又到了秋,宫中的花新开了一簇。淡淡的香气从枝头转向了餐桌,琏妃做了些花糕,秀气的摆在桌上。
琏妃本姓江,单名一个琏,姑苏人氏。她的父亲本是金陵谢家倒插门的女婿,因为些事情离开了谢家,娶了现在的妻子生下了她。
江琏性格温和,善制吃食,最为拿手的便是各个时令的花糕。她先取了一块尝了尝,然后吩咐下人拿来两份食盒各装了些。江琏自己拎了一盒,另一盒则吩咐采莲像往常一样送去。
她轻车熟路地绕过宫式门,御书房的檐角跃入眼帘。琏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她被皇帝亲口允许过可以自由出入御书房。
今日,她却被拦在了门外。
“公公,这是何意?”江琏的面前挡着掌事太监,他拦在御书房前。
“琏妃娘娘莫要为难咱家,陛下正在与大臣商议要事,娘娘还是请回吧。”但江琏何许人也,她自不肯退步,便和那太监僵持在了御书房门口。
好在御书房的门并没有关上太久,几位身着绯袍的大人退了出来,皇帝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有何事需要在朕的书房前吵闹?”那太监从门边退开,恭敬地弯腰。
江琏也不进去,端着餐盒立在门前。季绛澈好笑,亲自走出门来拉她的手。“阿琏今日怎的来了?可是又做了什么新吃食?”
江琏不是真生气,半推半就地和他进了书房。她将食盒放在远离书案的小几上,低声抱怨道:“我一天可没事做,哪像陛下您,天天日理万机,到这个时辰了还在和大人们议事。”
季绛澈握着她的手腕,轻声哄她:“我可舍不得让你受累,这些事光听他们说就觉得头晕脑胀的。”江琏听闻,伸手想去摸他的脸,心疼道:“你也不要太累了,有空学学皇叔,向他讨教讨教。皇叔于天下事是要擅长些。”说着她又想起别的事,“近来的州府和均田制不就是皇叔牵的头吗?这可是个好东西呢,以后不知道造福多少人。也不知道以后得有多少人感恩陛下呢。”
季绛澈握着江琏的手一僵,哄着她转移话题,“阿琏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个吗?我可是饿了一个上午了。”
江琏止住话头,无奈地笑了笑:“谁能饿着你呀,陛下。”
时令的鲜花制成的糕点带着最适宜的花香,不浓不淡,不深不浅。软糯的口感让人仿佛咬了一口云彩,将满天霞光吞吃入腹。
但季闻钟只是吃了一个便擦净了手,一旁的温七闻着味直咽口水,眼睁睁看着主子将那份糕点束之高阁。
“你且说你的。”季闻钟饮下口清茶,茶的苦涩冲淡了糕点的甜香。“前些日子购进的铺子可都安顿好了?姚兆这次也是下了本,竟让他弟弟雨年跟了去。”
“主子嘴上说着惊讶,但属下没见着您哪点惊讶了。”温七本就有些怨气,顺势抱怨了几句。但本职工作是忘不得的,“回主子,那边都安顿下来了,只是前些日子传书说从一处府里救了几个女娃,其中一个赖着咱兄弟们不走,非要学武功给爹娘报仇。”
“女娃儿?可说了多大年纪?”季闻钟放下茶杯。“据她自己所说,过了年就十二了。但温十七在信上说这姑娘瘦弱得紧,比一些十岁的孩子还要小巧些。”
季闻钟思索片刻,“既然她做了选择,那么就由她去。传我话,以后多照看着些,也不要对那姑娘有什么想法,告诉十七吧,他会做好的。”
温七应下了,临走前贼心不死地望了眼装着糕点的盒子。季闻钟瞅着好笑,拿起茶杯盖子佯装砸他,“我侄媳妇孝敬我的你也想抢。”温七许是怕砸,忙不迭退下了。
季闻钟放下盖子,手指敲了敲装点心的食盒。片刻后,温三跪在桌前,“属下知罪。”季闻钟不回话,右手摆弄着从手腕上取下的珠串,让温三跪了会儿。“京中人人皆知,他姚三白是天纵英才。少有人知道,他亲弟弟虽才名不显,但于政事上倒颇有几分见解。”
“你可知,若姚雨年他……”“主子,雨年他是个好孩子。”温三磕了个头,“这孩子是趁姚尚书不注意偷溜去的,不关姚尚书的事,是属下看管不利。”
“不,我不是要罚你这个。”季闻钟放过了珠串,手指轻敲桌面,“温三你跟了我有些年头,也没好好休个假,这次就放松会儿,去带带那些小伙子们。”他笑了笑,似乎想到了什么事,又摇了摇头,“好好带,以后,可能会用上。”
“主子……”温三还有话想说,但季闻钟摆手,示意他退下。虽不情愿,但温三还是行了个礼,退下了。
“你说主子这是什么意思啊?”温七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温三才从书房离开就吓了一跳。“主子的意思,还是别猜的好,每次都猜不对。”温三整理好自己,面向温七,“你来不会只是为了看我笑话吧?”
“只是顺路,我是带沈先生过来的。”温七给身侧的青年让路,笑吟吟地说:“沈先生请吧。”
书房内,季闻钟正看着精致的糕点盒出神。听见布料摩擦声,抬头看见遮挡着五官的青年。看见青年的同时,季闻钟轻笑出声,“沈先生打扮得不必如此……”他思考片刻,续上,“……清新脱俗。”
青年不见外地坐下,放下兜帽、口罩以及缠着脸的白色纱布。“你们这儿不是入秋了吗,结果还这么热。”
季闻钟给他倒了一杯新茶,“我认为不是天气的错。”等青年缓了过来,他才继续说:“你家那狼崽居然真舍得放你过来。沈谪,你还挺有本事。”
“我有本事早就不是秘密。”沈谪擦了擦脸上的汗,“不然怎么在西南立足。”他缓了缓,接着说:“不过王爷你的本事更大,居然真把这州府给弄下来了。”
季闻钟笑道:“沈谪,若非你的均田制,这州府一事怕还是纸上谈兵。”沈谪忙摆手,“这是前人经验,怎是我一人之功呢。王爷您才是,常人恨不得离这些名声越远越好,您倒好,别人说还不算,还专门雇人来说。”青年声音低下来,“这些沾上了洗掉就难。”
“旁人不懂,你沈先生还不懂吗?”
沈谪摇头,“不懂不懂,我就一普通人,王爷别为难我了。”
季闻钟没说话,看了他片刻后,放过青年。“行了,我又不吃人。不懂就不懂吧,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咚咚,温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王爷,李使节来了。”
“知道了,请使节到厅上吧。”季闻钟起身,上下打量了会儿沈谪,“沈先生先去休息下,等会来厅上一同用膳。”
沈谪看着他,眯着眼说:“你刚才语气是不是很嫌弃。”季闻钟假意咳嗽,“不好让客人久等,我先去了。”说罢,离开了。
摄政王府表里不一,外表辉煌内里朴素,好在能来的人不多,也不会传出“摄政王是穷光蛋”的谣言来。会客用的厅也因为常年闲置而增加了就餐的功能。
李亦憬立在厅前,和季闻钟见面时他正在打量门口一株不开花的灌木。
“劳烦使节久等,待客不周。”季闻钟匆匆赶来,说话间还有些喘气。李亦憬闻声,轻笑:“不久,闻钟脚程快,我方才到的。”
季闻钟叹气,领着李亦憬入了座,“不知使节今日来所谓何事?”“没事不能来看看你吗?”李亦憬笑嘻嘻地说,见季闻钟面露无奈,见好就收,正色道:“再过几日我便要回南海去了,我已向皇帝递了辞呈。”
“想必今日不只是来向在下辞行吧?”“你先前忙于州府,后又忙于清查世家,已许久未见过皇帝了吧。”李亦憬从袖子内袋取出一支细长的竹管,他抿唇,“他有些不对劲。我不好说,你万事小心些。”他将竹管递给季闻钟,又恢复了原先的神态。“我还等着你哪天来南海玩呢。”
季闻钟接过,垂眸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会去的。”
二人又随意说了些,侍者上来询问是否传膳。季闻钟邀请李亦憬留下用膳,使节欣然接受。席间季闻钟向李亦憬引荐了沈谪,交谈甚欢。
几日后,南海使节离开京城,摄政王结束了搜查,重回朝廷。
一次早朝后,皇帝特意留下了摄政王。“皇叔近日辛苦了,可有什么不习惯的?”
“陛下,臣年纪不小了。”季闻钟露出一种很无奈的神情,“您再留臣一会儿,臣就得饿晕在这殿上了。”
“朕糊涂了。”季绛澈爽朗一笑,“来人,传膳。皇叔也是,也不找个贴心人照顾自己。”
季闻钟看了他这侄子一眼,不慌不忙地回:“臣非良人。”
本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但在中秋家宴上,季绛澈又提起了。他的身侧坐着唯一的妃子江琏,状似不经意问起。江琏也很好奇,也帮衬了几句。
先前的话明显不能搪塞,季闻钟想了想,倒是想到了另一件事。他回道:“我曾与一人定下婚约,只是此人多年前离开京城,未能完婚。我心中挂念,故独身至今。”
江琏伸手挡住自己惊讶的神情,追问:“能让皇叔惦记多年,向来此人定是位奇女子。”季闻钟偏过头笑了笑:“对,聪慧又俊俏,好看得紧。”
季绛澈看着二人交谈,倒是没再提起。
家宴后,宫中便传来琏妃有孕的消息。龙颜大悦,赏了很多天材地宝给琏妃,摄政王也派人送去了许多养护的物件儿。自此,江琏便待在寝宫中养胎,没事就看看花逗逗鸟,偶尔听侍女弹弹琴,日子也算是悠闲。
与之相对,京城中流言四起。不知何人传出“摄政王季温是妖孽转世”的无稽之谈,倒是没掀起什么波浪来。朝堂上,仍是一派平静。
在一大片绯红中,一抹墨绿可谓是鹤立鸡群。尽管已经过了半年,会试留下的那些新人的去处却仍在商榷。
不少人提议派去当州府,理由是西南那边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
真是可笑,季闻钟在心里嘲讽他们,当初竭力反抗的便有这些大人们,现在见到了好处,就迫不及待要安插人了。
“皇叔有何看法?朕记得,皇叔对州府颇为熟悉。”龙椅上传来声音。
季闻钟收起心中的想法,“臣认为不可,西南百废待兴故州府推行阻力尚小,而其他州县早已有成熟的运作方式,贸然推行只会适得其反。”他看着龙椅上的皇帝,“先前人事调动出来许多空缺,能者居之即可。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季绛澈一只手支在龙椅上,面上笑着,“朕觉得好极了。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得益于先皇说一不二的风格,底下臣子少有忤逆皇帝的。这也算是圆满落幕了。
御书房里陈设依旧,摆上的折子倒是要少上许多,但不是没有。季绛澈近来虽勤勉不少,但少时顽劣课业落下不少,于一些事上见解不够辽阔。好在近来未有大事,借此也算是对这位皇帝的磨砺。
季闻钟端坐在书案前,手里的折子是工部在申请工费用作京城护城河的维修。从去年起就一直有河堤垮塌,奈何国库羞涩,没能批下去。好在年初使节送来的除了礼品还有些银两,西南那边也缓了过来,东南那边遇上了丰年缴的税收充裕。又因着西南传出来的“摄政王恶名”,也没谁敢当着季闻钟面搞小动作。加上清的几个世家,好歹修河的钱还是有的。
青年回忆了一下国库的账本,提起朱笔在折子上落下一点。
门被打开,季绛澈踏步而入。他笑得开怀,身后还跟着三个人。
“皇叔先前不是好奇这三鼎甲吗?现在朕把人带来了,皇叔可好生看看,顺道替朕参谋参谋这些人才该放哪儿才好。”
季闻钟放下折子,站起身行礼,有些无奈地说道:“臣没说过。”
但带都带来了,他还是认真看了看那三人。
状元赵自哀,金陵人氏,年三十,善骈文,言辞犀利,但过刚易折。榜眼孙浅渊,京城本地人,年三十二,善诗词,长袖善舞,为人通透。探花许成春,蜀地人,年仅二十,自幼聪慧,成年后名声不显。
这三人各有优缺,又正值用人之际,难怪会推到自己面前。季闻钟回忆了脑中关于这三人的资料,思索片刻,谨慎发问:“陛下可有安排?”
季绛澈坐在主桌后,手正支着下颌看戏,闻言笑吟吟地说道:“这三人都在翰林院待过一阵子。至于这以后的去处,朕自然是听皇叔的。”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不过朕打算让这探花郎去刑部,皇叔顺便带带他。可好?”
虽不知让探花去刑部是为何,但季闻钟还是乐意给侄子一个面子。至于前二名的去处,状元和榜眼分别去了户部和工部。
当摄政王从皇宫离开的时候,身后则跟着一位年轻俊美的探花郎。季闻钟要带着他去一趟刑部,熟悉一下流程。
刑部离皇宫挺远,在中央大街的西侧,与摄政王府倒是只隔着两条街。
路程稍远,季闻钟便备下了马车。他自然地掀帘,在临上车之际转头看向许成春,“刑部较远,探花郎还是乘车得好。”
许成春拱手,“王爷说的是。”
季闻钟等了会儿,没见许成春上车,思索片刻,说道:“莫不是我这马车太高,探花郎上不来?”
“啊?”正在思考一会儿该怎么过去的许成春一愣,仅一个恍神,他就被拎进了马车。对面的罪魁祸首还低声说他太轻,完全不是成年男子的重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许成春不敢多言,只能低头看地板。
摄政王的马车摆设得居然很简单,没有繁复的装饰也没有贵重的摆件,也没有传闻中候在一旁的美貌侍女。看上去,居然还挺朴素。
“不像是个王爷,对吧?”季闻钟的声音响起。许成春震惊,难道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没有,只是你太好懂了。”季闻钟敲了敲车厢,一位侍者送上备好的茶。他给许成春递上一杯,青年惶恐地接过。尚未入口,又听见摄政王说:“到了刑部,得把你的表情收拾收拾,不该想的别想,至少别在人前想。”许成春连忙称是,“学生听教。”
季闻钟啜饮一口茶,笑了笑,说道:“我本以为你是我那皇帝侄子安插来对付我的,但他还没这么蠢。”这算是皇室秘辛吧,许成春想,要不自己还是当没听见吧。
“但你的名字和性子都很像我的一位故友。”季闻钟露出一个笑,“也许我会因此对你宽容一些也说不定。”
于是,许成春在季闻钟这里学到的第一课,便是不要相信什么“对你好”的话,尤其是从摄政王这种上位者的口中。
往年的老案子和今年的新案子,加上前些日子因为清查而衍生的各种事件,刑部迎来了最忙碌的时期。名义上的管理者,摄政王季闻钟则除了将人带到刑部找了个资历长的书吏以外,就很少露面了。
许成春任劳任怨地处理着分给他的案件,那位书吏给予了很大的帮助。在来到刑部后的某一天,他正抱着处理好的卷轴往档案处赶,碰巧看见几位同僚满身狼狈地进门,嘴里念叨着什么“流民”“打人”之类的话。因为家乡的原因,许成春对此很敏感,本打算从几人口中打探一下,却被那位书吏阻止了。
“陆哥?”许成春不解。陆玟示意他不要多问,安心去做自己的事。这位新来的探花郎不明白,他们可门儿清得很。这些“流民”是真的流民吗?不尽然,但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过了几日,朝堂上。
有人就城内流民问题上奏。那人振振有辞,言语间充斥着对百姓安定的担忧,听上去还挺像回事儿。季闻钟揣着手,听得津津有味,还抽空回想了一遍这人的家世立场。
如果没记错,那他后面应该是借先前的清扫来弹劾我了,季闻钟想到。果不其然,忧国忧民的腔调未能持续太久,那人言语猛然尖锐,“臣派人调查过,此次骚乱均是因为王爷上次大动干戈,从而导致人心惶惶不安。臣恳请陛下,惩处王爷,以平民怨。”
季绛澈坐在上首,目光看向一身墨绿的季闻钟,这是上一任皇帝给予的优待。“徐爱卿所言有理,那王爷意下如何?”
“徐大人忧国忧民,实乃我辈榜样。”季闻钟拱手,“但不知徐大人消息是否属实?毕竟流民滋事,并非新事。”
“自是真事。”徐大人冷哼:“老臣自认行事磊落,不至于诬告王爷。”季闻钟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且不说为何在结束的几月后才引起骚乱,徐大人又怎么断定是因为在下呢。”
“王爷这是要证据?”另一道声音响起,一位黑衣青年走入大殿,身后跟着一道瘦弱的身影。来人先是向皇帝行礼,“卑职来迟,请陛下恕罪。”
季绛澈挥挥手,语气玩味:“爱卿方才所言为何?”那人拱手,将身后之人展示在台前。“此人正是卑职所说的证据,他全家因摄政王而死,自己从此颠沛流离,沦为流民。月前,摄政王在京中大肆清查,不少为流民提供过帮助的家族都受到牵连,那些人没了生活来源,不得以只能靠一些手段来谋生。”听了来人一席话,徐大人更有底气了,他横眉竖眼,直冲季闻钟嗤道:“铁证如山,王爷莫要狡辩得好。”
季闻钟仍保持着先前的姿态,仿佛这些话与他无关。“因臣而死的人多了去,陛下是知道的。臣既然敢查,那便不会乱查,相关账目也在刑部有所备份,但其中并没有一笔钱款用于救济流民。”他抬起眼,看了一下黑衣青年,“律法有云:凡我朝人民自出生后均有户籍,若有变动应立即到最近官府进行报备。除去西南天灾,哪来的流民。”
跟随着黑衣青年的人连忙大喊:“草民就是从西南来的,被逼得走投无路才犯下过错。”
季闻钟轻笑,那青年暗道不好。“西南山高路远,能到京城的都是有些门路的,怎会沦为流民。殿前撒谎,诬告皇室,该当何罪呢。”
没人敢接话,大殿内一片沉寂。
“行了。”季绛澈揉了揉太阳穴,一番闹剧他也看够了。“徐郴尚书识人不清,罚半年俸禄;这谁,殿前失仪,杖责二十,赶出宫去。”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王爷先前雷厉风行,许多疑点不清。请于在府中稍待,定查明真相还皇叔清白。”
“所以就这样将皇叔软禁了吗!”江琏气不过,拎起裙摆就想往御书房去。采莲忙拦住她,“娘娘莫要动了胎气,陛下向来敬重王爷,想来也只是做给外人看,并没有限制王爷。”听了采莲的话,江琏细想,坐了回去,拿起方才扔在一旁的小袋鸟食,继续给笼子里的鸟投喂。待袋中再无一物,江琏接过采莲递来的手巾擦拭干净双手,面上仍有不满。
“皇叔怎么可能会杀人全家,这肯定是污蔑,他人这么好。”在晚餐时,江琏又想起这事。她眉心不展,不由吐露心声。
季绛澈执筷的手微微一顿,故意露出一抹笑,似是打趣道:“在你心中他季闻钟真有这么好?”江琏自是脱口而出,“皇叔当然是天底下最好的。”季绛澈闻言垂下眼眸,片刻后又摇摇头,“说话像个孩子。”后面不再提起。
至于摄政王,自从不能出府之后,季闻钟每日清闲不少,唯一麻烦点的就是得应付那些来“查案”的官员。
许成春不敢抬头,陆玟在一旁陪笑。“枫回他胆子小,王爷还是放过他吧。”季闻钟这才施施然端起茶杯,“看来刑部伙食不错,小段时间未见便有些……圆润了。”许成春照旧敢怒不敢言,好在陆玟是个人精,季闻钟和他交谈几句后,便让人领着去了书房。陆玟和手底下的人按照流程搜了会儿,便退了出来。王府管家温七客客气气地说:“几位可还有别的吩咐?主子让在下好好配合各位。”
陆玟拱手:“王爷有心了,我等已经完成了搜查,急着回去复命,就不多叨扰,向王爷道别。”说罢,带着手下离开摄政王府,头也不回。唯有许成春悄悄回头看了眼王府的牌匾后,匆匆跟上了陆玟等人的步伐。
没人再说起流民的事,朝堂上仍按部就班。摄政王只在府中待了半个月,就恢复了自由,重新回到了大殿中。
天气转寒,这次从西北回来的还是方承舟,不过并没有带上什么使者。除了去年那场突袭以外,西北没有再传来别的军情,许诺的互市也办得风生水起。
方承舟又来找季闻钟喝酒,但这次没有再上屋顶。两人支着小桌,一旁煮酒的小炉子咕噜咕噜地冒烟,窗外下着雪。方承舟看着对面裹得严实的季闻钟,有些意外,“才一年不见,闻钟怎么用起汤婆子来了?”
季闻钟依旧坐得端方,手掩住唇,偏头轻咳,眉眼倦怠,“年岁渐长,前些时候见了风,病了会儿,并无大碍。”碰巧温七来添炭火,闻言道:“大夫让主子静养,偏不听,天天操心这个那个,还当自己是十七八岁的。”也不等季闻钟说他,自觉离开了。
“别听温七胡说,我这没大碍,大夫只是夸张了些。”季闻钟无奈,他的身体他自有分寸。方承舟也不会说些漂亮话,抿唇思索片刻后,语气沉重地问道:“大夫可说能不能喝酒?”
季闻钟一愣,摇头,“好像是……不能。
“既如此……”方承舟唤人将温酒的小炉子撤下,换了壶热茶来。“你这……”季闻钟哭笑不得,他看着方承舟,“你不必迁就我,你不是专门来找我喝酒吗?”
“我是来找你。”方承舟坚持,“酒什么时候不能喝。等你病好全了,我请你喝我爹的花雕。”季闻钟笑出声,说:“方叔莫不是又要头疼了。还是别祸害他老人家的花雕了,我想喝你酿的。记得你行冠礼的时候,不是还背着方叔藏了几坛吗?”他用手撑着下颌,眉眼带笑,虽面色苍白,但仍是一番风流。方承舟别开眼,给季闻钟倒了杯茶水,“这都好几年了,你怎么还惦记着。”
青年回他,“你当时就说要给我,不能赖账。”“行,等你养好了身子,我就全开了给你喝个够。”方承舟将茶杯推给他,季闻钟接过,喝了一口。
“是片茶吧。”“这茶真的有回甘?”
又到了年末,除夕宴照例举办,宫里宫外张灯结彩,庆祝着新年的到来。不少大臣带着家眷前来赴宴,他们互相寒暄着,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在除夕都会送上一句节日祝福。姚三白孤身一人前来,他的家人只有留在西南的弟弟。陆应鹤跟在父亲身后,正不住地打量着四周。徐郴身边跟着自己的大女儿,在看见摄政王府的马车后冷哼一声。方承舟慢季闻钟半步,规矩地穿着代表方家的锦袍。摄政王季闻钟则是披着墨绿色刻丝鹤氅,内里是绯色深衣,配着玉带,面上还是恹恹的神情。
皇帝坐在上首,琏妃因为月子大了,不便走动故没能赴宴。宴席上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不绝于耳。
方承舟一直留心着季闻钟那边,他不动声色地想替青年挡酒。怎料季闻钟主动往他这边儿走,拎着空酒杯就靠在方承舟身上,一只手搭着他的肩。青年和他挨得很近,偏头低语:“如果一会发生了什么,离开之后去找温七。”方承舟听着不对劲,正欲多问,对方又已经起身离开。
季绛澈手里端着酒杯,也不着急喝,慢悠悠地晃荡着。他在等。
“陛下雅兴,臣敬一杯。”青年的鹤氅未曾脱下,右手露出的一截手腕清瘦。季绛澈看向他,嘴角含笑,状似无意地问道:“皇叔的佛珠手串去了哪?”“昨日绳子断了,给下人拿去修。陛下怎的问起这个?”季闻钟顺势在一旁坐下,让侍者给自己倒了杯酒。“朕自是关心皇叔。”季绛澈喝下一口杯中酒,“皇叔和小方将军关系似乎很好。”季闻钟轻笑,他看着杯中的倒影,低声说道:“陛下这是担心他联合我造反吗?”季绛澈手一顿,片刻后又放松下来,“皇叔真会开玩笑。”季闻钟笑而不语,抿了一口杯中酒后回到了自己的席位。
管弦之声将至盛处,一枚箭矢破空而来,直直地定在大殿的柱子上。殿外传来呼救声,伴随着宫女的哭喊。姚三白立即起身,大喊:“卫兵,保护陛下和各位大人先离开。”席上骚乱不断,守在殿内的卫兵纷纷护在皇帝身前,掩护着大人物们从侧殿离开。
兵荒马乱,满地狼藉。
方承舟留在后面,看着殿外乱象,不经意想到不久前青年同他说的话。他一定是知道什么,等会儿要好好问他。
不知道从哪儿钻来的叛军杀了进来,他们的甲胄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领头手里的刀还滴着血,他看见了还未曾离去的季闻钟,当即大喊道:“我等今日便要替天行道,斩了你这乱臣贼子。”
“闻钟你先走。”方承舟皱眉,手握着佩刀,护在青年身前。奈何季闻钟不愿离开,反而将方承舟向身后带了带。
“仅凭汝等一句乱臣贼子,也配取本王的命。就此刻情形,称尔等贼子更为合适。”
“谁不知你季闻钟冷血无情,手上沾了数不清的血,我等为清君侧而来,贼子反咬可恨至极。”那领头的倒是一腔热血,瞪着季闻钟,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方承舟心下烦闷,当即就要抽出佩刀,银白的刀刃闪过一瞬,却被人压回了刀鞘。“闻钟!”他不解,“他们是叛军!”
季闻钟掩唇咳嗽,“那也不该脏你的手。听我的,去找温七。”方承舟抓住他的手腕,严肃道:“你和我一起走。”
季闻钟摇摇头,他看向偏殿的方向,仿佛在和什么人隔空对望。青年收回目光,对方承舟说:“我走不了。”他另一只手敲打方承舟手臂上的穴位,从他手里夺过佩刀。面对方承舟震惊的眼神,季闻钟付之一笑,“温三。”
一位黑衣青年从暗处走出,向季闻钟拱手:“主子,外面的叛军已经清理干净了。”
一直看热闹的领头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后面的小弟全没进来。他用刀指着季闻钟,怒目圆睁,“你个乱臣贼子,今日我必取你项上人头祭奠我的兄弟。”
季闻钟没搭理他,拿过刀后便将方承舟交给温三,“让大部队按原计划走,把他交给温七。”“是,属下定不辱使命。”方承舟被温三带着离开,他使不上一点力,眼睁睁看着季闻钟提着刀和叛军头子打在一起。
“你不去帮他吗?你不是他的部下吗?”方承舟嘶哑着声音,眼里遍布红血丝,像有一张狰狞的红色蛛网罩住了他的双眼。
温三带着他离开,声音闷闷的,“主子的命令是带你离开,不要做多余的事。”
方承舟看见,先行离开的皇帝并未走远,他的身旁是垂首的臣子和执刃的士兵。皇帝明黄色的龙袍即使在夜中也格外醒目,而他本人的面目却隐藏在黑暗中。他面朝那座大殿的方向,不曾说话。
温三并未停留,避开他们就往皇宫外赶。季绛澈的身影在方承舟眼中逐渐缩小,又缓缓放大。直到火光冲天而起,染红了半面夜空。
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起火的是那座大殿。火从何而来?也许是一盏倾倒的灯,或者是一盆尚未冷掉的炭火。火焰刹那间便占据了大殿的所有,除非突降一场大雨,否则无力回天。
季闻钟撑着刀,鹤氅破败不堪,面前是两手空空的叛军头子。青年的腰侧开了口子,腿也破了个洞。但他似乎感受不到疼,随意地擦了擦沁出来的血,轻轻哼着歌,尽管没人能听见他的声音。那是一首江南的童谣,他只在幼时听过。旋律磕磕绊绊,也许还有些走调,显得有些荒诞滑稽。他哼着哼着就突然咳嗽起,嘴里也涌出些铁锈味。周围的空气被高温扭曲,环顾四周,都是死去的人和快要死的人。
雕刻着祥瑞的柱子伴随着火焰倾倒在他身旁,上面一只墨绿色的鹿被烧掉了半个身子。季闻钟仰起头,露出一个眷恋的笑。他的声音沙哑,甚至还有些变调。
“好想喝酒啊。”
在不远的黑暗中,季绛澈看着火光,眼底晦涩不清。终于,他唇边露出笑,无声道:“小叔,朕赢了。”
火焰吞噬了整个大殿,最后只剩下一地灰烬。
摄政王季闻钟,于五年除夕薨,享年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