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娅站在燃烧的原野之上,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火光冲天,仿佛要吞噬一切,将灰蒙蒙的天空烤成了烙铁一样的亮红色。
火舌在她脚边闪烁,沿着衣角缓缓向上,眼见着要触碰到她垂在身侧的指尖。
那是冰冷的火焰,没有一点儿温度可言。
站在火焰的中央,她却像置身于北方万年不化的冰川中,除了冷,感受不到其他气息。
她抬起手掌,火焰淹没了她的指尖,同样没有灼烧的痛感,再低下头看去,纤细的腰部以下,都被熊熊大火覆盖。
隐约间,她感觉到身躯有些沉重,好像穿着冬天的衣服掉进了水中,吸满了冰水的衣服似巨石拖着她不断下沉。
被火光完全掩盖住的土地似乎崩裂了,发出咔擦咔擦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然后从裂缝中伸出一只只漆黑的手,以无法反抗的力量向下拽着她。
她的心中闪过一丝慌乱。
通常来讲,当她做梦之时,梦中的一切场景都不能引起她的情绪波动,老祭司告诉她,无论在梦中见到了什么,都要保持冷静,否则,梦会放大一切情绪,让她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做的很好。
不能再继续下去。
米娅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沉重的步伐,向火焰的边缘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似乎有什么看不见力量在阻止她,即使她拼了命地对抗,每一步也只能挪动很短的距离。
而且她能感觉到,这费劲的胜利,并不来自于她的努力。
那股限制她的力量不够坚定,它在迟疑。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额头上满是汗珠,雪白的脸颊在火光的照耀下也红得似火,唯有那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仍维持着不屈的意志。
她依然没有走出火焰的包围圈,但火焰吞没她的胸口之后,终于停止了上升。
而她也在熊熊火光中,看到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男人。
男人有一张美丽的脸,虽然用这个词语形容一个男人有些奇怪,但她暂时也找不到别的更好的词汇了。
他仿佛是皇家教堂中雕塑大师们精心雕刻的艺术品,棱角分明的轮廓,每一处弧度堪称完美,深邃精致的五官恰到好处的组合在一起,哪怕面无表情,也自带圣洁的气息。
不过米娅最先注意到的,还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眸是红色的,与鲜血相近的红色。
她的记忆中,她是第一次见到这张脸,但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不,她见过他。
但她没见过他。
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地向男人走过去,米娅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是过去的自己的梦。
她很少做梦,她的梦几乎都有特殊含义,进入回忆之后,她还从来没有做过梦。
原来在回忆中,连过去的自己做的梦也可以共同参与。
眼前的男人,有着一张天神般的脸,正是塞奇曾经展示给她的样子,她一直以为这是塞奇的本来面目,但在赫特高塔的地下室里,她又见到了他另一副面孔。
也许他就是拥有不同的面孔,也许这些都是他的伪装。
她看着他,感到世界在颤抖,好一阵子,她才意识到,那不是错觉,而是大地真的在颤动。
男人慢慢向前走去,火焰是他顺从的奴仆,自动为他让开一条道。
他没有注意到海妖少女的存在,海妖少女默默跟在他身后,跟着他穿过烈火燃烧的荆棘花园,来到迷雾之中。
男人停了下来,他的手中拿着一把短剑,造型古朴,花纹复古。
他背对着少女,抬起手臂,剑尖调转向内,扎进胸膛。
无声的尖啸回荡在花园上方,少女下意识伸出手想要阻止,指尖却穿过了男人的身体。
她忘了,这只是梦。
突然卷起一阵狂风,她不得不闭眼抬手遮挡,再睁眼时,男人的掌心躺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短剑在另一只手上,有尚未凝固的鲜血。
米娅心口一疼,仿佛那是自己的心脏一般。
然后,男人压低手腕,心脏从他掌心滑落。
米娅想起来了,这是哪个梦。
果然,后来的发展正如她记忆中的那样,她换了个地方,看见什么东西从天空坠落,在大地上撕开一道裂口。
她成为了另外一个人,在裂缝中找到了那样东西——一颗鲜活的心脏,将它放到了另一个地方,而后海水倒灌,一切都被淹没。
米娅醒来了。
是她醒来了,苏醒在奥修斯岛的家中,旁边躺着以利亚。
此时该苏醒的是懵懂的海妖少女才对。
那是她的选择,但现在选择失效了。
米娅推了一把以利亚,将他从沉睡中唤醒。
不过她不认为他睡着了,他的呼吸格外平稳,轻到几乎没有,和人类还是有些区别的。
以利亚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她想问他为什么自己在回忆中看到了自己的梦,而且这个梦一半是从前不存在的,一半又是熟悉的。
可是看到那双眼睛,她愣住了。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她一直都知道。
如今那双棕色的眼眸忽然染上了红色,危险怪异,却吸引着人去探索。
“为什么是一个月?”
她问了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然后她想起来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或许这就是她还能控制身体的原因。
都到最后一天了,没必要再伪装下去。
“没有原因。”以利亚答道。
她不信,视线一直落在他的眼眸上,那若隐若现的红色就像鲜血。
***
离开之前,米娅绕着奥修斯岛飞了一圈。
十一年前的奥修斯岛生机勃勃,成群的海妖在生命之树的枝叶间飞翔,羽翼划出优美的弧线。
她们看见她,停下来向她打招呼。
米娅即将接任祭司的消息不胫而走。
祝贺者有之,质疑者有之。
她太年轻了。
但老祭司做出的决定,不会有海妖不遵从。
几个和米娅关系好的海妖飞了过来,与她聊天,她们好像有一肚子话,恨不得今天全都说出来。
虽然只是些再平常不过的内容,米娅还是听出了她们的不舍。
问起原因,她们面面相觑片刻,其中一只海妖忍不住抱怨道:“米娅你又不是不知道,等你成为了祭司,我们就不能再这么跟你说话了,偏偏这些天你总是跟那人类在一起,我们都不好意思打扰你们。”
米娅沉默下来。
愧疚在心间一闪而过。
还是那只海妖,连忙又摆了摆手,“哎呀,你也别太在意,我们都懂的,刚开始就是时时刻刻都想腻在一起。”
说着,她们纷纷笑了起来。
凝滞的气氛顿时一松。
米娅也跟着笑了,然后在她的下一句话里笑容一僵。
“人类呢?怎么没有跟你一起?”
米娅抿了抿唇,没有立即回答。
早上出门的时候,她对以利亚说,都最后一天了,她不想再跟他一起行动,以利亚没说什么,很平静地接受了。
也许他本来也没想过要和自己一起行动。
米娅忍不住想。
可是这一路过来,她总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回头看去,又什么也没发现。
其他海妖看她这副模样,以为她和人类吵架了,尴尬地打着哈哈:“吵架很正常,不吵架才奇怪呢。”
米娅轻轻点头,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
行程的最后,米娅去见了老祭司。
老祭司站在木屋门口,抬起沟壑纵横的脸庞,凝神看着头顶的太阳。
这天一如既往地阳光正好,热烈得甚至有些刺眼。
老祭司好似早就猜到了她会过来,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脸庞慢慢转过来,对着她慈祥地微笑:“过来说吧。”
米娅慢慢走过去,她看见老祭司的脸上蒙了一层透明的黑气,她在荒芜的冥界中见过,那是死亡的气息。
她没记错的话,她接任祭司后,老祭司就去世了。
没有几天了。
这就是她见她的最后一面。
泪意上涌,米娅勉强才压下去,笑着挽住她的胳膊,亲昵地靠着她,“我好想您。”
是她,不是十一年前的她。
进入回忆之后,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有机会单独跟老祭司在一起。
老祭司轻拍她的手掌,调侃道:“以后成了祭司,可不能再哭鼻子了。”
有时候,米娅会觉得老祭司什么都知道,知道她不属于这个时空,知道未来她将做出傻事,只是老祭司什么也不说,她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可是她这么一说,又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拿她当那个她看着长大,天真无邪的海妖少女。
注定会食言,米娅不敢答应。
她曾经不止一次在那个男人面前哭,有时是伪装,硬挤出来的眼泪,有时却是真的。
“我尽量。”她含糊地回应,紧紧地拥抱着老祭司,想将这一刻留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
苍老嘶哑的声音自身前传来,带着怀念的意味,“米娅,你知道吗,你刚出生的时候,其实我并不喜欢你。”
米娅身形僵住,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老祭司看着她,又不止是在看着她,“那时候我就知道,海妖一族的平静再也无法维持了。”
她在说什么?
米娅有些糊涂,她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周围的一切像浸在雨水中,朦朦胧胧看不清,但是奥修斯岛从不下雨。
“可是——”老祭司顿了一下,终于真正地看向了她,“当我看着你长大,我才意识到,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我没有办法不喜欢你,我早就把你当成了我的女儿。”
虚幻的影子退却,老祭司的脸庞清晰呈现,米娅像是做了一个梦,梦醒了,依旧是她熟悉的世界,她撒娇道:“你吓死我了,说什么不喜欢我。”
她心有余悸,只有这样说,才能掩盖心底的不安。
老祭司笑了起来,笑了两下又开始咳嗽。
米娅赶紧去拍她的背。
老祭司却阻止了她,“你该回去了,他还在等你。”
抬起的手掌停在半空,米娅应了一声,慢慢放下,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她看到老祭司的嘴唇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她仔细辨认,发现那是一句话。
“我会永远支持你的选择。”
她走了,沿着来时的方向回去。
树影在身后倒退,枝叶晃动,映出一个影子,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始终不曾消失。
米娅停下来,“出来吧,明明说好了放我一个人,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她期待着那个身影出现,她要质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想听到一些答案。
可是出来的却是一大一小两个熟悉的身影,不是她想的那个人。
迪伦和尤妮。
米娅失神地盯着他们,喃喃道:“原来是你们。”
不是他。
“米娅姐姐,我们——”
尤妮刚唤了一声,迪伦把她拽到了身后,“米娅,你没事吧?”
她的脸色很不好。
米娅摇了摇头。
迪伦皱着眉说:“我们有事找你,不过不是什么大事,改天再说吧,你、是不是最近准备典礼太累了,我觉得你需要休息。”
米娅勉强挤出个笑来,“没关系,是什么事情?”
尤妮从迪伦身后探出个脑袋来,小心翼翼地说:“就是上回说的出岛去玩,米娅姐姐你要是没空的话就算了,我可以再等等。”
“抱歉。”米娅低声说。
尤妮早有预料,不仅没有失望,反而感到愧疚。
头一次,她觉得自己太任性了。
她想说些什么,可是一抬头,眼前已经失去了米娅的踪迹。
米娅最后是在自己的家中见到以利亚的,他维持着她出门时的姿态,淡淡地向她投来一瞥。
日渐西沉,斜照的阳光穿过窗棂,在地面洒下金色的光辉。
他向她伸出手,“我们该离开了。”
米娅站在门口,看那只手孤零零地伸在空中,半晌没动。
思绪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
她本来想问,你是不是在监视我,但开不了口。
她害怕,又是一场自作多情。
她总是在她面前很狼狈,她明明最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一面。
以利亚见她不动,便起身走了过来。
她的表情很不好,仿佛随时都能哭出来。
以利亚叹息了一声,双臂将她圈在怀里,银色和黑色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在她耳边低声说:“走吧。”
米娅被他抱着向后倒去,恍惚间,看见一片羽毛的虚影,在她手边飘来飘去。
鬼使神差的,她抓住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