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米娅出声阻止,声音却石沉大海。
“以利亚!”
她又喊,呼唤着男人的名字。
没有回应,只有沉闷的回音充斥在耳边。
她跌入了一片白之。
奥修斯岛不见了,男人也不见了,她向周围看去,只有一片刺眼的白。
她尝试着举起自己的手,她能感受到身体的存在,知道自己的手掌正在眼前晃来晃去,但是她看不见。
就像一个盲人。
发生了什么事情?
未知让人恐惧,米娅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试图找到这片白光的出口,但她走了很久很久,依然毫无收获。
这个地方空无一物。
像个无头苍蝇乱撞不是好办法,于是她停住了脚步,仔细思索起变故是怎么发生的。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她自己的回声。
她不禁回想起男人的那句话以及说话时的神态,毫无疑问,那就是以利亚,他说“走吧”,也只有一种可能,到了他们出去的时候了。
可是这是个什么鬼地方,他人又去了哪里?
他隐瞒了很多事情,比如他和塞奇到底说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对赛欧庄园如此熟悉,米娅恨自己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才陷入如今的被动之中。
米娅抬头向上看去。
头顶也是一片白光,她似乎离这片未知空间的顶部很远,因为那顶上的白光在隐约闪烁,她是海面上的船只,透过弥漫的浓雾看到了远处的灯塔。
这场景有点儿像很多天前,“玫瑰号”商船驶进西摩港之前的一个小时,那时正是初春寒冷的清晨,浓雾遍布海面,太阳隐在人群之后。
浓雾推迟了船只到港的时间,也让船上的乘客心情压抑。
“如果找不到道路,就一直向着光的方向前进。”
那是船上的一个乘客告诉她的,不过那个人说这话,并不是什么含有哲学意义的有感而发,只是因为那个人的名字是莱特(light)。
他在隐晦地暗示,而米娅的选择是,给了他一个白眼,走开了。
但他说的话,的确是海面上的水手最喜欢说的一句话。
光的方向——
米娅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闪烁的光晕在她的左前方,她向左前方迈出步子,光晕并没有靠近,反而远离了一点点。
她挑了挑眉,好像明白了什么,于是试探性地往右后方退去,似乎有变化了,但还不够,于是她又退了几步。
那闪烁的光点变大了。
她的心跳快了起来,她继续退去,眼睛却紧盯着光点的方向,看着它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从一粒米的大小,逐渐看得见具体的形状。
那是一个很熟悉的形状,金色的边框由上下两部分组成,下半部分是长方形的,很整齐的形状,上半部分则像是一朵盛开的花,一片片花瓣整齐排列,又像是王冠的形状。
米娅确定自己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形状,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而她也终于确定,这个奇怪的空间的法则是镜像的。
她干脆也不盯着那逐渐明晰的光点,转身全力奔跑起来,直到筋疲力竭,再看过去时,那散发着光晕的物体已经近在咫尺。
米娅再度转身,当那个物体在她身后很近的位置,也就说明,它也在她身前很近的位置。
她伸出手,终于重新看到了自己的手掌的样子,掌纹之中一条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伤痕,那是踏上赫尔西岛之前新添的。
那么,现在这具身体,是现在的她的,不是曾经的她。
她果然还是从回忆之中出来了。
不知为何,米娅感到了一丝怅然。
但这样的情绪只有一瞬,下一瞬,她就将它抛在脑后,因为她想到了,这件古怪的物体是什么。
它是一面镜子。
一面出现在赫特高塔的最高层,立于以利亚的卧房之中的梳妆镜。
据女仆所说,曾经那间卧房之中没有镜子,更没有梳妆台,是以利亚为了她,特意添置的。
米娅轻抿红唇,侧身用力撞了过去,她听到了从肩膀的方向传来的玻璃碎裂的声音,哗啦啦一片,很清脆。
果然,她被困在了镜中。
这是他的手笔还是那支羽毛笔的杰作?
暂时不得而知。
就在她以为自己已经走出了困境之时,声音忽然发生了改变,由清脆变得模糊,然后越来越低沉,尖锐的玻璃碎片落到手上,却化作了柔和的水流。
米娅摔倒在地上,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水花溅到了她的睫毛上,水珠挡住了她的视线,她还在怔愣间,旁边一个响亮的声音穿破耳膜,震得她头脑发晕。
“天呐,安妮,你也太不小心。”
安妮?!
米娅猛地睁开眼睛,然后她看到了,赛欧庄园中那座没有脸的天空之神的雕像,立在喷泉正中央,微微低着头,仿佛正盯着她。
而她,穿着一身女仆的服装,跌坐在水潭之中,她从波动的水面看到了自己的脸,一张很年轻很陌生同样很普通的脸。
疑惑充斥了她的大脑,她看向声音的来源,一个同样服装的女仆,稍微年长些,正端着装着茶杯的托盘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水坛外面,同样的托盘和茶杯在地上躺着,当然,茶杯碎成了很多瓣。
“那是领主大人最喜欢的茶具!”女仆愣了一会儿,才一惊一乍地将后半句话说完。
毫无疑问,这是赛欧庄园,她曾经很多次走过这条路,不会认错,甚至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毫无变化,唯一有变化的是,这两个女仆是谁?
她从来没在庄园中见过她们。
而且她怎么变成了她们中的一员。
“凯丝,我该怎么办?”
惊慌失措的声音从她的口中说出时,但那不是她的声音,她的四肢也不受她的控制,颤抖起来。
这下她明白了,这种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感觉,她可太熟悉了,她依然在回忆中,而且这一次,变成了赛欧庄园中的一个女仆。
以及,这显然不会是她的回忆。
不是她的,会是谁的呢?
正想着,脚步声从大门附近传来,跌倒在水中的女仆慌慌张张起来,将地上的碎瓷片往托盘里放,她很紧张,不敢让人看到她的错误,哪怕她其实并不知道来人是谁。
米娅想起了另一个女仆的话。
领主大人。
以利亚喜欢喝茶吗?
她忽然意识到,在她的印象里,他从来没有表现过对饮食上的任何一种偏好。
之前她下意识认为这是一种谨慎。
她听说过,人类中身居高位者往往面临着很多危险,比如会有人对他们下毒,会有人埋伏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刺杀。
米娅已经见识过一次了,而且就连她,也是来做同样的事情的。
那就更不对劲了,她好歹也认真研究过人类的刺杀手段,知道诸如以利亚他们,透露出自己最喜欢的物件同样是件危险的事情。
如果她现在在那只完好的杯中下毒,成功的概率一定不小。
不过毒药什么的,估计对以利亚也没用。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她心底一闪而过,女仆还在收拾着残局,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女仆更加慌张,越慌越出错,碎瓷片划伤了女仆的手指。
血液流了出来,女仆痛呼了一声。
这时,名为凯丝的年长女仆伸长了脖子,看到了从大门处走来的人,脸色一变,“糟了,是领主大人,还有小主人。”
米娅感受到了女仆安妮心中涌起的绝望。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停在了喷泉的另一边。
感谢宏伟的雕像,它遮挡住了视线,让庄园的主人尚未发现这边的异样。
米娅只能以女仆安妮的视野观察周围,她看不见另一边的景象,只能依稀感觉到那边站了两个人,是凯丝所说的,领主大人和小主人。
领主大人这个称呼她很熟悉,但小主人?
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她很快就知道了。
“父亲,如您所说,我们是天空之神伊瑟尔的后裔,那我们为什么是人类?”
一个相当稚气的声音,听起来不会超过十岁,稚气中又有一点儿熟悉,声音虽稚嫩,语气却相当严肃,米娅眼前已经浮现了一个早熟的小大人形象。
他们谈论的内容更令她在意。
回答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成熟稳重中暗含疯狂,“因为我们的祖先是一名人类,我们每一代先祖的结婚对象,也是人类。于是我们越来越像人类,甚至有很多家族成员,忘记了他们的使命,真把自己当成了人类。我的孩子,你要知道,神的血脉只是暂时隐藏了起来,祂绝不会被压制,更不会消失,有一天,祂会重新降临。”
“那是什么时候?”
“快了,很快了……”他的声音始终沉稳,狂热却渐渐遮掩不住,到最后,变成了压抑的呓语,“我们就要成功了,孩子,你就是我们的希望——”
然后,是一段意义不明的古怪音节,不像人类能发出来的,更像是恶魔的咒语,让人莫名烦躁不安。
米娅看到两个女仆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她们听不懂这些音节,依然受其影响。
她听懂了。
又是神语。
作为奥维伊群岛最神秘的语言,绝大部分人类后都不知道它的存在,米娅学习它,但也几乎不用它。
没想到来到人类世界之后,反而与它时常相遇。
不过男人所说的神语,与她一直以来学习的,有微妙的不同,那种不同类似于奥维伊群岛通用语言在群岛最南端和最北端的小岛上的区别。
几乎就是两种不同的语言了。
她只能分辨出一些相近的词汇。
复活……降生……重临……
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事。
稚嫩的童声打断了呓语,“父亲,您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您需要休息。”
呓语戛然而止,男人正常的声音听起来稍显慌乱,仿佛在害怕什么,他应得很快,“是,是,你说的对。”
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和女仆脸上痛苦的表情一起消失,小小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绕过喷泉,来到了她们面前。
“你们还好吗?”
稚嫩的声音相当沉稳,就像是个大人在说话,同样稚嫩的脸上尽量扬起了一个柔和的笑容。
米娅愣住。
那张漂亮脸蛋上伪装的笑,那双棕色而冷淡的眼眸,活脱脱就是以利亚的缩小版。
“小主人!”女仆互相对视一眼,如释重负的表情同时出现在两个人的脸上,她们的嘴角甚至微微上扬,露出了一点儿难得的笑容。
她们并不知道,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
后来的研究证明,神语对普通人类是有害的,轻则影响睡眠,重则使她们陷入不可逆的精神失常。
严格说起来,这个和以利亚长得很像的小孩子间接救了她们一命。
以上想法是突然出现在米娅脑海中的,就像有谁在向她灌输什么东西,她很想向左右望一望,但被禁锢的灵魂做不到这一点。
是他在捣鬼吗?
米娅看向面前的小孩子,他的长相一如他的声音一样稚嫩,再次确认了他的年纪绝对不会超过十岁,身高大约在她的肩膀下面一点点。
如果是一个十岁的人类小孩,他算长得比较高的了。
以至于小小年纪就连笑都是虚伪的,给人以压迫感。
“安妮,你还好吗?”
小少年向跪坐在地上收拾茶杯碎片的女仆伸出了手,很有绅士风度的举动,他想拉她起来,但似乎不该出现在庄园的小主人和女仆之间。
所以女仆安妮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接受他的好意。
她哭丧着脸看向了那一堆碎瓷片,她的鲜血已经在上面凝结干涸,“小主人,我打碎了领主大人最喜欢的茶具。”
小少年跃上水坛边缘,向周围看了看,然后转身问她:“还有其他人看见吗?”
安妮和凯丝茫然地摇了摇头。
少年于是又露出了一个笑容,相比之前故作和善的虚假笑容,这个笑容更加狡黠灵动,但仍有一丝怪异。
“是我打碎的,你们不用为我遮掩。”
他跳下水坛边缘,来到碎瓷片面前,捡起了其中最大的一块。
女仆凯丝面上一喜,小主人愿意为她们担下失误,她们就能免于责罚,这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可是安妮的良心过不去。
“这怎么能行?领主大人会怪罪于您的。”
“不过是一个茶杯而已,父亲不会的。”话音刚落,他松开了手掌,手中那片还看得出茶杯形状的瓷片掉在地上,啪的一声又碎成了好几片,“好了,这下真是我摔碎的了。”
安妮目瞪口呆。
少年又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很灿烂,但一点儿也不纯真,这下古怪的感觉更盛了,米娅看着看着,想到了一个很合适的形容。
他的所有笑容,都是拙劣的模样。
他觉得这里应该有一个亲切的笑容,于是扬起一个亲切的笑容,但是因为太过拙劣,就显得很不自然,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合适的位置,却维持得很僵硬。
米娅突然明白了过来,难道他不会笑吗?
当一个不会笑的人崭露他古怪的笑容,这场景看起来多少有些恐怖,哪怕他长着一张精致漂亮的脸。
女仆们的表情泄漏了她们的真实想法。
少年自己也意识到了,他的笑容从脸上消失,上扬的嘴角放平,绷成一条直线,失落出现在了脸上,他泄气似的低下头,“一点儿也不像,是吗?”
稚嫩的声音中饱含失落。
这一场景对米娅的冲击不亚于看到以利亚对她撒娇,只是想象一下那种画面,她浑身就起了鸡皮疙瘩。
但如果她不认识以利亚,如果只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孩子在自己面前低着头,又委屈又失落的样子,她大概也会像两个女仆一样,母性爆发,恨不得将他抱进怀中好好安慰。
“不是的!”女仆安妮更年轻,也更冲动,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小主人,您已经很厉害了,只要再多加练习,一定可以、一定可以拥有正常的笑容的!”
一个人需要通过练习才能拥有正常的笑容,很难不说这是一种悲哀。
少年依然低落,安妮的话没能安慰到他,反而加重了他的失落。
他此时和自己的想法应该是一致的,米娅心想。
女仆更加手足无措,比当她发现自己打碎了茶杯时更加慌张,她的安慰起了反作用。
少年抬起头,又露出了一个安慰的笑容,还是不自然,但在场的人不会误解他的意思,眼睛一热,女仆险些流下眼泪。
少年离开了,女仆也收拾好了残局,米娅以为这里的时间也会像在奥修斯岛上一样,严格按照时间进行,但她错了。
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她来到了古堡的某个房间,熟悉的房间布局,以及与客房截然不同的家具,这是古堡主人的房间。
她还是那个名叫安妮的女仆,正在关上身后的房门,“小主人,您找我?”
少年坐在镜子面前,向镜中的自己做着鬼脸,相比笑容,这样古怪的表情他信手拈来。
听到安妮的声音,他从抽屉里拿出药瓶。
铜质的小药瓶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落入安妮手中,“白天我看你划伤了手指,这是止血和消毒的药。”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安妮受宠若惊。
少年从高高的三脚凳上跳下来,走到安妮面前,“收下。”
安妮心里一颤,没敢再拒绝,虽然少年只有十岁,但他与生俱来的压迫力并不会因为年龄而减少。
女仆将少年的好意收了起来,少年挥手示意她离开,她向外走了两步,想了想,又转过身来,她想为他也做些什么,“小主人,请恕我直言,您为什么会突然想要学会如何笑呢?”
少年又坐了回去,双手交叉放在腿上,背脊挺得很直,经过精心打理的黑发垂在耳侧,他看起来很严肃,但那并非他的本意。
“上个月,我随父亲去绿恩岛看望莱森和罗尔,他们刚刚三岁,在皇宫的花园中跑来跑去,笑得很开心。可是我一过去,他们就停止了笑,他们好像很怕我,我想,是不是因为我从来不笑的缘故。”
安妮急切道:“他们害怕您,但这并不是您的错,赛欧庄园中每一个人都知道,您是如此的善良慷慨有爱心,这些都跟您的笑容无关。”
少年看着她,眼中的了然让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不自信,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直至完全消失之后,少年才说:“安妮,你不用骗我,我知道有些人在背后怎么说的,天生不会笑的怪物,雅克亲王告诉我,特殊会引来非议,合群才能够保护我,所以我一定要学会笑。”
对话再次戛然而止,一切就像蒙上了一层雾气,怎么也看不清楚。
米娅惊讶地发现,她脱离了女仆安妮的身体,作为一个无助的游魂,她试图去抓住少年的手,透明的手掌却穿过了少年的手。
虽然看到少年的第一面她就猜到了少年的身份,可是直到莱森和罗尔两个名字出现在少年的口中,她终于可以断定,眼前这个困扰于自己不会笑的少年,正是小时候的以利亚。
可是,为什么是黑发?
回忆也会出错吗?
“当然不会。”
有人急不可耐地回答了她,一个比少年还要稚嫩的声音,像是牙牙学语的婴儿发出的,尖锐童真,但异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