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面开始波动,断断续续的影像再也不能维持,彻底黑掉之前,少女看见门被踢开,一群不怀好意的人涌了进来。
这些人给她的感觉,和不久之前跟踪以利亚的人一样。
又是一群渡水者。
少女的心一下悬了起来,可是无论怎么摆弄镜子,镜中都只映出她的脸,她连忙在背面又写下了以利亚的姓名。
没用。
想到以利亚的话,她只能认为,是以利亚对那只神奇的小鸟做了什么。
希望如此,这样,说明他还能控制局势。
第二天早上,等了一夜,少女终于看见镜中的景象发生了变化。
就像人类慢慢睁开眼睛,从镜面正中央的一条缝隙到整个镜面,景色渐渐变得明朗,那是一间很简陋的小房间。
陈旧的家具,斑驳的墙面,还有从窗外传来的叫卖声和小孩子的哭闹声,仿佛置身于闹市区,而且是贫穷的闹市区。
少女听到小鸟扇动翅膀的声音,眼前的景色逐渐变化,熟悉的人影再度闯进了视野之中。
以利亚站在窗边,手中把玩着一个很小的玻璃盒。
听到身后的动静,他转过身,伸出手臂让小鸟停靠在上面,看着小鸟的眼睛。
少女注意到了他手上和脸上的伤口,再看他还是这副毫不在乎的表情,气不打一处来,“你给我说清楚,昨晚究竟怎么一回事?!”
她的声音通过小鸟传了出来,竟然引来以利亚的笑,不过提到昨晚的事,他的笑容又渐渐消失了。
没有犹豫太久,他将真相说了出来。
“你还记得吗,我的姓氏是赫尔西。”
“当然记得,我知道赫尔西家族,你们是赫尔西岛的主人。”
“其实,我曾经是赫尔西家族的族长。”
以利亚轻描淡写,将他还是孩提时的一系列变故说了出来,母亲早逝,姐姐嫁人又难产而亡,就连自己的父亲,也自杀身亡。
还有那个关乎每一个赫尔西家族传人的诅咒。
活不过四十岁。
“诅咒,是真的吗?”少女沉默了很久,不禁问道。
以利亚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他思忖着该怎么解释,“从来没有诅咒,这是——赫尔西家族的命运,是我想要打破的命运。”
命运——
少女有些怔愣,她曾听老祭司说过,在大陆时代,神明尚且行走于大陆之中之时,人们很少提及这个词语。
得到神明偏爱,一夕之间金钱名誉应有尽有的例子不少,每一个人都铆足了劲,用尽办法取悦神明,他们不信命运,只信人定胜天。
天空之劫改写了一切。
人们头一次意识到,原来在巨大的灾难面前,就连神明也无能为力,下一次劫难,又不知何时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于是命运这般虚无缥缈的概念,突然变得重要起来。
每一个人都在祈祷命运对自己好一点儿。
她没想到以利亚也会在意命运,从原来的相处来看,他实在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而对命运的敬畏与恐惧,往往出现在经受苦难的人身上。
少女忽然意识到,她果然一点儿也不了解他。
“是什么命运?”她的声音有点儿低。
隔着镜子,以利亚没有听出来,他微笑了一下,三两句转移了话题,“与赫尔西家族的历史有关,先不提这个,昨晚的事情,是雅克的一场局。自从我十年前离开赫尔西岛之后,他坐立难安,一直派人追杀我。你遇见我时,那艘船的覆灭,背后也有他的影子。不过我留在奥修斯岛上那段时间,他彻底失去了我的消息,派人进无尽海搜寻也没有结果,他急于确定我是否还活着,才会突然出此下策,利用罗尔引我现身。”
“利用罗尔引你现身?”少女疑惑地重复道。
以利亚笑容渐隐,眉眼间有一点儿冷意,“罗尔身上的力量,来自于赫尔西家族的起源,按理说,这种力量不应该在他身上出现。”
“为什么?”
“因为我很熟悉这种力量,它已经与我共存了很多年。”以利亚举起右手,五指张开,阳光穿过指尖缝隙,落到他的脸上,“他身上的这种力量,像是被人强行灌注,与他的身体并不相融,因此,才会出现这些异象。”
少女若有所思,她起初听得心里一惊,这种力量也存在于以利亚身上,可是他们也算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她却从没在他身上见过类似的伤痕和异状。
听到后面,少女总算明白了,原来造成这一结果的力量已经与以利亚融为一体。
她突然很想问他,那么,他是否时刻都在遭受同样的痛苦呢?
以利亚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接着说:“我还不确定他身上的这些力量从何而来,可以肯定的是,他并不像雅克所说,已经到了控制不住的地步。”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所以说,他骗了罗尔,只是为了杀死你。”
“没错。”
“那昨晚——”
以利亚笑了笑,安慰她:“他们还不能将我怎么样,只是受了点儿小伤而已,没什么大碍。”
少女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便也不再纠结于这一点,“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窗外走过一队巡逻的卫兵,以利亚顺势将窗帘拉上,没有了阳光的房间稍显昏暗,他的半边脸也藏在了阴影之中。
“虽然没有生命之忧,但罗尔的情况也并不乐观,我要想办法帮他,第一件事,是要弄清楚他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少女没忘他如今的处境。
在敌人的地盘,要隐藏身份,要防范随时可能出现的暗杀,现在还要查清真相,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她忽然产生了一股冲动,“我来找你吧。”
如果她在他身边,就凭他们的力量,还有谁能拦得住他们呢。
“不行。”以利亚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海妖血的问题还没解决,在外的海妖都陆陆续续回到了奥修斯岛,她身为下一任祭司,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去冒险呢。
少女心里难道不懂这个道理吗,她太清楚了,可是她也不能容忍自己就这么看着,一点儿努力也不做。
这段对话之后,少女去找了老祭司,告诉他自己想出岛,没有意外,老祭司并不同意。
当她垂头丧气地回去之后,却发现镜中的景象又消失了。
她已经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这只连接两人沟通渠道的小鸟虽然神奇,也意外的脆弱,只需要很小的力量,以利亚就能让它陷入沉睡。
每当这个时候,就是他不想让自己知道的太多的时候。
虽然后来又抱怨了几次,但在这一点上,以利亚始终不肯让步,用他的话说,人类的复杂远超海妖想象,她最好少接触。
他没有说实话,少女感觉到了,但也无可奈何。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只能在零星的时间里观察万里之外的情形,透过只言片语,了解以利亚在做什么。
到底是布里斯帝国最有名的家族之一,赫尔西家族残存的势力在绿恩岛也有所体现。
以利亚辗转找了很多人,他们为他提供了隐蔽的住所,帮他打听罗尔的现状,他还去悄悄拜访了曾经诊治过罗尔的医生。
他具体了解了些什么,少女并不知道,可是她能看到以利亚一天比一天更凝重的脸。
她看见他眼中的怒火,一天比一天燃得更旺,并且在某一天,拜访一个年事已高的宫廷御医时,到达了顶点。
那是一个干瘦的老人,话也说不利索,更无奈的是,他的脑子也变糊涂了,记忆混乱,时常胡言乱语。
他是在罗尔刚生病的时候就为他看过病的医生,那时他还是个头脑清醒德高望重的医者,被皇室信任,名声在外面也十分响亮。
老人嘴里颠三倒四说着一些胡话,老人的儿子则是很不耐烦地催促以利亚快些离开,别给他们家带来麻烦。
就像此前很多次一样,又是一个无用的线索。
经历得多了,以利亚也不会每次都避着少女。
眼见在这里获得不了多少讯息,以利亚准备离开。
这时,意外发生了,老人突然大叫着心脏疼,颤颤巍巍起身,脚刚迈出去一步,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哎呦!”老人的儿子一拍大腿,说他心脏有些问题,得赶紧吃药,匆匆跑到另一个房间去取药。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以利亚犹豫了一下,看着老人痛苦的表情,停下了脚步,他蹲下来查看老人的情况,还什么都没做,老人忽然猛地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珠中有几分焦急。
老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干枯的手握得很紧,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老人从怀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塞到以利亚的手中,颤颤巍巍地说:“去找这个人。”
说完,他就彻底晕了过去。
而老人的儿子也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手中拿着药,尖叫一声跑了过来,看起来很焦急的样子。
以利亚冷眼看了一阵,默默退了出去。
纸条上写着两行字,第一行是个名字,亚历山大·索斯,第二行则是个地址。
“亚历山大·索斯……”以利亚沉声重复着,若有所思。
“你认识他?”少女好奇。
“他曾是非常有名的宫廷医生,但几年前出了意外溺水身亡。”
他们要去见的,究竟是一个死人,还是装死的人,又或者说,这个名字和地址也是某个人的阴谋,目的同样是为了埋伏他?
少女思索之际,以利亚已经做出了决定,他踏上了前往纸条上的地址的道路,并且在贫民窟的深处,见到了这位本该死了的医生。
胡子拉碴,头发凌乱肮脏,这位亚历山大·索斯年少成名,这时也不过三十多岁,眼睛里却透露出沧桑的滋味。
“你终于回来了。”他看到以利亚,没有太惊讶,以这句话作为了开始。
“你见过我?”
亚历山大·索斯摇了摇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我知道,你是以利亚·赫尔西,罗尔小殿下的舅舅,你和他长得有点儿像,这种像我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见过,也许是你们赫尔西家族的传承。”
少女忍不住回想了一下罗尔的样子,那个清瘦虚弱的少年。
像吗?
是有一点儿,但似乎也没到这种地步吧。
不得不说,以利亚的样貌实在是太过出众,以至于不管是谁在他面前都会黯然失色,罗尔也不例外。
不等以利亚反应,亚历山大·索斯又接着说:“我听说有人在打听罗尔小殿下的病情,就猜想是不是你,所以冒险让人将我的藏身之处透露了出来。还好,我等到的确实是你。”
他的神情很沉重,浑身却散发着一股如释重负的表情。
亚历山大·索斯继续说:“罗尔小殿下的情况已经很不妙了吧,我明白,你一定很想知道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会告诉你。”
为了保证不被打扰,他们换了一个地方。
在此期间,以利亚多次想令小鸟陷入沉睡,皆被少女拒绝,最后,他没再坚持。
亚历山大·索斯向他讲述了一个沉重且黑暗的故事。
莱森和罗尔的母亲,也就是以利亚的姐姐,缇雅·赫尔西,是难产生下的两个孩子,他们自出生起,身体就不太好。
彼时刚刚崭露头角的亚历山大成为了他们的御用医师。
等到逐渐长大,两人的身体慢慢与普通孩子无异,亚历山大以为自己职责已尽,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个变故。
该变故与以利亚有莫大的关系。
以利亚的父亲去世,帝国皇帝以以利亚年纪尚小为由,派雅克亲王接管了赫尔西岛,然后以利亚失踪,莱森将姓氏改为赫尔西,成为了新一任赫尔西岛领主。
从此以后,这对双胞胎天各一方,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雅克亲王将年幼的莱森独自留在赫尔西岛,自己回到了绿恩岛,他生了重病,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几个月不曾见人。
“我也不知道在雅克亲王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按理说,我应该为他治病,但是亲王拒绝了,我无法了解他的真实情况,只能从他的面容和动作隐约看出来,他的情况很不好。他让我多多关注罗尔小殿下,可是罗尔小殿下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我感到很疑惑,就这么又过了一年。”
一年后的某一天,亚历山大照常来到亲王府,却吃了个闭门羹。
亲王府说,罗尔有事出去了,让他改天再来。
然而当天夜里,有人着急地敲响了他的门,是亲王府的仆人。
“他们说亲王殿下有事找我,蒙住我的眼睛,带我来到了一个奇怪的房间。”
那是一个潮湿阴暗的地方,一踏进去,亚历山大就感觉到了难以抑制的寒意和恐慌。
他的头套被拿下。
冷清的房间里,罗尔躺在一张简陋的石床上。
罗尔的身边到处都是凝固了的血,简直像是凶案现场。
但他就像普普通通地睡着了一样,呼吸绵长,胸口平缓的起伏。
几个神情古怪的人围着他,他们什么也没说,亚历山大却精准地识别出来,那几个是他的同行。
都说同行是冤家,也许是这个原因,他见到他们的第一面,就感到不舒服,更何况还看到他们肆意破坏着罗尔的身体,在他身上制造伤口。
“现在想来,从那个时候起,不平常的迹象就已经显现了。”
他们说,罗尔病了,可是亚历山大翻遍了医书,也没找到有什么病会产生罗尔的症状,小小的少年就这么躺在床上,痛苦的呻吟。
他实在于心不忍,用了一点儿镇静的药物,让他陷入了沉睡。
当罗尔安静下来,他终于能够仔细去研究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
罗尔身上的伤口实在太多,亚历山大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根据伤口的状态找到时间最久的几道,它们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血痂,几乎看不清原来的形状。
但是从伤口边缘的整齐程度来看,那是——
人为的。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刺客,在皇室,遇到这样的状况不稀奇。
难道是罗尔遭遇了刺杀,而刺客在武器上涂了剧毒,才会造成如今的结果?
亚历山大那时想,想治好罗尔,肯定得知道究竟是什么毒药,可是雅克亲王决不会慷慨说出来,如果他愿意吐露真相,从一开始,也就不会处处瞒着他了。
他决定自己偷偷查。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在这个神秘场所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这些人不仅瞒着他很多事,而且对他很有恶意。
他能感觉到不友善的目光时刻萦绕在身侧。
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亚历山大的探查始终没有进展,直到某一天,他无意间看到一本大陆时代的古籍。
在古籍的隐秘之处,记录了一个阵法。
按照古籍上所说,将人类摆于阵法中央,找到一块来自永恒花园的石头,将石头磨尖,在人类的手腕上划出一个奇怪的图案,让鲜血从线条中流出,淌到阵法中,这个人类就可以拥有一部分神明的力量。
看到那个图案之时,亚历山大知道,他到达了真相的边缘。
巫术曾经在奥维伊大陆风靡一时,后因使用巫术的巨大代价,被几乎陆地上所有国家禁止,巫师几乎绝迹。
此类阵法,曾经就属于巫术的一种,记载阵法的书籍,理应全部销毁了。
那些伤口不是生病,不是毒药,而是人为造成的,巫术的痕迹。
作为一名宫廷医师,亚历山大能接触到一些常人不能知道的秘密,比如,这类书籍并未完全销毁,只是不对外流通。
各国的皇宫之中,一定保存着绝版。
而且,只有特定的人群才能翻阅。
可是现在这本古籍却出现在了这个神秘的地方。
想到这里,亚历山大打了个冷颤,他突然意识到,也许这里不是什么神秘的地方,而是皇宫中的某个角落。
罗尔的遭遇,也不是意外,是皇室中人刻意为之。
他是雅克亲王的儿子,谁敢冒这样的风险?
唯有两个人,雅克亲王自己,以及皇帝陛下。
“我后悔了,不该调查这件事,可是没等我磨平所有痕迹,陛下的亲卫就冲了出来,原来我能找到那本书,也是他们设下的陷阱。”
亚历山大终于知道了幕后黑手,但他同时也失去了选择。
皇帝高高在上俯视着他,命令他继续研究罗尔。
“研究……”以利亚重复道,从齿间挤出了这两个字,他显然也想到了什么。
“没错。这是我后来慢慢得到了他们的信任才知道的,罗尔小殿下自出生起,就一直在被他们研究,他们想知道,为什么赫尔西家族的人天生就是渡水者。很早之前,当找到古籍上的阵法之时,他们喜出望外,觉得找到了从普通人变为渡水者的办法。”
布里斯帝国的皇帝和亲王,都不是渡水者。
“可是他们不敢在自己身上试,于是偷偷用监狱中的犯人尝试,无一例外,那些犯人都死了,死状十分凄惨。这让他们很害怕,但是又不肯放弃,情急之下,将目光投向了罗尔小殿下,他们想知道,已经是渡水者的人类,再接受这种力量,会变成什么样。”
结果显而易见,罗尔同样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但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这简直就是莫大的鼓励,让他们迫切地想要弄清楚赫尔西家族的秘密。
“但直到我假死逃走,这依然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