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银行卡余额只剩下五千多,但她一直没找到工作。

    被前司恶意违规开除后,李晚晴拿不到赔偿还四处碰壁。互联网公司连成铁桶一片,每个Hr看到违规记录总是禁不住皱皱眉头,然后连忙笑笑掩饰,那个意思她明白:意味着就再也不会发生什么了。

    五千块,不多不少,但她还欠着三个月的房租,这钱就很不够看了。

    在公交车站等待时,李晚晴低着头还在修改手机里的简历。电话响起,看到来电人,她皱了皱眉。

    最后李晚晴还是躲到站台的角落接通,捂着嘴小声地说:“伯母,我这个月……工资还没发呢,我月底再把钱汇过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硬邦邦地说:“回来吧,你妈昨晚走了。”

    一句话让她麻木的心似乎被针扎了一下,却隐隐藏着不敢明说的解脱。

    母亲张小丽在父亲去世后,一直没日没夜地工作,供李晚晴读书。为了筹集大学的学费,在搬货时被砸坏了腿,当时也没签什么合同,老板不肯认这非法兼职工的赔偿。当年二十岁的李晚晴将母亲背到奶奶家,恳求亲戚照顾。

    “……我要去外地上大学,妈一个人在家也不方便。”二十岁的李晚晴之前一心读书,哪里求过人,双手抓着衣角不放,眼神闪烁。

    “那怎么了,请个护工啊!把我们当免费劳动力啊。”伯母把盆用力一放,在一旁哗啦啦地洗菜。

    “不是的,我们家的情况……”

    “家家户户谁不困难啊,就你们家需要吃饭是吧。”

    “……”

    水声哗哗,盖过了李晚晴的嗫嚅,不甘与悔恨充满了她的内心。她是知道伯母给奶奶生了个大孙子,从此吃穿用度一向从婆家掏,奶奶养他们一家养到了老!只因为张小丽生了个女儿,只因为自己是女的……

    还是房里的张小丽用力地咳嗽出声,给奶奶塞了钱,在伯母骂骂咧咧中住下。在李晚晴毕业工作后,一群人又闹着让她“交公粮”,只说照顾个瘸子花费大,硬是每月分走她大半工资。

    但为了母亲不委屈,她都忍下了,而现在……

    电话挂断,徒留李晚晴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

    如果说哈姆雷特思考“To be or not to be”(生存还是毁灭)是在比较二者谁更高尚,那么李晚晴思考这个问题,纯粹是因为死又不敢死,活又活不下去。

    并且哈姆雷特的死带着戏剧的光辉,而她的死纯粹是喜剧的。

    回想前半生,她好像没有一次为自己活过。

    站在三十岁的岔路口,李晚晴,一败涂地。

    深呼吸一口气,她忽然察觉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视线,似针扎般细微的不自在。抬起头,她和三米外坐在轿车里的男人撞上视线。

    隔着人流和车流,那张脸平静无波。视线交汇刹那错开,那形象却仿佛烙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怎会那样熟悉?

    男人半长的头发梳成背头,深蓝色白竖纹西装,身材高大,五官却是女相的阴柔,气质独特。眉压眼,眼底一片沉沉。再一细想,又如雾里看花,那面容在脑海越来越模糊,直到再也抓不到半点熟悉的碎片。

    只剩一团模糊的印象:他真漂亮。

    难道是自己见色起意了?

    进站的公交车阻断了二人的视线,李晚晴摇摇头上车,很快将那略带忧郁的影子抛掷脑后。

    她不知道,男人之后猛地停下车,在人流和车流中挤到公交车站,却找不到刚才的身影。

    “难道,又是我的幻觉么……”他喃喃着,望着远去的公交车,下唇咬得渗血。

    回家的费用又是一笔开销,临期的机票太贵,还是火车划算,还得转两站……李晚晴疲惫地回到租房,抬头却看到门口被贴满了大字报——与在前公司被裁之前的风波如出一辙。

    正是这上面莫须有的谣言害她丢了工作又吃赔偿。

    到底是谁?

    她愤怒地抓下一把海报,指甲掀开露出血淋淋的肉。

    难怪回来的路上总收到来往邻居不怀好意的眼神,在这没有隐私的老旧小区,消息恐怕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吧。

    拖着行李箱离开小区时,李晚晴仍然不可避免地听到老榕树下一群人的闲聊八卦:

    “走了啊,如果是我,都不好意思还赖在这……”

    “不是还欠三个月房租吗?不会想跑吧?”

    “啧啧啧,早就说之前被退婚肯定是有问题,幸好男的没瞎了眼。”

    “谁也看不出来,看着蛮正经的,背后会做那小三呐……”

    忍住。别回头。

    李晚晴深呼吸又深呼吸,胸膛颤抖,一步一步坚定地往外走去。一直走到转角处,她才猛地蹲下身子,如刚被打捞上来的溺水者一般大喘气。

    坐在回家颠簸的火车上,李晚晴不免想起很多年前离开家乡时,那种雀跃又期待的心情。当时的她背着沉重的行李踏上远方的旅途,满心欢喜地以为未来光明坦途,人生大有作为。

    可谁能想到人生会被自己过得乱七八糟:书没读出什么名堂,工作碌碌无为,爱情……呵,不提也罢。

    一山穿过一山,火车颠簸如摇篮,李晚晴梦了醒,醒了梦,拖着疲惫的身躯赶上悼亡的最后一天。

    纸钱都烧尽了,张小丽不是什么大人物,附近熟识的人哀悼两句,蹭一顿饭便走了。灵堂的人零零散散,坐正中的近亲女眷打着哈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今天的菜价。张小丽的黑白遗像高高挂在正中。

    李晚晴拖着行李箱便俯身倒在张小丽的灵柩前,此刻她作为孝女或许应当放声大哭,但她累得一点眼泪都挤不出来。放在七大姑八大姨眼中,又是一副颇可指责的情态:

    “哎哟,她妈那么辛苦供她去外面读书,原来是养了个白眼狼啊。”

    “是啊,她妈都瘸了这么多年,也不见她回来照顾的,不知道在那边做多大的官!”

    “小丽也真是命苦……哎。”

    “幸好现在解脱咯。”

    “……”

    跪拜三下,敬一把香,李晚晴站起来,直直地盯着正中的伯母,问:“我妈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就一床烂褥子,早扔了,晦气!”伯母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道。

    李晚晴深呼吸一口气:“她那么多的东西,当年的嫁妆,那些首饰,还有……”

    “都说了哪还有那么多东西!早没了!”

    看她态度奇怪的强硬,李晚晴心下怀疑:“我每个月寄给我妈的钱呢?”

    伯母不说话,眼神躲闪,“那还不是给你妈看病用光了?”

    她自然也不是当年那个好惹的软柿子:“看什么病?给我看收据。”

    伯母一挥手,啐一口:“哪有那种东西!我们帮你伺候你老妈这么久,你一回来就来问钱,我们还没找你要钱呢!真是一点都不懂事……”

    李晚晴也没跟她多嘴,盯她片刻,猛地转过身冲回母亲曾经的卧房。

    “哎哎哎——”一群女眷忙扑上前阻拦。

    随着“砰”一声,大门被李晚晴撞开,里面的腐朽病气呛得李晚晴直咳嗽。房间灰暗狭小,木床腐朽,褥子脏兮兮的,布满油污。床边摆着夜壶,尿骚直冲人口鼻。

    李晚晴小臂捂着口鼻,双眼通红,指着伯母质问:“我每个月给你三千五,你就是这么伺候我妈的?”

    “哎呀,她也是不容易,你不知道瘸子很难伺候的。”

    “就是啊,你伯母每天还给你妈端菜端尿的……”

    李晚晴觉得好笑:“伺候?这种地方狗都不住,你们就这样把人丢在这里?”

    “哎哟有得住就不错了,你之前还说结婚把你妈接到大城市,还以为多有能耐呢。”

    “是啊,还不是被人退婚了。”

    “我说啊,你是白读这么多年书,都读傻了,早点回来嫁个本地的,好好伺候你妈不好吗?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也没见赚多少……”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又劝和起来,背地里还是偏着大伯母。

    有人撑腰,伯母刚才的不安一闪而过,扬起下巴:“可不,你自己在外面享福,把你妈丢给我,还好意思说什么?”

    “我……”

    “行了!别吵吵了!一大早就让人心烦……”

    “奶奶……”李晚晴望过去,伯母忙过去装样子搀扶着拄拐杖的老太太。

    “你回来了?”老太太浑浊的眼睛上下扫了一眼李晚晴,不以为意,“开饭了,吃饭吧。”

    一群人四下散去。

    李晚晴的手机突然传来消息,是前司跟自己唯一有些交集的清洁工阿姨发来消息,只说今天有人拿着海报来公司找她。

    她心里警铃大作,忙追问对方是谁。

    阿姨却记不清楚,只说大约一米八,穿得怪好,很有礼貌的小伙子,还说要来帮李晚晴的。

    李晚晴左想右想不明白,如果要问世界上恨自己的人,大约一个巴掌数不过来。但是要问谁要对自己施以援手,那是想破脑袋找不到一个人。

    大约是以此为借口取得阿姨信任的吧。李晚晴狐疑地下了判断,怀疑他便是始作俑者。

    嗯嗯,我想也是呐,我也没把你的联系方式告诉她。阿姨回复,又叮嘱她几句。阿姨与她母亲年纪相仿,此刻看到妥帖的嘱咐,不知为何让她模糊了视线。

    哪怕在故乡,没有母亲便如同没有了依靠,她如一叶浮萍漂泊又孤独。

    下葬那天,李晚晴捧着骨灰罐走在最前面。

    天空忽然飘起冷雨,点在她的额头,她忙把骨灰罐护得更紧一点,怕张小丽被淋了雨。

    公墓的仪式约莫是那些流程,只是李晚晴抱着骨灰罐还有些不肯撒手,坟墓边的师傅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说待会要下大雨,忙催着走流程。下葬,覆土,一切都让她没有实感。

    他们怎么能说那一抔骨灰是张小丽?

    分明前几天她还给张小丽打过电话,她说家里一切都好,她也一切都好……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

    “晚晴,走吧?”

    她跪在坟墓前,低头不语。

    “算了,别理她,雨下大了,我们先走吧。”

    “你也别难过了,哎,你这孩子……”

    亲戚们见劝不动,又怕被雨淋湿,一个个忙往外走。

    “妈在的时候不伺候,现在死了倒是会装……”

    伯母不屑地说道,却见狭窄的山石道上走上来一名黑衣黑伞的男子。男子半长的头发扎成低马尾,宽袖长摆黑衬衫,颇有古韵。黑伞遮挡下只见流畅又尖锐的下巴,皮肤病态的苍白。

    一群人噤了声,却见男子礼貌地侧立一旁,让众人先行。

    “今天还有谁也下葬吗?”有人狐疑。

    “可能是来祭拜的吧,公墓这么多人。”

    雨越下越大,敲打在山石板路上,敲打在新刻的花岗石墓碑,敲打在李晚晴湿透的长发和身上。冷雨无情,打得人生疼。

    可她却好像被抽走了浑身的气力,一点不动。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一点没变。

    直到雨点渐息,头顶笼罩一片阴影。

    天晴了吗?

    早已麻木的李晚晴半晌才抬起头,却看到有人撑伞而立,为自己遮风挡雨。

    半长头发,阴柔气质,是之前在公交车站看到的那个人?

    不,不对。

    李晚晴眯起眼睛,看向男人沉沉的双眸:她或许早在更久以前就熟悉这双眼睛。

    “好久不见,我找你找得好幸苦啊,李晚晴。”

    男人轻轻地开口,却将三个名字咬得极重极用力。饿犬扑咬骨头的架势,咬中了,绝不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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