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会有谁想在人生最狼狈的时候遇到前男友。
还是在你妈的墓前。
你跪着,他站着。
李晚晴不想,她看戏里面破镜重圆都不这么写的啊。
如果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被一根叫做命运的绳子牵着,有时候李晚晴会想,是不是给她和全野绕线的人是个新手,不然怎么剪不断、理还乱,找不到头,尽是疙疙瘩瘩的死结。
坐在轿车里,头上盖着温暖干燥的毛巾,她低头擦着头发。
其实她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全野。
他曾经只是住在家对门的男孩。
壶城麦街的家属楼,邻里关系过分地亲近。在8岁的某一个凌晨,李晚晴被楼道嘈杂的脚步声吵醒。她从睡梦中醒来,听到爸妈也打开门探问消息,客厅的亮光从门缝透过一条光线。
她推门出去,看见自家和对面的大门都敞开着,全野站在楼道中央。他黑发凌乱,一身睡衣,听到动静也朝李晚晴这边看过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亮得吓人,头一次没有哭闹,一整张脸紧绷着,无端吓得李晚晴后退一步。
这双眼睛是李晚晴对全野最深刻的印象。
车里的氛围凝重而沉默,李晚晴悄悄打量着一旁开车的全野。
很好,开的是宾利,人也整得衣冠楚楚的。
李晚晴觉得好笑,要是知道当初在厂里打工的穷小子有一天成暴发户了,自己还会那么决绝地离开吗?
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只好装作熟稔地提起从前:“好久不见,你小子出息了。”
全野抿着嘴,没接话,半晌问她:“冷吗?要不先找个地方换衣服。”
“不了不了,前面右拐,把我送到巷口就行。”
“会感冒的。”
“没事,雨都停了,我回去冲个热水澡就行。”李晚晴打着哈哈,右手默默地放在车边,只等车一停下,脚底抹油就溜走。
却看到全野调出地图,放大了看附近小区的名称。
“原来你搬家搬到这边了吗?难怪每次回来我去老家找你,都找不到。”
“……”其中太多曲折,李晚晴不知道怎么开口,索性闭嘴不答。
“其实我之后回去找过叔叔,但是……”
短暂的沉默,两人都明白,这是死亡。
“在那之前,我找了你和阿姨很久,很久。后来我问邻居,他们也不知道你们去了哪。”
他笑了笑,看李晚晴低下头不欲言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甚至连一点水迹都没有。”
全野将下巴垫在交叉的双手,定定地看向李晚晴。
“在壶城麦街的日子,竟然真的像梦一样,或者说,像噩梦一样……”
“别说了。”李晚晴看全野,面无表情,“我不喜欢回忆,更不喜欢过去。”
“……”
“全野,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成功,都像你一样迫切地把过去的痛苦当作成功的衬托。”李晚晴摇摇头,“你把故乡当作奥德赛,但我一生都在逃离。逃离那种,自尊心被丢在地上践踏的,每天为了生存愁眉苦脸的生活。”
“对不起……我又把一切都搞砸了,”全野低头道歉,“我不想我们每次见面都在争吵。”
李晚晴却笑了,“听起来这正是我们的相处模式。”
“你知道吗?老家那一排房子,前几年都被推倒,建了个商超,这下是真的抹得干干净净了。以前那里还是个车站,我在那里等你,你一直不来。”
“我不是给你发了条消息说明吗?”李晚晴略有些心虚。
全野觉得好笑:“你是指在□□给我发的那一句‘886’吗?”
她被笑得有些恼怒,“那又怎样?你约我出去不也是在□□上约的?你知不知道那天……”
往日被撕开一个口子,却没有人敢触碰,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又急冻成尴尬。
“算了。”李晚晴小声嘀咕。
沉默片刻,全野开口,嗓音沙哑:“那天,我等到天都漆黑,都等不到你。”
李晚晴拨弄着手指:“……听起来挺偶像剧的,然后呢,花扔垃圾桶了?”
车突然别在路边,全野安静地转过头望她,轻轻地摇摇头:“我没说过带着花。”
“……”
“你,那天其实来了对不对,你看到我了对不对。”
得,这波属于自爆。
李晚晴环抱双臂,呈现防御的姿态:“全野,都过去了多少年了,我不记得了。”
对面的男人笑了笑,转移了话题:“你不好奇,我为什么找你吗?”
李晚晴狐疑地看着他,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说巧不巧,前几天见到你之后,我又梦到那个晚上,梦到你了……然后我找到了好多年前的那天,本来要送给你的礼物。你还记得吗?那天本来是你的生日,我们要去看奥运的烟花。”
全野翻找出一个朴素且略显破旧的盒子,递了过去。
看她不接,全野干脆地打开了盒子。那是一款普通的手表,看不出牌子,但精细的做工在现在也不显得掉价。
李晚晴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他:“所以你现在是要来完璧归赵了?要来了解你的心结,和你的青春伤痛了?因为过得太好开始怀念旧情了?彩票中奖要来攒人品了?”
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生气:“是,我现在是过得不好,你要可怜我吗?像可怜街上的乞丐一样,不经意地炫耀你的优越生活?”
“不……”
李晚晴却听不下去,动作剧烈地摇晃着车把,想要从车里逃出去。
天上飘着零散的毛毛雨,她不顾一切地往前走,冰冷的空气吸入她的肺腑。
全野从身后追上来,执着地将伞递到她手中。接着,他捉住李晚晴的左手腕,亲自将手表系到手腕上。她只觉得全野指尖冰凉,金属表贴在皮肤上更显得冰凉。
她冷一哆嗦。
“全野,你……”
对方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神情,李晚晴却觉得危险与不自在。几年的时光横梗在二人面前,面对陌生的全野,她总是难免感到恍惚。
直到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到她的手腕。
而后是两滴、三滴,一滴又一滴。
低垂着头的全野,与李晚晴熟识的那个爱哭的小男孩再次重合,终究还是让她心软了。
湿漉漉地回到家,全野那要价不菲的西装外套也被自己糟蹋了一番,李晚晴不愿被人看见惹闲话,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不发出声响。
女眷们一如既往,围坐在老太太的房间嗑瓜子聊天。
李晚晴正要踮着脚路过,却隐约听到了张小丽的名字。她停下脚步。
“你眼光真牛,咋看出那套老房拆迁费这么高的?”
“姐姐姐,你当年怎么说服张小丽把她单位那套房给你的。”
伯母得意洋洋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哎呀,那时候不是她女急用学费嘛,治疗也要钱,她托我帮她卖房子。我就寻思这地儿好啊,有个政府的朋友告诉我以后一定要拆的……”
两三句话,让她再次如坠冰窖,吸饱水的衣服沉甸甸把她整个人往下拉扯。
她想冲进房间里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想砸烂房间里的所有东西,但却突然觉得好累,没有力气,光是保持站立就已经耗费了全部的心力。
“……也幸好拆迁在这几年,要不然我儿子出国留学的费用都不知道去哪里凑呢。”
“哎哟,哪止啊,剩下的钱都够买一套首付了吧。”
又是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
李晚晴正想回房,转头却看到伯母那海归儿子,胖表哥挡住了自己的去路,还扯着公鸭嗓跟她问好。
这下房里的人全都听清了,嬉笑声停止了一刻。众人纷纷探出头来,看李晚晴还是一身湿漉漉的,又虚情假意地嘘寒问暖。
“哎呀,晚晴回来了,怎么还这么湿啊,快去洗澡吧。”
“就是,待会着凉了。”
“……”
所有人的目光如有实质,要洞穿她的尴尬她的不堪。
李晚晴直直地望向正中间的伯母,又看了看一旁的表哥,觉得好笑。她谁也没搭理,让话头挂在空中,在众人的注目下走进浴室。
“这丫头,真是……”
“眼睛怪渗人的,难怪克死了她爸妈。”
“就是,要不是亲戚,谁收留她……”
真可恶啊……
蒸腾的热气在镜子里形成一层水雾,让她看不清自己的面容,她站立沉思着死在浴室并栽赃给家人的可能性。
但这样的复仇未免也太憋屈了吧?
就没有那种大女主一样剧本,一个个收拾不良亲戚,然后帅气地丢下一把大火,最后戴着墨镜风流离去。
可是,可是……
真没用。李晚晴抹去镜子里的水汽,嘲笑着自己。
明天就走吧,惹不起还躲不起?
她低下头,看到一旁摘下来的手表,对了,全野……
两人在路口的场景再次浮现在她脑海中。
全野仰着脸,安静流着泪,声音隐忍又平静,如梦呓语:“是不是我来晚了,所以你先走了?是不是我没有早点给你打电话,你出门了?我们明明说好,晚上要一起去中央广场……”
他在道歉,在恳求,在挽留。
他的悲伤那么平静,绝望却像海一样广阔,把李晚晴吞没。她有些无措,伸手却又不敢拭去他的泪,只能仍眼泪安静地滴落在掌心,又从手里滑落。
什么都抓不住。
但她的确无法反驳。
她只能低下头,不停地道歉:“对不起……”
莫名地,7年前那个在路灯下等待的身影闯入她的脑海,她躲在一边偷看。夏日黄昏,少年捧着一束向日葵站在楼下的树荫等待,空气闷热,蝉鸣躁动。他等的人一直不来,但他依旧沉静而温和,仿佛等待不是什么值得烦躁的事。
等到浮动着虫鸣花香的夏夜降临,等到怀里的向日葵晒蔫得弯下腰,等到汗打湿了他的衬衫又被风吹透。
他等的人,一直不来。
7年后,又在一个分岔路口,全野不由分说地将表系在她手上,只说明天会在这里等她。
去不去呢?
不去,是因为不愿面对发达的青梅竹马吗?7年过去了,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去吧,又说些什么好呢?难道又要两个人执手相望泪茫茫?
李晚晴被雷得一抖。
她仔细地端详起这块手表——这还是一款少见的万年历手表,大大小小的圈看得李晚晴头晕眼花。头一次,她在一块表上最先看懂的不是时间,而是名牌,一查,在当年要价不菲,复古款在如今更是有价无市。
那价格令李晚晴乍舌,真不知道当年的穷小子怎么舍得花几个月工资买一块表的?
她想了想,最后给自己找了个去的理由:还是把这么贵重的手表还回去吧!
免得给他一些莫名的希望……李晚晴嘀咕着,只看见那秒针走着走着忽然就停住不动了。
什么?不是名牌吗?质量这么差吗?
难道需要上发条吗?不对啊,万年历手表不是自己就能走么?
不是,这真的不是碰瓷吗?
明天要怎么还回去啊,搞得像自己弄坏了就扔回去一样……
李晚晴头疼不已,低头开始捣鼓着小小的腕表,试着拧了一下旁边的按钮,几个圈都开始转动起来。
“修好了?不对啊,年份怎么能自己转这么快呢……”她嘀嘀咕咕着。
三个小圈和一个大圈在她面前越转越快,让她猛地眩晕,搀扶不住,直直往前倒去。
倒去的前一秒,她还在庆幸:幸好自己穿了睡衣。
后一秒,她突然又想到全野,心里只有无数句糟糕。
看来这次,又要放他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