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晚晴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她梦到自己又回到7年前那天晚上,手里攥着张小丽从枕头套里掏出的五块十块钱,身上的书包里装着几乎所有的东西。她要趁着舅舅不在,乘坐今晚的车票离开,而这个伟大的逃离,是不能为其他人所知道的。
2008年8月8日,全国都陷在奥运会的狂欢之中,大街小巷都是摇旗呐喊、自发组织起来的行进队伍。连壶城这个小地方,烟花都铺满了黑夜。她记得,自己之前好像是随口答应了全野,晚上要去中央广场看……
门口传来叫骂声,她暗道不妙——追她的人要来了。门开了,后面乌泱泱跟着的都是来追她的人。她大叫着从窗户跳下去,却坠入了一片大海之中。
她呛了好几口咸咸的海水,大呼着救命,被全野拉上一叶扁舟。他在哭,但表情却一脸平静,原来这是他的泪水积攒出来的海。
他们往远去行驶,他们要去哪里来着?
她的意识越来越昏沉,任由自己如一艘帆船在海里颠簸漂流。而过去,过去是团迷雾。
黑暗的潮水中,她听到了无数人叫喊,嘈杂又吵闹,其中夹杂着啜泣与哭声。李晚晴觉得不安,很快感到有谁正一下一下地拍着自己的后背,如孤舟靠岸,温暖而安心。
缓缓睁眼时,李晚晴看到了母亲张小丽年轻了十多岁的面庞,连脸上的斑点和眼尾的细纹都那么真实。
那时家里还未遭变故,她的脸颊饱满而又红润,昂扬着激情与生命力。
还在梦里吗?
她一下从困顿的状态中回过身,却仍然觉得在梦中。
但这梦境太真实,她不愿轻易醒来。
“……妈。”她声音颤抖,只一字又让眼泪盈满了眼眶。
“哎哟我的晴晴。”张小丽忙张大双臂,她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乖,不哭嗷,全野哥哥的爸爸妈妈去出差办事了,他来咱们这里住一阵就走,不会和你抢爸爸妈妈的。”
怎么在梦里还有全野的事,李晚晴借机哭得更伤心了,多年来的委屈与挫败,全都集中在一口哀嚎里。
妈妈,你知不知道我过得有多苦,你怎么舍得这么快离开我?你知不知道他们怎么欺负我的?那些人,公司的人,还有邻居,还有奶奶家那些亲戚……
妈妈,你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吗?
妈妈,你怎么从没告诉过我大人这么艰难?
妈妈,我好想你……
门猛地被拉开,父亲李合风风火火地进来,结结实实给了李晚晴一巴掌。
疼得李晚晴鼻涕都忘了吸。
等一下。
怎么这触觉,不是,这痛觉也这么真实?
脾气暴躁的李合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吵嚷嚷的,人家家里有事就来咱们家住几天,别弄得……”
张小丽忙护住李晚晴,与他争吵起来:“哎你没事打孩子干啥?你就有理了?”
“人家帮了我们这么多,现在就拜托咱们带两天孩子就不乐意了?”
“怎么不乐意了?谁说不乐意了?我这不是在和晴晴讲道理吗?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暴力!”
“……”
两人纷乱的争吵摩擦着耳膜,李晚晴止住眼泪,终于四下打量这简陋但温馨的小卧室,东西一应而足,细节逼真而繁复。
眼下的情形一般发生在小说的开头,要么她穿越了,要么她还没醒了。
对于现实主义派的李晚晴而言,她更倾向于要么自己疯了,要么自己在梦里疯了。
她忍不住学着电视里鉴别梦境的方法,偷摸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嗷——生疼。
这是真的?
李晚晴不管不顾地跑到窗边,踮脚看向窗外,那股千禧年欣欣向上的气息扑面而来,街边灯饰俱是活力复古,各种细节绝非梦境能够复刻?
不是吧……李晚晴回忆自己看过的狗血小说,难道要自己跳下去死了才能回去?
看了看楼下的距离,她收回视线。
——她不敢。
可这里,又是哪里呢?难道真的回到了过去?她又望向争吵中的年轻父母。
难道这是上帝看不过去了,给了自己一次重生的机会?
她想到不久后李合车祸去世,那绝对是家里走向衰败的开始,或许,自己可以像小说里写的那样,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走上新的康庄大道!
迷茫而又恐惧的心灵在看到父母的那一刻安心落地,一股油然而生的喜悦填满了她的内心,她扑过去抱住了李合与张小丽的腰,埋头在两人身上蹭来蹭去。
“爸!妈!”
“行了,别吵了。”张小丽忙改换笑脸抱住李晚晴。
李合摸索着寸头,问道:“晴晴,对不起,让全野哥哥来咱们家住几天好不好?他的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一个人睡觉会害怕的。”
这有什么,幼年的李晚晴不愿让全野分走自己的爸爸妈妈和房间,成年的李晚晴满口答应。
“哎呀,这孩子……你看,没事了吧?”张小丽用手抹去她的鼻涕眼泪,笑着亲昵地用鼻子蹭了蹭李晚晴的鼻子。
李晚晴也咧着嘴傻笑。
一旁的李合揉了揉她的头发,“好了,我待会在房间里架一张床,晚上全家那小子就睡着吧。”
李晚晴乖乖点头,心里迅速地盘算着时间,这好像是小学时全野来自己家小住的那段日子……
在90年代的南方,在壶城麦街这座90年代专门为国企员工建立的单位家属楼里,两家父母算是同事。那些年的楼房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建得仓促,空间也很仓促,屋内两室一厅,屋外楼道窄窄的一条,两家的门也挨得很近,两家人亲如一家。
从尿不湿时期开始,李晚晴便频繁地和全野待在一起,她性格霸道,不是自己的玩具也要抢来,常弄得他委屈想哭又不敢哭,总拿一双泪眼看她。她喜欢在小区里做孩子王,吩咐这个吩咐那个,全野就是她的跟屁虫。
全野与她的性格正好相反,从小软糯白嫩,性格乖巧,常哄得两个妈妈笑得合不拢嘴,李晚晴他妈张小丽都忍不住拿出李晚晴的裙子给他穿,这件事被她记恨很久。
90年代的城市空荡荡的,县城里只有两所小学,住在麦街的小学生每天都自己走路到一小上学。只是校园设施很简陋,教室上下课全靠操场上那根铁轨指挥,老师上课前就拿一个铁锤去敲铁轨。操场是夯土的,跑道是煤渣的,教室里的黑板就是水泥刷上黑漆。
全野正好在她隔壁班,两人开始一块上学。但他并不说话,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有时候李晚晴会停下来薅一下别人放在窗台的花,逗逗路上遇见的猫猫狗狗,全野就会停下来,等她走了再跟上她的脚步。
上了三年级,男生好像突然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男女之间不再也不能说话。特别是在这个男女界限如马里亚纳海沟的年代,说话就是恋爱,牵手就会怀孕。小学生之间更要强调男女有别,哪怕对视一眼都要被编排一学期的闲话。
当时李晚晴也因为和全野上下学被办理起哄,她断受不了这种委屈,一天放学的时候,李晚晴提出抗议,“今天你不要跟着我了。”
她不看全野的眼睛,但她感到那双黑眼睛肯定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哪怕是幼年青涩的全野,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也让人难以直视,总让李晚晴想到长颈鹿或是大象睫毛长长而又水润的眼睛。
可恶啊,姓全的真是可恶啊。
半晌,她听到男孩慢吞吞地说,“我们在一个学校,又在同一时间出门,很难不碰见吧?”
他一句话让原本简单的事情变麻烦,李晚晴只好退步,“那你离我三米远,我们不认识。”
说完李晚晴扭头就走了,但确实没发现全野再如往常一般亦步亦趋地跟上来。
她走着走着又突然停下回头,只见离她三米远的全野也停下脚步,一动不动,看他回头还挑了挑眉。李晚晴满意地朝他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放学的时候,影子会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他已经能够很好地把控好三米的距离,总是这样不近不远地在身后看着她。而李晚晴也显然习惯了他的追随,他的目光。
他们开始不再如儿时那般亲密。
之后又是那一夜变故,全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也不再总是傻乎乎地笑和哭,也不再总是跟在李晚晴的屁股后面。
现在,眼看着张小丽用那双宽厚的手掌将全野牵回家里,李晚晴不知作何反应。她或许来得太早,早到有许多好时光可以凭白空耗。但她或许又来得不够早,她还是没能斩断和全野最开始的情缘。
平日爱哭的全野却显得沉默,他显然明白这里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却什么也没说,摸出口袋里皱皱的手帕递给李晚晴。
如果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被一根叫做命运的绳子牵着,有时候李晚晴会想,是不是给她和全野绕线的人是个新手,不然怎么剪不断、理还乱,找不到头,尽是疙疙瘩瘩的死结。
他是她太阳下的影子,是藏不起来的尾巴,是她前半生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