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又宁第一次见到陈且的时候，看见的是斑驳墙壁上的一道剪影。

    那是2007年，智能手机还不普及。他站在楼道里拿着老式的按键手机打着电话，屋里电视播放着怀旧的暑假剧，剧情熟悉得知道下一句台词是什么。

    徐又宁靠着墙壁，漫不经心地听着电话，陈且，准确地说是陈且的影子就那样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徐又宁想或许是这样的开始，陈且在他心里始终是一道静谧的影子。

    陈且父母早年下海经商，恰巧赶上深圳发展的黄金期，白手起家，开创了新的事业天空。陈且初中毕业时，母亲发现父亲出轨，闹离婚打官司将近一年，尘埃落定后母亲果断带着陈且回到老家，开始新生活。

    徐又宁和外婆一起生活，父亲下落不明，母亲未婚先孕，生下他后杳无音信，只有逢年过节时受到的转账短信表明她还在。

    徐又宁和陈且是对门关系，老旧小区还保留着维护良好邻里关系的传统，外加徐又宁的外婆很喜欢陈且，因此他和陈且渐渐熟络起来。

    徐又宁对陈且招人喜欢这一魅力特质始终震惊，班里同学几天就能打成一片，甚至流浪猫对陈且的态度都能用“谄媚”一词来形容，陈且对此不置可否。

    高二文理分科，徐又宁从小对历史政治不开窍，果断抛弃，转头投入理科的怀抱。陈且对这两者均兴趣缺缺，但在一些古老观念影响下，也选择了理科。

    开学报到时，陈且在班级见到徐又宁时惊讶了一下，手搭上他的肩膀说，理科是个正确的选择。

    徐又宁没理会陈且没头没尾的话，但后来他想，选理科真是个非常错误的决定，以至于此后他的任何抉择都成了有陈且或没有陈且。

    在这个靠学习出人头地，功成名就的时代，刻苦学习成了学生唯一的任务。陈且却不这样认为，他对课业不是特别上心，但会认真听讲，业余时间玩点自己的爱好，也自信地认为这以后是他的出路。

    陈且有与生俱来的自信。

    当陈且骑着改良后的二八大杠自行车站在徐又宁面前时，徐又宁对此深以为然。

    陈且偏头对徐又宁示意，徐又宁无奈地看着他说，大哥，还在下雨。

    北方的秋天总是来得格外早，几场雨下过后，寒气就能渗到骨子里，徐又宁对于冒雨骑车这种幼稚行为十分拒绝。

    陈且却乐此不疲，催促他快点上车。

    徐又宁坐在后座，看着面前少年清瘦挺拔的背影，风从下摆吹起宽大的衣袍，车碾过落叶发出清脆的声音，雨水滴落在头顶顺着流到脖颈，惊起他一阵颤栗。

    前面雾气朦胧，他的眼睛也雾蒙蒙。

    当天晚上，徐又宁就发起了烧，陈且骑车带他去附近的诊所挂水，折腾了大半夜，徐又宁裹得像个粽子又给陈且放后座带了回来。

    徐又宁无力地靠着陈且的背，闷声说，再陪陈且疯，他就是狗。

    陈且抛弃二八杠后，又开始琢磨其他东西，他对小玩意儿总是很有耐心。

    高中生活枯燥，大多数都是卷子满天飞的情景，偶尔的一项娱乐活动像是热油里进了水，噼里啪啦地炸了锅。

    元旦晚会通知下来的时候，陈且兴致高昂地过来和徐又宁说他打算唱首歌，还问徐又宁要不要和他一起。

    徐又宁没有任何文艺细胞，他果断地拒绝了这个建议。

    最后和陈且一起练习的是隔壁班一个会弹钢琴的女生，是陈且的搭挡。

    陈且排练的时候，徐又宁没有去看。陈且说想在徐又宁面前保持点神秘感。徐又宁开玩笑地说，要是翻车了，我就只能看见你出糗了。

    陈且笑了笑，把手搭在徐又宁的肩膀上说，为了你，我也得再努力一下啊。

    最终结果很不错。晚会那天，学校里很热闹，班长招呼着同学们早早在指定的位置坐好，徐又宁溜摸去了后台。

    陈且只换了一套衣服，没有化妆，脱去校服带来的青涩，逐渐显露出特属于男生的成熟。徐又宁没有说其他的，只拍了拍陈且的肩膀说，别紧张。

    陈且演唱的是一首不太大众的粤语歌，歌词曲调温温柔柔，钢琴和歌声配合的很好。徐又宁还在惊叹陈且粤语都这么好，转而想起来他小时候在南方沿海城市长大。

    徐又宁突然很想去一次。

    陈且唱完后就回到班级所在位置，坐在徐又宁的身边，他问，怎么样，没翻车吧？

    徐又宁看着他说，很棒，台下的人都在鼓掌。

    晚会如同一颗石子落进水里，欢乐过后很快又恢复平静。陈且似是对其他的热情降了下去，罕见地拉着徐又宁去自习室认真学了几天。

    期末考试结束后，陈且跟徐又宁说他过年要回深圳。放假第二天，陈且背着包走了，而徐又宁家里来了一位客人。

    徐又宁在听到外婆向他介绍面前的女人是他母亲的时候，脑子有一瞬间是停止的，他有点不知所措，在面对十多年不见又突然出现的母亲。

    回过神来时，心里也没有亲人相见的欢喜，甚至徐又宁有些愤恨，是什么可以让一个母亲舍弃自己的孩子十几年，而后又平常地说我是你的母亲。

    徐慧，也就是徐又宁的母亲没有过多解释，当初虽有不得已的原因，但时隔这么多年，无论她怎么说明都无法消弭伤害。

    徐慧没待几天，外婆好言让她留下来过完年再走，她只说店里那边需要人照看，过年前正是忙的时候。

    原来徐慧当年走后去了附近的城市开了一家服装店，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走的时候徐慧给了徐又宁一张银行卡，是额外给徐又宁的花费，她会定期往卡里汇款。还存了徐又宁的手机号，如果有事情可以给她打电话，并嘱咐徐又宁照顾好自己和外婆。

    徐又宁沉默着，一言不发。

    徐慧走后家里有恢复了以前的日子。临近年关，外婆催着徐又宁购置年货，徐又宁也乐得上街转悠。街上摆的算命小摊很多，徐又宁向来不大相信这些，但路过时还是忍不住停下来。

    大年三十的晚上，陈且给徐又宁打了通电话。徐又宁拿着手机站在阳台上和陈且讲电话。陈且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徐又宁时不时应上一声表示自己有在认真听他讲。在他们之间，陈且总是活跃气氛的那一个，即使徐又宁让话掉在了地上，陈且也能很快捡起来。

    陈且的声音混着烟花爆竹声以及热闹声通过手机传导到徐又宁的耳朵里，听起来有点不真切，徐又宁在这种不真切中突然说，算命的说我亲缘淡薄。

    徐又宁没告诉陈且前几天发生的事情，也没真去算过命。他在小摊面前停了几秒，然后转身走了。他也不知道这句话从何而来，只是听到陈且的声音突然就这样说出了口。

    徐又宁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像是下意识知道这是句玩笑话，而玩笑话本不应该被在意。

    陈且没问徐又宁怎么突然去算了命，只说算命的肯定没算出来，你还有我这么个朋友。

    有些话果然不能乱讲，徐又宁真的亲缘淡薄。

    外婆走得突然。徐又宁还在上课便被班主任告知外婆突然摔倒并已经送往医院，徐又宁赶到医院时，医生告知抢救无效。

    事情来的太突然，徐又宁来不及悲伤就开始处理各种问题，徐慧女士也回来一起处理丧葬事宜。

    徐又宁一直表现的很平静，通知各个亲属，接着联系殡仪馆商量遗体火化时间，准备各种相关事情。陈且看他闷在心里，怕他撑不住崩溃，一直陪着他忙前忙后。

    徐又宁看出来陈且的担心，反过来安慰他。

    事情结束后的晚上，陈且开门进了徐又宁家里，之前他特地向徐又宁要了一把家里的钥匙，开门后他看到徐又宁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哭。

    徐又宁哭的时候没有声音，他转过来看着陈且，任脸上的眼泪肆意流淌，他说，你要钥匙就是半夜不睡觉偷偷进别人家里吗。

    陈且被徐又宁这样一问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他本来想像以前那样打岔过去，但看着徐又宁哭成这样，没敢开口。

    他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把徐又宁抱在怀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因为担心你，所以想偷偷过来看你。

    徐又宁头靠着陈且的肩膀，小声呜咽。

    徐慧走之前跟徐又宁说，大学以后可以和她一起生活，问徐又宁要不要到她那里上大学。

    徐又宁沉默了一会儿，他在徐慧面前始终找不到一个自然融洽的相处方式，对于徐慧他总是有点不知所措，他想了想说，会考虑一下。

    徐又宁最后去了南方的一座城市，陈且则说他想去北京。

    徐又宁的学校开学早，因此是陈且送徐又宁去的车站。分别时，陈且给了徐又宁一个拥抱说，可不要忘记我。

    大学生活和高中有很大不同。学业和各种活动均靠自己，徐又宁还兼职做了勤工俭学，以至于陈且给他打电话时时常抱怨徐又宁在各种诱惑中忘记了自己。

    徐又宁觉得好笑，开玩笑说，交了女朋友的人不配有兄弟。

    陈且没多久就交了女朋友，是高中元旦晚会的那个女生。陈且跟徐又宁说是缘分让他们又走到了一起。

    大学的一些公共课是几个班合在一起上的，陈且就是在这时候遇见的老同学，一来二去交流多了，自然而然的在一起了。

    陈且对徐又宁说起时，徐又宁心里没有多大的波澜。他没有告诉过陈且，当初他们排练时，他曾偷偷地去看过一次，只那一次，他就清楚他和陈且永远没有可能。

    陈且他不是。

    徐又宁也想过，他到底是因为喜欢男人而喜欢陈且，还是因为喜欢陈且而喜欢男人。大学自由无束缚，也曾和舍友一起看过片子，在舍友对女生起生理反应时，他却没有多大的冲动，碰上好看的男性，生殖器露出时，他抵不过本能的起了反应。在幻想和陈且在一起时，他的欲望却没有那么强烈。

    后来他想清楚了，这两者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他不敢真的相信他能和陈且在一起。

    陈且在电话里说，暑假会和江云轻一起来他这里玩，江云轻一直想去南方的城市看看。

    江云轻就是陈且的女朋友。

    徐又宁很自然地说，我会当好地陪的，记得按小时收费。

    陈且笑骂了他一句。

    徐又宁找了份暑假工，干满两个月，收入很可观。他打算申请去香港的交换生，膳食费和住宿费需要自付，再加上生活费，香港的物价不低，他得提前做足准备。避免冲突，他提早跟老板报备之后可能会请假几天。

    再次见到陈且时，徐又宁发现似乎与以前没有什么不同。拥抱过后，陈且向徐又宁介绍江云轻，江云轻落落大方地和徐又宁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啊，老同学。

    徐又宁也笑着说，好久不见。

    徐又宁尽职尽责地做好一个地陪的本职工作，带着他们逛遍了当地著名景点，以及品尝各类小吃，时不时还得看着他们秀恩爱。

    他无比佩服自己坚硬且强大的心脏，这样后还能面带微笑，语气自然。殊不知，是表面的完美掩盖内里的残缺。

    徐又宁只请了两天假，第二天晚上和陈且说他隔天要回去上班，让他们自己玩的开心。

    陈且问他，怎么开始打工了？

    徐又宁解释说，总要为以后做点准备。

    徐又宁接下来没有收到过陈且的消息，陈且也没有告诉徐又宁离开的具体时间，只是在快要上车时给他打了个电话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