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当可怜你的子民。
我的父亲如是说。
他一手握着烛台,烛光于他琥珀质感的眼珠中跃动,而窗外正涌动着黑暗的神秘,他另一手包裹住我的手,浅褐色的面孔上是真诚而炽热的神情,如同独孤的旅人凝视着篝火般专注和出神。
我任由他握住我的手,感受其皮肤下激流的血液渗出的温度和满心溢出的情绪,他那无法忽视的克制的颤抖不知出于寒冷还是激动,于是我一如往常地在他的目光中睡去,感受父亲祷告诗歌中的神光。
我的父亲曾与我讲述他艰难跋涉至神迹之地前一路的苦楚辛酸。因为坚守神明的威能,他被迫离开人类聚集的城市,为了追寻神明的踪迹,他毅然踏上苦修之路,他称颂神明,他赞美苦难,他批评凡人,尤其在话语间对通知凡人的所谓的国王恨之入骨。
然而此刻在我面前的他又是如此的满眼安心和希望,端正英俊的脸上弥散幸福的陶醉和期待的浅淡红色光华。他捧起我的手并落下一吻,高大的躯干在我沉睡时蜷缩跪于床边,从胸口掏出的项链挂在合掌的双手上,他胸口的项链在取出时发出叮铃声,那是项链的挂饰和一枚戒指相撞的声音,他阖眼低声向看不见的庞然大物祷告——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窗外无月,风声不歇,摇摆不定的烛光在他破旧但整齐的袍子上印下橙红色的幻影,我已睡去,我仍清醒,我在父亲衣裳的幻影中舞蹈、游曳,我在窗外孕育神秘的黑暗中翻滚、涌动,猫头鹰拍打翅膀的响动空空地落在枝头,惊动无形的氛围流动,我踩着泥泞的土地向着熹微的光走去,光中仿若有一只手在召唤我回归遥远的深空。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是父亲的孩子,但是我的父亲说,我是神明的遗孤。
你应当可怜你的子民。
他紧抓着这句话,一如溺水者。
我在似如耳语的呢喃中缓缓苏醒,屋顶的蜘蛛网垂下蛛丝,一片枯萎的小树叶黏上其上微微晃动,屋外猫头鹰已经匿迹,枝桠间的渡鸦向我看来。我下床走到门口,聆听门后父亲每日的苦修:他一遍遍地用荆棘鞭打自己,握着那条奇怪的项链一遍遍地祷告,他日复一日忍耐的呻吟使我的冷漠与疑惑日益增长。我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后,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肩膀,父亲给我了一块手帕包裹的面包,在我小口地吃下面包后他下定决心再去附近的村庄以神明的祈福去讨要一些食物。
这时我才明白:原来父亲是会选择承受何种痛苦。
父亲牵起我的手,我们一同走向村庄的方向。沿路他与我讲述各类动植物的特征,试图唤醒我的语言,而我总是回应他以笑容和疑惑的神情,逐渐他便放缓了教导我开口的日程,专注于教导我认识世界万物的标准——以他的经验和标准。
村民友好地开门迎接此地唯一知道并且懂得神明教诲与祝福的父亲,亲切地称他为“神明的使者”、“天音的解读者”,想要从父亲这里汲取神明的语言力量和祝福。父亲乐于为他们日夜祷告,将他们的贫苦和希望通过自己传达给万能的神明,这种简单的精神交换是村庄必不可少的事务。
村民们会在醒后、餐前、睡前等活动前向神明祈祷一个好结果,或者赞美新的一天,毕竟这也算是他们劳碌之余的荒芜精神世界不多的慰藉和支撑。
这是一片看不到希望的土地,世代的村民对土地的留恋和对外界的无知留住了他们,而贫穷是这片土地孕育的唯一具有同寄生生物生命力的事物,连父亲破旧的袍子在村民之中也显得格外完整。父亲作为神父在村民的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就是巩固他们对神的信任,传播神明对凡人生活的训诫和朗朗上口的诗歌,即便我曾看到父亲在烛光前认真地为这个村庄的村民编撰诗歌,但谁说诗歌的灵感不是神明的赠予呢?
父亲结束了日常的村民祷告后获得了他们的一袋萝卜和一小袋面包,这是这个贫瘠的村庄所能赠予的最好的礼物,这也是他们的真心与期盼。
一个村民找到父亲希望他为一个濒死的人祷告,父亲匆匆赶往那人所在之处。
生死如常,面对死亡,父亲无能为力,因为这是神明的馈赠。
将死之人的家人围坐在其身旁,几双眼睛含泪望着阐述着神明告诫的父亲,而父亲握着他的手,低声念诵神明的祝福,祝往生幸福,祝来世顺利,大约如此,我只听了个大概意思。
濒死之人忽然瞪大了眼,向家人伸出手,然而他已经被逐渐拖入死亡之海。死亡之海是一片静谧的、死寂的海洋,无数的灵魂飘在其中沉沉浮浮,周身散发温暖的微光,人类灵魂的弧光——这时父亲向我讲述的神明为凡人灵魂铸造的栖息之地。这个将死之人却不想安详平静地离去,他心有不甘地张嘴妄图呐喊,发出在世间最后的一声,他想要说什么,也许是宽慰家人,也许是嘱咐孩子,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突然抓住了他无力落下的手,在父亲的诧异中他最后的一口气在消散之前重新凝聚,眼皮颤抖着再次睁开,视线从他的家人身上一一滑过,声音虚弱但口齿清晰,逐一说完遗言后缓缓地阖上眼。在众人仍处于震惊之中时,我将他手小心放在其身旁,于他的额头虚空画上父亲项链挂坠的形状。
父亲自从村庄回来便一言不发,但在日常的睡前祷告时,我看见了他眼中的癫狂,这股陌生而强烈情绪促使他的手掌滚烫。我安静地侧过头,他的影子随烛光在墙上晃动,墙角的蛛丝兀自旋转、飘荡,包裹在沉默中的房间犹如仿佛一捅即燃的火堆,而父亲是其中最猛烈且即将燃烧殆尽的薪火。
此后我跟随在父亲的身边,在他为村民祷告完后去看望村庄中患上疾病或者落下残疾的村民,为他们祈福,消除他们的忧虑,缓解他们的痛苦,不用接触,简单至极。
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效果是否符合父亲对神明威能的宣扬和赞美,但村民十分满意和高兴,他们称其为“神迹现世”、“神子再临”,热情地邀请我们留在村庄内留一晚与他们共进晚餐。望着篝火照耀其旁载歌载舞的村民们,父亲眼中的希望和欢欣熊熊燃起,仿佛即将冲破他的皮囊成为刺穿深沉夜幕的那把火焰剑,他因激动而颤动的身躯隐隐与天地间浮动的某种命运相共振,他即将成为遥远深空陈列的未来的执剑者,他可见的光明未来在他的前方,但脚下的道路曲折蜿蜒,漆黑不可见。
当父亲再次于我耳边倾诉那句“你应当可怜你的子民”时,我握住了他的手,虚空画出那个项链挂坠的形状。
人有时候很奇怪,当你做了符合他们心意的事情,他们便自行在脑海中补全了因果联系。
我没有在嘲笑我的父亲,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
父亲睁大了眼,嘴角的弧度却止不住地上扬,面上一时是踊跃澎湃的欢愉,一时是难以抑制的痛恨,矛盾的情绪交缠在一起扭曲了他端正的眉眼,或许是过往的经历与现下的惊喜两相对比冲撞使他面目狰狞。他掏出胸前的项链,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其交与我,然而看到项链上的戒指怔住。
我看见了父亲眼中的恐惧和怨憎,他将戒指从项链中取下,犹豫片刻后握在手中而将项链挂在我的脖颈上。
“全知全能的神明祝福我等凡人子民,宽恕我们的不敬冒犯罪孽,惩罚罪人的贪婪欲望……”
父亲的祷告犹如轻软的云朵,从窗户里一缕缕地飘走,没入夜幕的暗色之中,与盘桓的乌云融为一体。穹顶之上有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喧嚣,那是人类灵魂碰撞遗落的碎片——我将这一切纳入“耳”中。
没几天村庄来了一队流浪者,他们为了逃避国王的征兵离开家乡到达这片荒凉的土地。他们十分惊喜在“流放者的坟地”中能够遇见人类聚落,这座村庄的村民因为他们与祖先相似的流浪背景因而接纳了这批流浪者,顺道与他们讲述了村庄唯一神父的故事。
父亲带着我到村庄中见到他们时,他们表现得小心翼翼却难以按捺内心的欣喜若狂,在听完一场神明的告诫后围在父亲的身边,诉说王国失去神明之音后的苦难和荒诞:国王在“八月冷宴”后禁止王国传播任何神明之语,焚烧记载神明的告诫和寓言的书籍,逮捕违令的教众并将他们困于牢笼中公示于市集。而在教皇隐居幕后、王国混乱一片之时,国王又亲自下令率兵围剿盗匪,沿途收编训练士兵。
流浪者愤慨道:失去神明庇佑的王国注定会灾祸横行,冒犯神明的王国将会塌陷入地狱,承受刺骨灼心的地狱之火的烧烤。没有祷告和祈福的日子让他们痛苦不堪,征兵的恐惧则更是在他们沉重的生活上增添了国王霸道的重量。
我在旁听得怔愣,看向被围住的父亲,他握着流浪者们之一的手痛心疾首地阐述国王当年的执迷不悟,安慰他们王国将会走向正轨,神明不会放弃他们,神明也不会放弃国王,曾经被神明承认的国王仅仅是被身边的恶魔迷惑了眼、搅乱了心,只要肃清国王身边的恶魔,王国必将和平与安定,他们也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乡安居乐业。
父亲将神明与国王的矛盾娓娓道来,又将王国的未来分析的鞭辟入里,动听悦耳,振聋发聩,流浪者们泪流满面,齐齐下跪,在父亲的脚边祈祷神明的谅解和咒骂恶魔的阴险。
我听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低头摆弄挂在脖颈上的项链,它陪伴我的父亲来到此地,因而可从其上磨损窥见我父亲来路的风雨,如今它要回到来处了吗?我不知道这是它真切的心愿,还是我父亲不变的信念——那枚原本套在项链上的戒指,又是父亲哪段过往的纪念呢,现在被放到哪里了?
我“看见”一只小老鼠离开父亲的心房,衔着那枚戒指逃窜,消失在灌木丛中,但它小小的心脏仍在跳动,牵引着我寻觅踪迹一探究竟:在我之前,父亲所处的境况是怎样,国王是怎样,王国又是怎样。
安顿好这批流浪者们又过了一个多月后,父亲向村民们保证将“重振神明的荣光”,他结束了苦修,携我和村民们的祈盼前往最近的城镇,进入小镇前父亲先是在周围的村庄布道传教。由于离王都较远,这边的城镇虽然收到了国王禁止传播神明教诲的告示,但城镇的居民乃至管理者暗地里仍继续供奉神像,城镇上一任神父被撤离后他们没有人可以解读神明的语言,因而父亲的到来成为了他们苦闷日子里为数不多的盼头。
穿着白袍的父亲一一握住前排村民们伸出的手,那些如贫瘠大地般皲裂的手恋恋不舍地握住父亲的手,而父亲面色不变,他温和而仁慈地看向每一个人,宛如神明平等地注视每一个人,不卑不亢地向渴求神明原谅和照拂的人们传授神明的智慧,解读神明的行为。
我坐在父亲的身后,默默望着眼前一幕幕的景观,默默记在心中,自偏僻荒芜的角落中走出,除了穿着整齐的人多了以外,这个王国的人们似乎没有什么差别。
布道结束后,父亲有力的手掌握住我的手,我缓缓低下头并将兜帽拉下。围观的人有好奇询问我的身份,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父亲气息平稳地朗声道,他于荒野中穷途末路思索神明时遇见的孩童,坐在树杈上直勾勾望向求索的他,忽然手指指向天,再指向地,最后指向他自己,他在灵光迸发间明悟这是神明给予他的答案。
他没有放开我的手,而我感受到了说出这番话的他灼热似将膨胀的灵魂,我尚不清楚那是迸溅的火星,亦或是危险的爆炸。我对他所说的初遇毫无印象,我真的是他从旷野中捡回来的孩子吗?我残有模糊的记忆,湿热的巢穴和温暖的怀抱,凄厉的惨叫和绝望的啜泣,它们和谐但不相容地堆放在我的脑海里。但我不会将疑问诉诸于口,众人也不会将得来不易的传道者推远。
父亲在烛光下不仅为村民们编写诗歌,还为我写了一首诗歌,准确来说是父亲讲述的我和父亲相遇的故事,讲述神迹降临旷野,信仰坚定的人解读神明的指示寻找答案的史诗故事。在我望着烛火昏昏欲睡的时,我注意到父亲积压了不少正准备寄出去的信,寄信的对象大概是父亲曾经的朋友,或者同为教派的成员,正陷入睡眠的我一时也想不出有关联的其他对象。
父亲的所作所为在经历了“八月冷宴”之后的王国内无异于火中取栗,属实冒险,但正忙于剿匪的国王无法顾及偏僻小镇突然冒出的这一位神父,而我看父亲的目标远不止于此。
小镇的镇长坐着马车到父亲临时布道场所,他邀请父亲进入小镇为小镇的居民传授神明的智慧,他建议父亲在镇里布道时私密进行,即伴以镇上的有权有势之人、高雅乐器和美味食物,因为保不齐大街上就有一个国王的宪兵向国王告密。他的补充很多余,父亲接受了他的邀请,但是委婉表达了自己想要接触镇中居民的意愿:“我相信他们,他们才会相信神明没有放弃他们。”
镇长踌躇之下答应了父亲的请求,念叨着神明保佑,眼中的希冀却越发明显。而在进镇之前,父亲牵着我的手来到村庄的水井旁,为聚集而来的虔诚村民于额头点上神明赐予的“圣水”,传授训诫的同时掺杂疾病的预防和日常生活的嘱咐等等。村民大多时候更愿意听信神明的话语,即使是通过我的父亲来聆听神音的解释,有时候他们甚至会拿着一只出现在家中的昆虫来询问父亲神明的喻意,通常父亲会耐心地解答,与对方的劳作成果、人际关系相结合。这不是一个普通而简单的工作,父亲将它做得井井有条,仿佛沉积了十几年的思考后细水流长地付诸实践……我实在不了解父亲的过去,不是吗?
来找我的村民也逐渐增多,似乎是因为父亲创作的那首诗歌被村间儿童传唱在大街小巷,他们所求不多,大部分也不是实质性的物质,因而只需要我安静地聆听他们的诉苦并且承载他们希望的重量,这是获取他们信任的“代价”,小小的代价,代表了许多小小的愿望,然后凝聚成一股的力量,这是我对父亲所作所为最终的解读。
父亲将我带到镇长私下开设的布道会,面对周围眼中闪烁好奇的夫人和小姐,我摘下了兜帽坐在父亲的身边,他们的窃窃私语尽入我的耳廓,将我的面无表情当作视若无睹。我长得确实不像父亲:父亲面貌英俊,身形高大伟岸,宽阔的肩膀能撑起白袍也曾将我放在其上游览荒野春天,饱经风霜的手抚摸村民儿童的额头也曾牵着我的手沿着人迹罕见的小径讲述神明赐予凡间春天的传说;他注视他人时的绿眼睛满溢真挚的虔诚,而我的棕眼睛曾见过那双眼睛的痛苦和悲伤;过去他在荒僻小村难以打理的金色长发参差不齐,时常打结卷曲,而我的红头发总是无论季节天气都是整齐而柔顺。难怪他们不认为我是父亲的孩子,即便他们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如此,但在见过父亲的风采和我的面容后,他们略作思考便摒弃了这个“荒唐”的想法。
周围人的看法也使我动摇内心的想法:难道我真的是父亲从荒野里捡来的孩子?我从未询问父亲的看法,因为我不是提问者。
忠实于神明的教徒在布道会上向父亲所代表的神明归来忏悔他们的软弱无能和无动于衷,逐一阐述国王在“恶魔”的蛊惑下所犯的罪行,现在的国王成为了他们口中信仰不忠的教徒,话语之间他们将恶魔的身份安在了国王身边的某些臣子身上,相信是这些忠于国王的臣子被恶魔附身造成了“八月冷宴”的惨剧,教皇被迫隐居幕后,囚于国王的权力之下,然而即便国王对神明的信仰封堵如此之甚,他的大臣、军队中仍有许多人暗自供奉神明,何况百姓仍期待神明的归来,尤其在国王大费周章地征讨匪徒之际。
我父亲安慰他们,人们必迎来神明,毕竟神明从未离开,他们无时无刻都在观察人们的信仰坚固与否,是否因为国王的权力施加而动摇。当然无需担心,神明视每一个子民为孩子,即便是受到蛊惑的国王也不例外,时刻自省反思,诚实地对待自己、对待他人,请求他人的谅解便是请求得到神明的原谅。他将这场灾祸的罪魁祸首直指潜伏在众人之间的恶魔,渴望凡间美好的恶魔时刻都在地狱窥伺任何可趁之机,所以信徒应当牢固自己的信念,莫要让恶魔趁虚而入。
父亲重复着相似的告诫,聆听熟悉神明智慧的信徒连连点头,我只需在旁扮演一位缄默的信仰见证者,他们便会将崇敬的目光从父亲的身上分派到我的身上。
在镇长家的布道会结束不久,父亲收到了来自王都的信件,他沉思的面容犹如大理石雕像,沉静并寂寞。翌日他便回了信,随后几个月内他收到了来自王国四面八方的来信,大部分是急需解惑的教徒,还有一些威胁的信件,父亲更看重其中几封带着特殊印章的漂亮信件,他将它们看过后递到我的手中,似乎期待我看出什么玄妙。
我看了看,印章原来是父亲给我的项链的挂饰,这些都是来自教会的信件,信纸上的内容在我看来是平常的寒暄,材质倒是摸上去很顺滑,还有淡淡的芳香,不同于春天旷野小径的野花丛的香,也不同于碧绿草地的香,我形容不出那种从未见过、从未闻过的香。
父亲握住我另一只手,眼中是难以抑制的激动,喃喃道:“神明将重新降临王国。”
我鼻尖凑近芳香的信纸低头地嗅闻,抬眼懵懂地看向他,不过也习惯了父亲情不自禁的自言自语。
国王剿灭匪徒失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王国,有人指责是国王冒犯了神明,致使失去神明保佑的王国匪徒猖獗,并且最后作战不利。沿路征召的军队人心不稳,隐有暴乱的迹象,而在审判关押了一位向神明祈福的士兵后,这股自深海袭来的狂暴浪潮由黑暗中显现并且即将扑向岌岌可危的国王信誉的堤坝。
正在此时,自“八月冷宴”后就鲜少出现的教会出面安抚了不安而激动的士兵,我的父亲作为教会此次的委派对象出现在国王的军队之中,而他将我交给了王都派来的教会修女代为照料。
修女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矮胖妇女,尽心尽责的她定时给我送来食物,柔声细语地询问我的情况,而后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这时我已经身处王都教会名下的修道院之中,里外是教廷的守卫,但我能悄悄溜上修道院的钟楼,望向石头砌的窗户外王都街上正在巡逻的国王卫队,窗户里嵌着深蓝背景上的王都夜景,迷人温柔的月色如同在荒野时一般照耀我的眼睛。远方的民居传来犬吠,钟楼下的石板庭院响动行动的声音,我扒着窗户偷偷往下看,两位年轻修女急匆匆地相伴而行,穿过月色铺就的庭院往修道院深处走去。我记得她们,父亲带我回到王都时,在打开马车厢后我就看见了排列在一众修女中的她们,当时她们淹没在了一众制服之中,毫无特点,只有年轻和青春照耀她们的面孔,而此刻她们从哪里回来呢,又是因为什么离开呢?
我蹑手蹑脚地离开钟塔,行走在我一人的庭院,遥想父亲远在天边的情景。我在想念父亲,父亲可会想念我?也许自我们离开那相依为命的旷野之前,父亲的眼中跳跃的火焰便不只有我的身影,他爱我,并不以我爱他的方式……他爱我吗?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那天晚上深夜走过庭院的修女今早为我梳理头发,她夸赞我的红发是神明之酒。
红发是很少见吗?
我不理解,虽然一路走来鲜少见到与我相同发色的人,但我一直以为我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是父亲的孩子,即便我的发色不同于我的父亲。
那位修女从镜子中读懂了我面上的困惑,浅笑道:红发是神明的青睐,国王座下的奈特侯爵也是一副天赐的红头发。她突然一激灵,捂嘴不言,转移了话题,我想起来,她叫安娜。
也许对安娜来说,与神明的塑像说话和与我说话没有区别,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神明的雕像脱胎于石头,始终是石头,唯有他人赋予的意义,而我至少有表情和回应。
我记下了她所说的“奈特侯爵”,一样与我拥有稀少的红头发的人,这样就能增加一分我的普通:我是父亲的孩子,并非荒原的孤儿。
安娜修女将我套进教廷特意为我定制的装束——这是父亲的要求——整洁柔软的白袍恰与脚踝齐平,金色的蕾丝边点缀白袍的空白,绣成了教派的标志。我的红发编织后被精致的白色绸带紧紧地系起,好像要将我的发际线提高几毫米,放置在外的项链与我这一身气派格格不入,但我仍攥紧了它免于被新制的项链替换的命运。站在镜前的我终于有了几分父亲的影子,回到王都的父亲剪去了长发,干净利落的金色大背头压上了教廷授予的头冠,绿眼睛的沉静之后有团火在熊熊燃烧,他的身躯不再颤抖,因为他再次回到了属于他的地盘,随后前往了即将发生暴动的军队所在之处,因为他的使命才刚刚开始。
修女们将我领到一处整洁肃穆的房间,挑高的天花板上绘制有几个世纪前的瑰丽想象,巨大的神明雕像矗立在房间的尽头,折射过玻璃花窗的阳光落在其上,雕像下衣冠楚楚的老人安静地看向我。我惊叹于人类的建造工艺,身后的修女悄无声息地退到门后并关上门,面容慈祥的老人沉稳地呼唤我:“今日如何,亲爱的孩子?”
我不认识这个老人,所以对他的问候无法产生更加亲切的感受,尽量回以适当的礼节。
老人自述为教皇,负责管理神明对凡间的布道。
我不知道在“八月冷宴”之后这位“自愿”退居幕后的教皇为何会对我这个不值一提的孩子谈起他在凡间的职责,况且我是我父亲的孩子,一个被抛弃在荒野里自救的神父的孩子,一个将自己的所有视为神明的恩赐的人的孩子。
教皇与我讲起我的父亲在神学院学习时的过往,由衷地称赞他是神明坚不可摧的信徒,他的心墙无比坚固,他的信仰因此所向披靡,在这个世界上,信仰也是可以作为武器使用的。他意味深长地与我说,自从神学院时他就感觉到我父亲的潜力,因而在教廷任职时他格外的看重我父亲。不过自“八月冷宴”后,他迫于国王的尊严而对于教廷的事务有心无力,向我传达对我父亲的歉意。他还说我的父亲在教廷中曾经还显得过于年轻,一如既往的坚定信仰使他走到现在并且成为了他的优势。
说实话,我不明白他的表态有何意义,亦或是父亲诗歌的传播导致他真的认为我是什么神明在旷野的答案?
我仔细打量面前老人面上的每一道皱纹,思考笑眯眯的神色之下是否暗藏隐秘的刺:大费周章地让我梳洗打理两个小时只为与他会面聊天,这种特别的待遇是出于必要的礼节还是其他的目的我暂且不得而知,而当我从他的嘴中得知父亲的近况时将凝聚的疑惑置之脑后。
教皇慢吞吞地说父亲安抚军队信徒的事务处理得十分顺利,还说父亲想要我去他那里会面,具体的原因父亲没有在他寄给教皇的信中写明,我想雏鸟也会因思念不归家的父母而啼鸣,压抑思念不过徒增烦恼和郁闷。
教皇安静地看着我脸上抑制不住的愉快,片刻后和蔼地与我说一周后会派人送我到那边与我父亲汇合。
我离开的步伐几乎是走在软绵绵的云朵上,快乐得将要飞翔,修道院的生活虽然比村庄小镇优渥舒适,但日复一日的神学功课和早晚的训诫都让我渐渐产生厌倦。偶尔的放松都是悄悄溜到钟塔上眺望王都的夜景,视线追随巡街的卫队猜想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是何家境、最近又遇到了什么,这种游戏不比看着村庄同龄人玩耍有趣,但观察与父亲的同一片月光总归聊胜于无。
安娜修女似乎比我更早知道我将要与我父亲汇合的消息,但都秉持着沉默是金的原则,在我卸下装饰品时才开口谈及这些事情——某种角度说,安娜修女也并不是一个喜欢沉默的人,这显然不合符教义。她认为我来王都不过两个月还没有习惯教廷的生活就要离开,她谈起王都的商市,她聊巡逻队的骏马,她说到流浪歌手的乡间小调,她仿佛在和雕像倾诉,而我在她的轻声絮语中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若是别人听信了父亲传播的歌谣,身处教廷之中的我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安排上路的日子一到,我坐着马车在教廷分拨出的护卫队的保护下前往国王军队驻扎的地方,同时那里也靠近王国盗匪盘踞之处。不幸如我便在即将到达目的地的前两天被盗匪半道抢劫,他们杀光了护卫队,在看了一眼马车内的我后直接踢下被砍掉脑袋歪倒的车夫坐上了驾驶位,拉紧缰绳操纵马车驶向盗匪窝点。马车停下后,他们将我从其中蛮横地拉出来,像拽着小鸡仔一样提到了破败的监牢内,然后便全部离开了监牢,任由我和一具背靠围栏的尸体关在一起。天色渐暗,监牢之外传来唱歌咒骂声,叮呤乓啷一片混乱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检查了这具尸体的装束,是一个可怜的商人,身上不下五处刀伤,却是饿死的。我握着项链阖眼为他祈祷,未曾想伸手在其额头画上教廷符号时他却轰然倒地,似乎是身后依靠的围栏不堪重负,寿终正寝。
奇妙的运气一路跟随我,紧张掖紧兜帽的我沿途所见盗匪皆是歪斜着或躺或仰倒在地上,身旁酒液泼洒一地,与土地乌糟糟得糊成一片,腥味和臭味搅合着冲击我的嗅觉。我捂着鼻子直至走到大门口都未见除我之外其他直立站起的人,空气中弥散着诡谲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篝火堆溅起噼啵的声响,橘红色的火焰犹如凝固般稳稳地燃烧。
在我即将推开盗匪据点的大门时,门外铠甲和兵器的碰撞声惊吓到我,在下意识退后几步的同时,门外的士兵冲破大门,两位士兵将盾牌对准我,其余士兵自动分为两列往我身后的房屋内搜寻盗匪的身影,紧随步兵而来的一位骑士缓缓引马踱步停在我的面前,包围我的士兵向外移动保持警戒,骑士头盔缝隙露出的棕色眼睛展露疑惑和警惕:“这位小姐,你为何在此,此地发生了什么?”
这是国王的军队,我借不远处的火把看清了士兵盾牌上国王军队的徽章纹路。
我无法回答骑士的问题,转而向他展示我的项链。我在他的眼中搜寻到纠结的复杂情绪,他一边让一个士兵去后方找人前来处理这则意外,一边四下打量氛围诡异的盗匪窝点。进入盗匪窝点的士兵将地上的盗匪稍加分辨身份后即刻就地斩首,因为原本做好有一场大战的准备,没有预料到如此轻松的情况,士兵的任务安排一时有些混乱,不过他们也不在乎现场一塌糊涂的脑浆、血液和泥土,砍下国王通缉的盗匪首领装在麻袋里交给了骑士别在他的马上。每个士兵腰上都别了几个脑袋,等之后论功行赏,最差还有钱币奖赏。
马上的骑士很惊奇盗匪纷纷躺倒的原因,可能本以为趁夜色攻打窝点也会有场战斗,现在拳头打空气的无力感增生了他的挫败。他看向发愣的我,想要一把抓起我被身后的人喝止,我惊喜地听到熟悉的声音,赶忙看去。
骑马赶来的父亲也看到了我,他勒住马猛地跃下,俯身抓着我的肩膀端详我的脸,诧异和愤怒的目光在下一个眨眼后收敛,他起身仰头看向马上的骑士,严肃地说:“奈特骑士,神明终于赐予我们答案,她便是神明的答案……”他昂首挺胸,宽阔的肩膀一如我们离别之时安心,但他的话让我不明所以,“盗匪在神明的威能之下不战而败,这是我们共同见证的神迹,这也是神明在向国王表达原谅。”
我在骑士的眼中看到了克制的不耐和怀疑,他身下披着铠甲的骏马嗤鼻,焦躁不安地在这片突兀静谧的氛围里踱步,我们背后的士兵正在热火朝天地将盗匪们无头的尸首堆起,准备就地燃烧。
“奥罗兹科神父,之前您没有说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骑士的头盔中传出清朗的声音,他的眼中倒映着我们身后燃烧的尸体堆,那是一团明亮的火焰,我回头望去,尸体燃烧的火堆仿佛要捅破厚重滞涩的漆黑穹顶,士兵在长官的带领下从盗匪的窝点内搬出他们抢劫的物件,同时检查是否有漏网之鱼。
“神迹可遇而不可求,这不正是国王希望得到的神明启示吗?”父亲回答道,礼节的笑容恰恰好好堵住了骑士的追问,“除了神迹之外,还有什么能够完成国王这次的剿匪心愿呢?”
我上前一步握紧了父亲的手,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味道,像是与树一同被雷劈死的人的味道,又像是被烧伤的流浪者身上的味道,而周围的人视若无睹,继续忙里忙外地处理盗匪窝点的赃物和证物,他们早就习惯了战场的残酷味道。
父亲握着我的手,远离了话不投机的骑士,走到士兵的长官身边询问是否搜寻到盗匪的罪孽。
那位长官崇敬的目光始黏在父亲的身上,难以遏制被父亲纡尊降贵询问的兴奋:“噢,尊敬的奥罗兹科神父,值钱物件少得可怜,当然,不是说他们打劫所获不丰厚,他们都是一群残酷的家伙,那里监牢内有十具尸体,两具是白骨,五具彻底腐坏,被埋在监牢之下,还有三具被分别关押的刚死不久……”他简略地向父亲报告盗匪窝点的情况,好像父亲才是他们的领头人物,我突然感觉到落在背后审视的视线,猜想那可能是来自马上骑士的目光,“另外,盗匪们在门前柱上雕刻奇怪的图腾,那个头领还供奉了一座雕像,噢,雕像的模样简直让人做噩梦……”
父亲要求对方将那图腾拆下并将怪异的雕像带回王帐,他说异教的信仰已经侵入王国,国王和教廷需要分辨异教的来源并且立刻采取措施。
父亲口中的话语此刻于我而言又成了新鲜陌生的事情,我捏了捏他的手掌,他才发觉一直牵在他手上的存在,转头对那长官介绍我,与骑士的反应相比,面前长官的反应可谓超出我预料的激动:他当即跪在我的脚边,飞快叙述国王驱使他犯下的错误,在被神父教诲后自己的反省以及必不可少的祈求神明谅解的收尾。
我抬头看着按着我不动的父亲,他阻止了我被吓后退的举动,示意我为虔诚的信徒送上祝福,于是我像祝福村庄、小镇居民一样伸手在那长官的额头上虚空画上教廷的标志,对方感激涕零地亲吻我的袍边和大地,他像是昔日在荒野的父亲,真挚、虔诚、可怜。
随着满载而归的军队回到国王驻扎之地,装着盗匪头颅的麻袋将王帐前的空地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从麻袋中渗出的混着灰白的黑红血液染深了泥土地,散发奇异恶臭,吸引来蚊蝇无数。国王将盗匪头领的首级用木桩插在最显眼的位置,士兵逐渐习惯后不再给予多余的眼神,他们在头颅堆前燃起篝火,戎装的国王混入士兵之间与他们在篝火旁喝酒吃肉谈笑风生。
我在父亲的帐篷内看着父亲跪在神明的雕像前祈祷,从荒野中离开的前一个多月他就放弃了苦修。此刻的他宛如神像的阴影,沉浸在神明的注视和精神的释放中,放松自我,愉悦身心。
我低头看向自己沾染了泥土和血液的毛皮靴,内心不安地等待着未知的降临,我不希望父亲认为我是一个脆弱的孩童……神明纯洁无暇的孩子。
父亲的麻烦比我的烦恼先一步降临,盔甲上寒气未散的奈特骑士,也即奈特侯爵撩起帐幕大步跨入帐篷内,脱掉头盔的他果然如安娜所说是一头红发,也是一个世俗眼中的美男子。他蓬松发尾微微蜷曲,贴着蛋白色的脸颊,棕色的眼睛盯着我的父亲的背脊,嘴唇线条紧绷,怀疑和冷漠在他的脸上交织。
“罗杰。”他踌躇一瞬,唤出了我父亲全部的姓名,“罗杰·奥罗兹科神父,国王陛下邀你前去他的营帐。”
父亲的脸隐匿于阴影之中,片刻之后才回应在做完祈祷后他就会即刻赶往国王身边。
奈特侯爵并未立刻离开,他像是一柄插入石头的长剑,刚直挺拔,难以撼动,烛台的光闪动他的眼睛,光芒在其中偏转,美丽面庞上刻薄的嘴唇说:“无论你想做什么,请考虑教皇的位置和国王的信任。”
奈特侯爵离开了,轻巧得像森林边缘中一瞥的俊美麋鹿,却又沉重得像压弯了草叶的露珠。我小心地看着沉默的父亲,在阴影的昏暗中沉默的父亲,沉默得犹如毫无呼吸的尸体的父亲。他慢慢地直起身,站起身,猛然间找回了呼吸,好似有火焰流窜在他的咽喉不上不下,他一手重重地扶住身前的柜子,一手扶着额头,我看到他看向我时那露在光线下的脸上是未曾预料的痛苦和愤怒。伴随着一声压抑的呜咽,他双膝下跪之声听得令人生疼,他一手死死地握着柜角,一手捂着脸闷声克制自己的呻吟。
奈特侯爵的话如此之重吗?我内心不禁升上如此的疑问,同时从角落里走出,抬手手掌腾空罩着父亲的额头,无声地安慰他。
我可怜的父亲,可怜的神父。
父亲手指缝间的绿眼睛豁然盯住我,抓住了希望般侧身用双手扣住我的肩膀,有力的手掌传达了他燃烧的内里温度和在绝望回忆中挣扎翻滚的脆弱颤抖,他将我抱在怀里,像在荒野中两人相互依偎一样。他试图汲取外界的安慰,即便我是冰冷的、沉默的、弱小的,也好过来自过去的记忆再次侵吞他的安全感。
“你没有事,太好了。”父亲不知所谓地喃喃道,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渐散,粗糙的手不断地抚摸我的后脑勺,恍若失而复得般心有余悸和惊喜,“他们错了,他都被蛊惑了……”
我不知道父亲所说的“他们”和“他”指的是谁,但此刻我们再次拥有彼此,我张开手臂环住了我的父亲,这是我降世后第一次感受到的温暖,来自父亲的怀抱,而在往后的相处中他不再主动拥抱我,反而将我视作供奉的雕像,信仰的寄托。
因此我不确定,这次短暂的拥抱之后,下一次我们之间的拥抱又在何时何地,那就让我在这怀抱中安眠吧。
困意袭来时,我余光瞥见父亲整理着装和表情,面容肃穆地向帐外走去,像是一位知道即将面临苦战的士兵。
我模糊地想:可是盗匪都已经被砍下了头,难道还有流窜的盗匪吗?
昏臭气息卷入我的梦中,冷青的焰火在两道的火炬上霎时点燃,安静地凝视我走向那顶梦中的黑暗帐篷。火炬尽头的帐篷上的黄金装饰突兀地晃动,流淌过血色光泽和神秘焰色,梦中的我抬手撩起帷帐,如同阳光骤然穿透教堂玻璃彩绘,斑斓色彩在眼中瞬间爆裂。光亮与颜色激烈交锋过后,我缓缓眨眼,眼上彩色透光翅膀的蝴蝶振翅离开,我看见父亲站在我的前方,戴着黄金冠冕,手持宝石权杖。然而我伸手时,黄金如同浸染鲜血的黄铜,流淌他满脸的血液,权杖化为粗壮的荆棘刺穿了他的手掌,红色的血汇聚在他的脚下,他像热化的巧克力般融化在冠冕和权杖的血池中,面上仍有狰狞笑容。
我只能无动于衷地注视他的融化,而我俯身向血池看去,地上的血液迅速凝结为一团团矮小的血蛹,蛹的外壳破裂后是跪伏在地的白骨,一团团血蛹应声碎裂,一具具白骨整齐向我跪拜。强烈的光芒自我身后展开,我的影子被无限地拉长,当我回头望去时,光如剑刺穿了我的眼睛,我陷入了无边黑暗。
我和父亲先国王的军队回到了王都,我再次回到了那个修道院,而父亲顺利进入了教皇安排的教廷职务,而早在我们回到王都之前,王都街头巷尾开始流传有关“圣子”的传说和歌谣。
安娜修女在给我梳头发时讲述了我离开王都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她听说我孤身无畏走到盗匪窝点惩戒了盗匪们时又怕又惊,她又说希望盗匪们好好做人。
我不言不语:盗匪们确实可以再次好好做人——在他们承受地狱火刑、滚油,去除异教的邪祟,净化完灵魂之后,神明将会再次承认他们凡人的存在,这是神明的恩惠和垂爱,按照父亲的说法。
“圣子”的传闻愈演愈烈,如火燎原般传遍了王国的大小角落,大家都知道了一位孤身战胜盗匪们的孩子,此人正是奥罗兹科神父从荒野中带回来的神明的孩子,神明原谅了国王的冒犯,神明派来祂的孩子来拯救岌岌可危的王国了!
我是谁的孩子,我在众人口中确确实实成为了神明的孩子,那我的父母又在哪里,神明又在哪里?
直到在我的受封仪式上,我才再次见到我的父亲,他站在教皇身边,绿眼睛仁慈地看着我,他在看谁的孩子?
与此同时我看见了站在教皇另一边的国王,以及国王身边的奈特侯爵,前者胡须如修剪齐整的灌木,面无表情,而后者俊美的面容上显露一抹耐人寻味的警惕。
在受封仪式之后,我成为了被教皇和国王认可的“圣子”,从荒野中走出的神明之子。我知道父亲等待这一天很久,也察觉到受封仪式当天奈特侯爵的异样情绪,结合之前帐篷里发生的事情,他们之间应该有过一段不和谐的相处经历。
成为圣子之后我需要学习古文字,修女们为我搬来厚重的羊皮书,教廷的神父亲自为我讲解神明的教诲,即便我在父亲那里已经听过了千百回,但沉默的我不会拒绝。
安娜修女在我休息时会提到我的父亲,因为她知道一提到我的父亲我便会更加快乐,似乎在她看来我更像一个孤独的凡人孩子。这次她神秘地凑到我的身边,瞧了眼周围各忙各的修女,尤其是那位矮胖的中年修女,她悄悄说:我的父亲最近在组建新的教廷组织,也许以后神明的教诲能够更好地传播出去——那个教廷新组织的名字叫做“裁判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