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高举冠冕,要么执掌利剑。
柔和的声音似幻影在影子里呢喃,攀住肩膀耳语,而回头望去,走廊的大理石柱分明地划分一个个拱门形状的月光,月光在此间静静流淌,他的影子正躺在一个拱门的月光里。走廊外点缀灌木的蔷薇宛如入睡孩童的脸蛋,月亮慈爱地用目光触摸沉眠的万物,同时分出余光注视今夜难以入眠的灵魂,冷冷的夜风是月亮的呼吸,波动他挺直的外袍和坚硬的心脏。
罗杰·奥罗兹科的今夜是一个孤独的夜晚。
身为信徒的他不应当孤独,他有神明陪伴在深空之中,他被神明垂爱而获得了祂们的回应,然而此刻的他的确感受到了胸腔内的空洞,夜风冷冽地穿过他胸口的洞……不过他也只承认这一瞬,被夜风吹过的那一瞬孤独。
今夜无人路过的庭院只有他一人,而他站在时间的一端眺望时间的另一端,他清楚看见某年某月某日的某座庭院内,两个少年相依相偎。此刻的他正在审视自己的某段人生,和某个人密不可分的人生。
“罗杰,罗杰?”
眼上的树叶被揭开,罗杰对着太阳勉强睁眼,侧过脸眯眼看向那声源,含糊地应答时望着视野中模糊的红色不禁微笑。
“你难道被书砸坏脑袋了?”他摸上罗杰的额头。
罗杰坐起身,摇头晃掉头发里的草叶,轻轻拭去外袍上的瓢虫,慢慢说:“没有的事,布莱恩,我很好。只是,只是睡过了头。”
布莱恩松了一口气,一边捡起厚重的书籍一边问:“这些神学的书太枯燥了,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睡了过去,醒来看到你被书盖着脸还以为……”他看向前方忽然噤声,罗杰随他一同看去:神学院老师正向他们走来,通道的还有一位学生——凯文,肯尼,还是别的什么,他在神学院的朋友很少,平日几乎只和神学老师以及身边这位鼎鼎大名的奈特交往较深。
“我先走了,罗杰。”布莱恩跳了起来,蓬松的红发也随之跳跃,他抱着厚厚的书籍走到那位神学院老师的面前打招呼。
罗杰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书后那布莱恩的背影上移开,他强迫自己专心阅览书籍,但那抹红色始终无法从他的视野里消除,话说回来,谁能忽视一位热情、开朗、多才的美少年呢?何况还是一位奈特家族的继承者,即便他不再侍奉神明也会拥有舒坦优越的未来,爵位、领地、宅邸、仆从、财富、权势,以上的任意一样都是凡人一生渴望、羡慕、追求的目标,但它们同时也是神明考验世人的试金石。
从小在母亲身边侍奉神明的罗杰在母亲的训练下一生的目标只为通过神明的考验、成为神明希望人类成为的凡人,他自小练就了超凡的毅力和定力,连布莱恩有时也不得惊叹罗杰为了完成神学院老师布置的任务竟然可以苦修似的一周不出门,三天不吃不喝。
这般刻苦不仅因为罗杰在母亲床边应下了她的遗志,而且更是因为他深信自己是神明忠实的信徒,身负神明赐他降生的使命,在世间传播神明的智慧和美名,为世人带来遥远深空的教诲和引领。好在罗杰拥有笔下生花的天赋,口才也十分出众,所以能够出色且稳健地向目标进发。
布莱恩因为罗杰的文学天赋而羡慕罗杰,时常开玩笑似的邀请罗杰参加贵族举办的沙龙,或者为他写一首诗,无论是开玩笑的情诗还是神明的告诫。罗杰每每听到布莱恩这样的邀请便无法掩藏发红的耳朵,紧张局促地重复神明对信徒情爱的教诲,以此婉拒布莱恩的请求,发自肺腑的赞歌只向神明,而告戒完美的布莱恩恕他无法做到。
当布莱恩略微失望地蹙眉叹气时,罗杰总是偷偷看向容貌昳丽的少年,将自认玷污美丽的肮脏悸动深埋进内心,转而暗自忧郁:他如何能与布莱恩做长远的朋友呢?他不知道布莱恩进入神学院后与他结交的原因,他只是布莱恩的朋友之一而已,仅此而已。
布莱恩在修学完两年的神学院课程后没有回到奈特家族的领地,而是进入国王的王宫任职国王的近卫队,这是贵族子弟抢破头争抢的待遇优渥的职位,深受国王信任的奈特家族的布莱恩加入国王的近卫队当然顺理成章。
离开神学院后,布莱恩还会抽空回去探望罗杰,罗杰也会特意留出时间陪布莱恩前往神学院之外的王都闲逛,两人都按照自己的心意默默维系着这一段感情。
一日,他们坐在广场的大树周围石栏上歇息,看着不远处表演技艺的流浪者,围观赋闲的民众热心为流浪者们算不上精彩的表演捧场。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布莱恩谈起着王都的天气、近卫队的巡逻趣事、国王搭建斗兽场被教皇驳回。罗杰建议布莱恩在国王座前要劝谏国王聆听神音,布莱恩打哈哈道现在自己还只是国王的近卫队,没有权力和资格搅和王宫大事,至多听闻流溢出座前帷幕的“小事”,又说斗兽场建成应该是一个有趣的消磨时间的地方,他觉得国王没有任何指摘的地方,甚至赞成搭建斗兽场。罗杰认为斗兽场是上一个国家灭国的罪魁祸首,是不祥之物,但他此刻不愿意让两人的相聚变得不欢而散,因而只能落入暂时的静默。
将流浪者们包围起来的民众大声地欢呼鼓掌,他们的演艺似乎完成了精彩的演艺,布莱恩被吸引去注意力,看了一会没看出名堂后转回头。两人又是默契地同时沉默,头顶大树的树叶发出悉悉索索的细碎响动,罗杰感到脑袋上方的树冠仿佛在筛漏金屑,不然为何阳光一小块一小块地吻在布莱恩高挺的鼻梁上,贴在右眼眼睑的右下,洒在安静燃烧的红发上。
罗杰望着布莱恩,慢吞吞地讲起神学院的课程、图书馆找到的新书、神学院老师的调动,布莱恩身体前倾,支着下巴耐心倾听好友的近况,棕色的眼中流动的光犹如一条夏天河,温暖又清爽。
罗杰也俯身与布莱恩齐平视线,缓缓说:“我在教廷有了一个职位。”
布莱恩眼眸笑着恭喜他,继而追问具体的职位,同时调侃罗杰说不定有机会站在教皇的身侧。
罗杰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回答他不过是教廷档案室的一个职位,神学院的老师认为他很适合做文档书写和整理的工作。
布莱恩小声忿忿罗杰可以担任教廷更好的职位,获得更大的上升空间,但他尊重罗杰的选择,期待他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
罗杰一怔,收回落在布莱恩身上恋恋不舍的目光:他的愿望……他的愿望在神明之前真的重要吗?不过本来不能实现的愿望对于他而言就没有意义,何必劳烦神明来倾听他的信徒没有意义的祈祷。
他的耳边掠过布莱恩的抱怨,布莱恩抱怨国王近卫队成员之间的暗中摩擦,那些贵族子弟为了争抢宫女的关注、贵妇的青睐将他视作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因而他也成为了某些小团体的针对对象。可明明他们已经有了足够多的情妇,平日休息时到处跑动约会、花言巧语讨好她们,却还有心思和余力针对他这个没有那么多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的人。说着他又谈起近卫队中被善妒的情妇抓包脚踏两条船的成员的传闻,听说那家伙受伤休养在家是因为被那怒气冲冲闯进门的情妇吓得跳楼崴了脚,不得不接受那情妇体贴的伤病照料和慰问。
罗杰侧头凝神注视一时关不住话匣子的布莱恩,手肘支着膝盖而托着下巴,盯着那张一张一合的饱满唇瓣,春神的亲吻想必也不会比他的亲吻更加柔软和温暖,罗杰因突然冒出的大胆想法而心脏乱跳、慌了思绪,所以没有注意布莱恩早已结束了他的话题,注意到了伙伴的心不在焉,他颇有些委屈地晃醒了罗杰:“罗杰,你在想什么?”
“你为什么会和我做朋友呢?”罗杰反应过来自己脱口而出的内容时耳朵霎时红了,匆匆别过头,心脏被无形的手捏紧似的砰然跳动,他在恐惧对方的回答,但也在企盼对方的回答。
布莱恩长久的沉默让罗杰悬空的心逐渐下沉,沉到胃的深处,酸涩的情绪泛上喉头,罗杰补充道:“我既不好看,也不聪慧,只知道埋头神学……”
肩膀倏地被两只有力的手抓住,布莱恩呼出的热气打在罗杰的脸上,对方棕色的眼睛睁得奇大,两人距离之近让罗杰心神混乱,他的语气难以置信:“罗杰,你是一个优秀的人!”他直白的阐述敲闷了罗杰,但罗杰在冷静下来后首先拨开了布莱恩的抓住他肩膀的手,布莱恩的手劲不比他,所以罗杰很轻松地脱离了布莱恩的近距离美貌攻势。
罗杰挺直身体,试图用高大的身躯显示自己的镇定:“神学院中有许多优秀的人,但我并不是一个优秀得突出的人。”
布莱恩反驳:“能成为我朋友的罗杰·奥罗兹科哪里不够优秀?”
罗杰愣住,竟然这时才发觉朋友也是巧舌如簧之人。
“你以为我为什么与你结交?”布莱恩将问题抛给罗杰,“我为什么进入神学院,为什么在近卫队的休息时间和你消磨时光,为什么不去找一个情妇搭伴调情?”罗杰突然站起,仿佛路边惊吓跳起的大猫,他端正的面上交错着各色情绪,好像他面前的不是他的好友,而是某种恐怖的庞然大物。
碎掉的阳光在布莱恩的睫毛上跃动,他牵起罗杰的手——那双因幼年承担家务而粗糙的大手——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布莱恩·奈特只与优秀之人结交,而你正是我认定的优秀之人。”
罗杰任由可以不费力抽出的手握在布莱恩的手中,另一手捂着脸以来掩盖突如其来席卷心海饱腹般的羞惭与窘迫,为自己怀疑好友的真心而惭愧,为布莱恩大庭广众的表白而怯退,高大的人此刻在真心面前也无比的矮小。罗杰讷讷应下了布莱恩的问题,转而问布莱恩进入神学院与他有什么联系。
红发的美少年扬起右侧的披肩置于肩后,拉着罗杰再次做到他身边,罗杰顺势坐下,却一时之间不知道把视线放在哪里,只好看向不远处渐渐散场的流浪者表演,流浪者正在收拾表演的器具,余下稀稀拉拉的观众好奇地打量他们。
“虽说我的家族有侍奉神明的长辈,也算是家学渊源,但是我本人对于侍奉国王还是侍奉神明并无偏好。”布莱恩神情放松地说,“我在进王都前就看到了你,你记得那个陷入泥地的板车吗,天知道为什么板车的主人在上面堆满了沉重货物,结果推车陷入半干的泥地失去了平衡,压住了路人的腿……”罗杰模糊地记起那是在他第一来到王都,但他的记忆中全无布莱恩的身影,“现场一片混乱,穿着神学院学徒道袍的壮实少年站出来指挥围观的人群帮忙卸下板车上的货物,还跑到城墙的守卫那里借来了另一辆手推车,联合众人将被压到腿奄奄一息的人送去救治。”从他人口中得知自己的过往反而让罗杰感受不到真实感,大概因为他忘得差不多了,本来也没有放在心上。
“我和你那时就相遇了?”罗杰犹豫后问道,脸颊升上惭愧的温度,他竟然忽视了这样一个美少年。
布莱恩摇头,叹了口气:“那时我在城门外被堵的马车上呢,在马车窗里看到了路过的你——当时我就决定了!”布莱恩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罗杰自然而然地猜想那时他的决定想必是与自身有关。
树冠在两人之间倾泻一束阳光,空气中的浮尘随着罗杰的心跳沉浮,原来他们有如此多的缘分,冥冥之中神明如此优厚待他,幸福泛上罗杰的胸膛,几乎溢出他的喉咙,诉诸爱语。汹涌至唇边的心浪被嘴唇如堤坝般回挡,身为一个神学院优秀学徒的罗杰·奥罗兹科自持神明告诫的自律和教诲:不可淫思。通常的解释便是不可以偏爱某一人,放纵自己的思念和爱恋,应当博爱被神明祝福的世人;极端来讲,也可针对放纵情感、肆无忌惮、污染圣洁的人,教廷在废除了几十年实行的冬日雪刑与夏日曝晒的做法后,要求违背该教义的信徒闭门思过,完成一定苦修并且阐述自己的罪行。
教廷的处罚一般需要揭发人与监督者,而罗杰的罪行是他自认的罪行,高度自省反思的他在与布莱恩分开后将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内。简单朴素的房间内除了一张床只有柜子上的神像,罗杰跪在神像前叙述自己的妄念和罪行,祷文在嘴中过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黑夜白天,直至神学院的老师前来找他才发现神像面前饿昏过去缩成一团的罗杰,连忙喊人送来牛奶灌入嘴中,休养了一周才恢复了精神。
醒来的罗杰反省自己不应该陷入过度的恐慌和责难,认为逃避不能解决所有的事情,不该让神明思考他感情抉择的两难。于是罗杰头脑一热选择直截了当地与布莱恩坦白他的心事,而走到人前,稍微低头就对上布莱恩温暖的棕色眼睛,想说的话梗在了喉咙。
布莱恩似乎一无所知,他带着没有方向的罗杰穿行在人群拥挤的集市中,不时牵手帮罗杰躲过路人的碰撞、减少与市民的摩擦,即便路边的人见到罗杰的装束自觉地维持恭敬的距离。两人并肩走到码头,停靠在码头边的帆船正在往下卸载货物,赤膊赤脚的脚夫扛着沉重的麻袋在码头行走,如同一列列蚂蚁,腥味和汗臭在他们之间弥散开来,坐在成堆的货箱上的船长点燃了价值不菲的香烟,眼神迷离地注视远方的海平面,水手扎堆地走向码头外的酒馆旅店,热烘烘地贴着身边一起航行的伙伴,有说有笑。
此时两人正在码头上方的平台,恰好往下看就能俯瞰码头的全景,这个码头远远算不上大,但远航交易的船只归来时也呈现一派繁忙景象。
罗杰坐在石栏上,抬头看着一只脚踩在石栏上的布莱恩,后者一只手挡着太阳眯眼向下看,他的皮肤在阳光下犹如光洁的大理石,海风拂过红色的短发,他的身后海鸟滑翔而过,侧脸看向他时恍若胸有成竹的航海家、探险家。
“布莱恩,我有一件事不得不跟你说。”罗杰收回视线,低头看着他紧紧攥着项链的手,“我爱上了一位青年。”他感觉到了如剑般尖锐的鄙夷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身上,他开始懊悔,他又开始企盼神明的宽恕。
“是吗?”布莱恩的声音很轻,轻轻地压在罗杰躁动不安、几近碎裂的心,“那名青年叫什么名字呢,我是否有机会和他见面呢?”
“他叫布莱恩·奈特。”罗杰逼迫自己吐出真相,因而那道锐利几乎杀人的视线在他的感觉中穿透了他壮实外表下虚弱的灵魂,他在等待布莱恩代行神明的审判,用他轻盈的语言审判犯下不可饶恕爱欲之罪的罪人。
然而他没有等来想象中布莱恩如狂风骤雨般的咒骂,反而布莱恩与他倾诉自己的心事:“我爱上了一位男子。”
罗杰从手掌中抬起头,呆呆地面向微笑的男子,红发张扬、笑容羞涩的神明造物歪过头,伸出手擦了擦他印在额头上的印记——那是刚才埋得太用力项链留下的印子。
布莱恩收回手,若有所思地俯身问:“你何不问问神明,情投意合的两人是否应该在一起。”
罗杰的大脑依旧在思考布莱恩的回答,直至两人分开才了悟对方的心意,羞赧、忧郁与甜蜜一同袭来,是健壮的身躯也无法承载的汹涌情绪。
当夜,罗杰来到教廷住所后的庭院,立于清白月光中向神明请求指引和祝福,在他向庭院中矗立的两人高神像抛出疑问和请求后,没想到这次神明即刻回复了罗杰。
“我认为你该狠狠地亲吻他。”
罗杰震惊地跪在神像前,僵硬地抬头,内心的狂喜在看到躲在神像后的红色头发的主人后被无形地摁灭了,转而生出惊喜后的恼羞:布莱恩是在调戏他吗?!
恼羞归恼羞,罗杰对于布莱恩送来的一吻没有拒绝。
在漫长到几乎失去呼吸的一吻后,罗杰警告布莱恩下次不许再冒充神明,作为神学院曾经的一名学徒,他冒充神明的行为要是被别人知道了……
布莱恩用吻锁住了罗杰喋喋不休的嘴,吻毕后微笑道:“知道了,罗杰神父。”
罗杰的脸一红,大手贴着布莱恩的脸颊转过他的脸,布莱恩无法抵抗,不甘心地搂着罗杰的腰不愿离开,想要再亲密接触一会儿。脸皮薄的罗杰不愿意再顺着对方的任性在神像下胡闹,仰着头避免再次吻到腿脚发软,尽管如此,临别前他们仍交换了一吻:布莱恩捧着罗杰的头吻上额头,祝福晚安;罗杰捧起布莱恩的手吻上手背,祝福安康。
相互确认情意的情景仿佛一阵夜风,吹过而没有痕迹,存在过而没有实质感,罗杰心神不宁地完成教廷档案室的工作,偶尔突然想起那晚月光下布莱恩神情的眼眸都不禁一愣,耳根发红地分心周围是否有人注意到他这边的异样。闲暇坐在水池边时,他甚至指腹蘸着水在石板上描绘布莱恩的面部轮廓,如此在日光之下大胆的行径却被阳光悄然掩盖消散,留下一个猛然心慌又滋生隐秘兴奋的信徒。
他们这段感情注定无法光明正大地走在众人面前,即便贵族豢养娈童不是什么新闻,甚至传唱于流浪者的口中,但终身侍奉神明的教廷信徒与国王身边权贵,且同为男性之间的“浓情蜜意”将被人唾弃和鄙夷。
罗杰脑中飞快地掠过周围人在知晓他们这段地下情的各种神色,他的侧脸死死地贴着床铺,一只眼紧张而忐忑地望向布莱恩。
布莱恩察觉了罗杰的异样,俯身关切地询问是否哪里不舒服,红发垂到罗杰的眼前——他的眼眶早已湿润,视线模糊成色块——罗杰倔强地晃了晃头,布莱恩将他的食指从嘴中抽出,于耳畔呢喃:“我们都是神明的孩子,罗杰,这是神明赐予我们的本性和快乐。”
神明的名讳钻入罗杰的耳中,他颤抖着点了点头,听从布莱恩的建议。
愿神明祝福我们的爱情。
罗杰不知何时从旁边的衣物中摸出了那条项链,把教廷的标志贴着嘴唇喃喃。
布莱恩不喜欢罗杰现在还要分出时间供奉神明——好像祈祷会让他们暴露在神明眼前似的。
布莱恩扑到罗杰身上捧着后者的脸就是一顿乱亲,罗杰伸手强硬地挡过他的脸才作罢。
两人最后面对面地睡去。
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比牵手更加逾矩的行为。罗杰一边神神叨叨神明在上,一边耳根通红地勉强接受布莱恩用小指勾他的手指,而布莱恩很喜欢罗杰口是心非的表现,以欣赏的目光爱着这副藏着敏感灵魂的高大躯壳,他心情飞扬地用力勾住罗杰的小手指,侧头向他微笑。他擅长贩卖自己的美貌,因为这是神明赐予他的“天赋”和“武器”,凡人总是怜爱来之不易且脆弱无辜的美丽,罗杰也无法免俗,正因为他是侍奉神明的忠实信徒,保护、同情“神明降下凡间的美丽”被当作信徒天然的追求。
布莱恩知道他们之间的所作所为在教廷的教义中是绝对出格且触及危险边缘,若是教廷知道了罗杰犯下了贪欲——爱欲当然也是一种欲望,何况还是与同性——就在一个世纪之前,教廷会公开惩罚违背教义的信徒,比如水牢、石刑、火烤、沸汤等等,其中最好的处罚不过伸手不见五指的监牢,不过只要向神明奉上忏悔的赎金,教廷就会代为原谅、劝解“罪人”,还可以为其驱魔。
不过今非昔比,教廷的掌控力现今已经被大大削弱,执掌王权的国王是布莱恩及民众的“保护伞”,而在宫廷贵族之间即便豢养娈童又有什么罪过呢,教廷不是也有不可见人的秘密吗?供奉神明赎金已经过时了,换而言之,供奉神明也即将过时。
布莱恩笑得眯起眼,却不告诉罗杰自己因何而笑。他想,要循序渐进地劝导罗杰脱离教廷的掌控,归到陛下的势力范围,到时候罗杰不仅能与他一同生活在自己的庄园内,他们将成为一对恩爱的爱人,而且陛下将会得到一位驳倒教廷的有力干将。这是一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布莱恩沉醉于自己的聪慧和信心,未曾注意到身旁罗杰的迟疑和忧郁情绪。
盘亘在头顶的阴云久久不散,罗杰偶尔会生出对爱人秘密的探究欲望,但他将自己的怀疑归咎于因爱欲滋生的嫉妒等阴暗思想。他被自己的欲念和布莱恩推着向前走,其实他不了解未来将会如何,而历史告诉了违背教义的信徒会面临什么。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自从与布莱恩不时沉溺色欲欢爱后,罗杰一直在等待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落下,而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站在彩绘玻璃前的老人抬眸看向他,面上的皱纹满是惋惜与同情,他伸手呼唤罗杰,叹息道:“你的母亲曾给我来信,她说你必将带回神明的信仰。”
罗杰的身躯猛然震颤,犹如摇摇欲坠的高峻山岭,他双膝跪在老人身前,眼眶湿润地仰面看向教堂内除他以外的第二人,也即教廷的教皇。
他曾想过种种自己应当接受的惩罚,但教皇口中母亲的期待仿佛沾满盐巴的荆棘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在他的心上。
仿佛洞悉一切的教皇神情慈祥,他抚上罗杰的头顶,缓缓说道:“神明一直在关注你,亲爱的孩子,你的母亲将会以你为骄傲,你觉得呢?”
罗杰的脑内正在激烈地交锋,布莱恩和母亲的脸轮回交替地出现,他们的神情各异,是否他要先于教皇开口承认自己的“罪行”,是否他要斩断与布莱恩的情念,母亲看到这样的自己是否会失望咒骂,布莱恩,布莱恩……
因自己的思想和幻想而煎熬难耐的罗杰从嘴唇间泻出痛苦压抑的声音,他霍然抬头,直视教皇年迈冷静的面孔,将所犯的“罪恶”向教皇请求谅解,尽管他陈述的事实简略直白,但教皇维持着表面镇静的神情,瞳孔微微收缩。罗杰谴责完自己后冷汗淋漓,惶恐地看向神明在凡间的代言人,好似一个犯错的孩子渴求母亲的原谅。
教皇微笑地接受了他的“罪行陈述”,他解释的话语有稍许的勉强,但对于罗杰而言已经足够,甚至淡化了他的羞耻感、罪恶感。
“布莱恩·奈特曾经是一位优秀的神学院学徒。”教皇缓缓说道,“可惜奈特家族因冒犯神明而被神明不喜……”
教皇将布莱恩父辈对神明的不敬娓娓道来,特别谈到昔日三位信徒受到神明启发误入了奈特侯爵的领地而被暴力驱逐,在教廷派出的人的调解下当时的奈特侯爵一言不发地拂袖转身离开,以此表达他的不满。这件事在教廷和奈特家族之间划下了一道沟壑,因而神学院在收到布莱恩·奈特请求入学的申请后,还是看在布莱恩·奈特的堂姐——一位忠诚且富裕的神明信徒——担保的脸面上才允许他入学。现今布莱恩·奈特是国王身边的近卫队一员,教皇询问罗杰继续与布莱恩交往的原因。
罗杰喉结在粗壮的脖颈上滑动,他羞愧难当地低下头:“我想让布莱恩重归神明的光辉之下,正如你所言,他曾今是神学院的优秀一员,所以我想,他是否能与我一同传播神明的智慧。”
教皇不禁勾起嘴角,不再对罗杰的情感问题多说什么,转而提起罗杰在教廷之中的前景。
罗杰精神昂扬地走出了教堂,光明的未来正在前方,神明在地平线之后呼唤他的到来。罗杰在离开王都最后一次与布莱恩见面时告知对方自己即将前往王国的某一个区域担任教廷职位,离王都骑马也需要日夜不停两个月,若是平常赶路的速度则需要更长的时间,因此他们可能即将天各一方。
布莱恩知道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阻拦固执的罗杰,他将手上的戒指交予罗杰,含情脉脉地说:“若是你想我……”
罗杰心中筑起的高墙轰然倒塌,心软地吻上布莱恩的唇,一切尽在不言中。两人十指相握,那枚戒指硌在手掌之间,一如他们的爱情。
罗杰不是没有想过自己被派出王都的理由,结果他到达目的地后收到了来自教廷的信,教廷遣派了一位乔装打扮的旅人半夜摸到教堂的后门,要不是罗杰看见床上倒影且自负膂力,说不定这位小心谨慎的送信人会被他夺门而出揍倒在地。送走送信人后,罗杰在灯前仔仔细细地阅览信件内容,感谢神明保佑,教皇在其中着重开解了罗杰的“欲念罪行”,并安慰他历练一番后再调他回王都。过了一个月后罗杰的门再次被教廷的送信人敲响,这封信中说:此刻教廷在王都处境微妙,国王派人多加监视他们的行踪,可能有一段时间他们无法联系。
焦虑的罗杰顾不上拆开布莱恩寄来的信,四处打听得知国王已经说服教皇在王都郊外搭建斗兽场,他震惊之下打开了布莱恩的信,甜言蜜语中对国王的伟业的一句赞美触及罗杰的怒点: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曾经作为神学院学徒的布莱恩更应该明理神明的教诲,前几个世纪的统治者或因骄奢淫侈或因嫉妒神明伟力而引领王国衰落,现今御前的布莱恩不劝谏国王反倒赞美有加。
罗杰逐渐冷静,猜想布莱恩在国王面前兴许没有足够的话语权,于是在回信中隐晦地询问国王对教廷的态度。惴惴不安地等待一月有余后,罗杰收到了布莱恩的回信,他在其中对罗杰的疑问简单地阐述了自己家族在国王麾下的丰功伟绩,避而不谈罗杰真正想知道的王都现状,反而兴高采烈地告诉罗杰也许有一天他们能够在他的庄园内自由生活。
罗杰的血液逐渐冷却,他摩梭着挂在项链上的戒指,平常地回了布莱恩充满爱语的信,却于深夜辗转难眠,国王的身边除了布莱恩,还有谁能够进谏神明的真言,指导国王勿要误入歧途呢?
没过一年,罗杰在帮助教区管辖的民兵训练反抗盗匪时收到了教廷姗姗来迟的信件,当他迫不及待地拆开阅览时,扑面而来就是教廷于王都处境艰难,国王授意巡逻队在教廷的地产附近加强巡逻,多次邀请教皇参加宫廷的晚宴,但都被教皇阁下以神明指示而婉言拒绝,国王因此很不高兴。
远离王都的罗杰感受到了其中的暗中交锋,深感这个王国的国王对神明伟力的亵渎和冒犯,若不是受到了恶魔的蛊惑?罗杰脑海中掠过一张熟悉的面孔,但他不在意地轻轻揭过,只是心焦为何在国王身旁的布莱恩未曾与他讲述引诱国王的恶魔的臣子,他甚至很少在信中谈及宫内事务——纸上无非甜言蜜语。
甜言蜜语不是不好。罗杰感到胸腔流淌着滞涩的胆汁:可布莱恩难道全无肩负神明学徒的传道使命?明明如此机敏、聪慧,神学院学习时触类旁通,连自己有时在研习神明典籍时也会被他比下去,何况是在其他方面,他仿佛是一个完人。
罗杰蓦地生出隔岸观火的疏离感:他是完人,不是他的爱人。
心事重重地睡过一觉的罗杰淡去了昨夜无端的愁绪,继续以克制而表达心意的信件回复远在王都的爱人。
在时常骚扰教区的盗匪逐渐平息已经是两年后,那年的冬天,罗杰收到了教廷的又一封密信。回到王都前他拎起袍边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皑皑白雪向前,抬头亲近地与路遇的邻里乡亲打招呼,祝福他们安康,有时碰上之前向他忏悔的人会停下来多聊几句。他来不及弹去帽檐上积攒的薄薄积雪,裹紧自己走向镇上的铁匠铺,回到教堂时他将交给铁匠保养打磨的匕首收入怀中,趁和着飞雪的夜色走到小镇几里之外,乘上秘密前往王都的马车。
素未谋面的十二位信徒从四面八方悄悄聚向王都,准备完成这一神圣的壮举,重振神明荣光,肃清叛教之徒。在国王亲自到王宫门前欢迎教皇的时刻,在王都的百姓夹道欢迎教皇的莅临与国王的重归于好时,躲藏于人群之中的信徒向他们的暗器摸去。
这次行动无疑失败了,彻底地失败了。
罗杰被狠狠地压在王都的石板地上,几近窒息的力道却让他无比清醒,他试图伸手够向落在不远处的匕首,但匕首被国王的近卫队队员踢走,兜帽遮挡了他的视线,让罗杰无法看清是谁踏住了自己的手。持续的耳鸣使周遭的混乱如隔一堵墙,随安静的回归,罗杰闭上眼,他已经是一具待死的尸体。
被安置在监牢内等候发落的罗杰在被宣判流放后才知道他们在监牢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八月冷宴”:国王将教皇强硬地邀请至王宫参加晚宴,让他亲眼见证五位刺客的行刑现场,一众王室贵族围着布置了刑场的王宫花园,期待地窃窃私语。一位贵妇在一位刺客断头的血液溅到鞋面时出声尖叫,随后对周边投来目光的众人优雅一笑;几位臣子在泡胀了刺客的水池边饮酒欢笑,偶尔用手杖尖戳弄浮在水面上的尸体;而花园的灯火通明正是由从头到脚浇满蜡油的刺客提供,晚宴的客人端着酒杯欣赏着刺客们凝固在蜡烛中的狰狞表情。
刺客的行动早已被国王知晓,因而国王顺势而为,借此堂而皇之的刺杀行径为他的权威背书,至此以后,教廷的权威一夜之间被扔在了王权的台阶之下,国王开始扩张、驰骋、肆意他的权力。
罗杰因为被抓后一直昏迷不醒卖相不好躲过了一劫,但同其他剩下的刺客都难逃流放的惩罚。流放的过程中罗杰的伙伴有的倒下,有的被狼群吞噬,羁押他们的人逃之夭夭,唯独他因为狼群饱食同伴血肉而被放过,回过神的他发觉脚上的脚镣没有了必要,他用石头砸开了脚镣,一头扎进了荒凉僻静的原野,孤单的身影仿佛一去不回。
他忘记了自己是谁,为何来到此地,饥饿时采摘野果啃食草根树皮,口渴时捧起浑浊的溪水和果壳内积蓄的雨水,风雨交加时躲藏在冰冷的石头缝中,犹如野兽般蜷缩成一团。他终日握着颈上的项链,这是他唯一剩下的物品和寄托。
徒步行走到一日,罗杰终于倒下,却听到接近的脚步声,勉强睁开眼毫无所获,阖上眼准备迎接轻飘飘的感觉时有声音在他的头顶盘旋,忽远忽近的声音询问他的来意。
罗杰颤动皲裂的嘴唇,声带毫无触动,那声音却回答了他:“我是你的希望,你希望被其他人听见,被其他人回答。”
是神明?居住在荒野尽头的神明?!
罗杰感觉自己的内里正在燃烧,他拼尽全力想要支撑起自己的躯壳,但徒劳无功地弹动小拇指。
“你想知道答案?”
罗杰干涸的眼眶重新凝聚泪水,一颗泪珠滑过他风尘仆仆的脸颊,犹如雨滴浸入干枯的土地一般,消失在嘴唇之间。
“往前走,你便会知道……”
神明如此信誓旦旦地说,罗杰顿时重振旗鼓,费力地抬起头,从一只手开始,再到驱动自己的腿脚,整个过程耗费了将近三个小时,他气喘吁吁又摇摇晃晃地站起,亦步亦趋地踏上自己的步伐,朝着神明所说的前方走去。没想到再走十分钟就有村落,罗杰惊喜之下不慎跌倒,腹部钻心痛的同时喜悦的泪水难以自已地涌出。
村里的村民发现了这个邋遢的外来人,热情地将他安顿下来,在得知他的身份后更是喜不自胜,奉上了珍藏良久的食物,说起来无非萝卜之类,但脱离了人类社会有一段时间的罗杰十分感谢淳朴村民的礼物,用教导、传播神明的教诲来回馈村民。
在村庄中居住了一段时间的罗杰发现:他怀孕了。他想起神明的回答,向村民解释说要去寻找神明在荒野中的答案,实则在村庄外荒废的猎人小屋内偷偷生下了这个孩子,一个发色和眸色都与布莱恩相似的孩子,同时她也是神明给予罗杰的答案。
罗杰常常刻意回避那段充满了布莱恩的记忆,偶尔握着项链时发呆出神,甚至注视她的眼睛时会出现幻觉,便一时心悸,恐慌、愤怒和忧愁纠缠不休。从荒野走出的他将会把神明的智慧、荣光重新带回凡间,她的出生是神明存在于世的证明,即便她不会讲话也无所谓,他一如爱戴神明般爱她,因而罗杰面对她首次开口表现得不知所措。
矮小的孩子一边抹泪一边哭着问:“安娜,安娜修女去哪里了?”
罗杰蹲下身,呼唤圣子的名字,用随身的手帕拭去她的泪水:“敬爱的圣子,为何屈膝啜泣?”
圣子抓着他的白袍,哭得睁不开眼:“他们,他们说安娜修女不见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父亲……”
罗杰将手帕轻轻地擦过她的嘴,扭过她的称谓:“你的父亲是神明,圣子。”他在孕育中的痛楚是神明对他信仰的考验,她的诞生预示了他灵魂的重新孵化,而且她有布莱恩的影子,“会有新的修女服侍你。”
圣子愣在原地,睁开无神的棕色眼睛,罗杰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冷漠的面孔一如他在镜中观望自己。
“奥罗兹科先生,我知道了。”
罗杰目送赶来的修女将女孩领回去,他翻开桌上的名录,圣子所说的安娜修女赫然陈列其上,罗杰不知道以圣子的聪慧是否已经猜到了背弃教义的修女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他既希望她知道,又希望她不知道,矛盾的思绪搅得他心神不宁,自裁判所矗立在教廷内部以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纷繁复杂的情绪:圣子的质问难道是神明在表达对他裁判所工作的不满吗,是荡涤教廷内部污秽、异教渗透的进程太慢了吗?
罗杰若有所思地拿出一卷羊皮纸,准备安排下一阶段的裁判所工作,现在他不仅负责教廷新立的的裁判所,还要和教廷的支持者——特别是捐赠资金财物的信徒——多多来往,他们大多是拥有至少一艘帆船货物的商人,还有一部分是虔诚的贵族教徒,在教廷重振后纷纷来信表示对国王暴行的谴责并且拿出钱财请求神明的谅解,其中有人想要一见圣子尊容,奉上顶礼膜拜。即便贵族们的转变让罗杰感到恶心,但他不会拒绝资金汇入教廷,热情洋溢地回信后通通交给教廷负责财务的部门交接。
在裁判所大张旗鼓地开始搜寻、清洗异教徒时,罗杰的下属收到了大量来自民间的信件,其中不乏渲染邻居供奉异教、怀疑长辈豢养恶魔、恐惧孩子被恶魔附身等内容,罗杰一一阅读后回复他们,安排就近的教堂派出神父帮他们作法解决问题,如果实在无法消除他们所说的现象,裁判所将会提供更加方便快捷的处理手段——物理消灭异教或恶魔的人间承载体。
来自民间的信越来越多,积压在裁判所的桌案上,最后罗杰不得不安排一个职位去筛选信堆里值得一提的异教徒信仰事件,广场再次布置上刑场,一天上刑的异教徒最多的一次高达三十人,他们互相揭发的信件被罗杰裱在裁判所的办公室墙上。
圣子有次前来聆听罗杰的神明智慧时询问罗杰建立裁判所的意义只是肃清异教徒吗,罗杰目光深沉地凝视她失去光芒的眼睛——圣子自从第一次哭着在他面前开口后似乎就瞎了——他下意识地试图看穿神明的孩子是否隐瞒自己,回神过来的罗杰反省自己的僭越,在心里向神明道歉,温和地回答圣子神明对异教徒的雷霆震怒,告诫众人要专心信奉唯一神。
圣子沉默不言地点头,罗杰满意地收回审视的目光。
裁判所的工作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罗杰在与教皇见面后得知了国王邀请他和圣子及其他教廷人员一同前往王宫参加晚宴的事情,一下子被唤起了不好记忆的罗杰霍然起身,面无表情地向教皇生硬地表示知晓后匆匆回到自己在裁判所的房间,他不知从胸前掏出那条项链,上面孤零零地挂着布莱恩曾经赠送他的戒指,他多少次徘徊在丢弃与否的十字路口的戒指,他已经逐渐淡忘的那枚该死的戒指。
在荒野中的那些年他梳理了上千次刺杀失败的原因:有人暴露了他们,而这个人就在教廷中,不安全感又一次卷土重来。
他曾寄希望在国王身侧的布莱恩为神明做些什么,但自从刺杀失败后罗杰再未与之见面,那时的他恍惚被抛弃在了黑暗的监牢中,自行衰败腐坏,成为一滩污臭的尸水和一具白骨;在被流放押解的途中,他不止一次幻视平坦的旷野尽头传来骏马嘶鸣与男人的呼喊;在荒野风餐露宿时,他如丧家之犬躺于石缝之间时梦到的都是神学院的美好时光,金斑似的阳光流淌过他的红发。有时他感觉布莱恩就在自己的身边,但回头望去身后空无一人,他如俄尔普斯与妻子失之交臂般失魂落魄,又如纳西索斯耽溺于自我脆弱的美丽幻象无法自拔,他的精神在现实与想象的界限左右游走,因而时常冒出疯癫异常的想法,可当初没有这些想象作为支撑,他能支撑到神明的回答而走出荒野吗?
可以说,罗杰现在是一个疯狂到清醒的人,用信念和想象将自己灵魂的裂缝与缺失涂浆包装,不顾一切地爱着天上的神明、地上的爱人,即便他们不在自己的身边。
他在晚宴上直勾勾地望向布莱恩,如今国王身边的重臣,他的目光十分专注和诡异,让人不禁害怕这位声名在外的裁判所执行人在布莱恩·奈特侯爵身上看到了什么,又将采取什么手段。
窃窃私语传到布莱恩的耳中,他捏紧拳头,温柔道别交谈的贵妇,转而走向坐在乐队旁神情冷峻的罗杰。
“奈特侯爵,你为何抛下美丽的女士转而向我走来?”罗杰微笑地问,话中带刺。
“……我们本可以放下彼此。”奈特侯爵盯着罗杰绿色的眼睛,那双他昔日恨不得日日亲吻的眼睛,思索片刻后转而说,“罗杰,你所做的和你过去批判的又有什么不同呢?”
罗杰收敛笑意,生人勿近的气势从他强势的姿态和神情渗出,他似乎没话找话:“神学院是一段美好的日子。”
布莱恩疑惑地接下话题:“我从不否认这一点,但我们该走出学院了。”
“我不这样认为。”罗杰摇摇头,“这是我的使命,神明赋予我们的使命,你看,圣子便是证据之一。”他执著地向布莱恩证明他的正确,一如他的母亲一遍遍向他灌输神明的教导和她的使命,“你坚持的不过是空想。”
布莱恩怒而转身离开,昔日的爱人面目全非,他早该认清,在他们的刺杀行动暴露的时候他就该猜到!
在那日荒唐的刺杀闹剧中,他愤怒又忧心地保卫国王的安全,用盾击退刺客,在所有刺客被擒住后,他更是向国王提议让这些胆大妄为的反叛者尝尝牢狱的痛楚。布莱恩也在“八月冷宴”现场,那些所谓的教廷教徒不过是被暴露出来牺牲的可怜虫和妄想者,但他们受刑的痛苦缓解了他不明的焦躁和恼怒,在此之前他正用自己神学院学来的知识和经验给对教廷头痛的国王提供建议。
所谓的信仰在权力的碾压下实则不堪一击。
当布莱恩看到刺客名单中的罗杰时,他将名单扫下桌面,在灯前失眠了一夜,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认识让他备受旧情的煎熬。翌日他向国王进言将反叛的刺客直接流放到荒郊野岭,将他们永久地驱赶出王都,并将“八月冷宴”的事迹广泛散播以儆效尤。
所谓的爱情在权力的碾压下呢?
教廷裁判所准备开启审判“贵族”的消息送上了国王的桌案,他们知道此时不得不斩断教廷那只伸向王权的手,而教廷另一只手握着锋利的匕首,王国成为了王权和神权的权力争锋的蛋糕。
因为忠诚和热血,国王将所有的期望压在了他的身上。临行前,国王郑重地将王室珍藏的匕首交给布莱恩,匕首手把上的宝石和纹路硌住他的手心,千斤重的承诺怀揣在布莱恩的胸腔中,如今他也要为自己的执著做出行动。
走廊的大理石柱拱起阴影,阳光在石柱间垂下,庭院中的蔷薇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走廊中一起行走的两人,两道一高一矮的灵魂倒映在阳光的帷帐上。轻风若水浮动罗杰·奥罗兹科的外袍,他抬头想起那个孤独的夜晚,身旁的圣子安静地跟随他的步伐,犹如一个没有自我意识或者一个毫不在乎外界变化的木偶。
罗杰的眼中又出现了幻觉,他竟然在庭院中看见了昔日的他们,这使他不由得驻足观赏,而看不见的圣子不明所以地停下,等待罗杰的再次前进。罗杰看见了少年的布莱恩笑容张扬地向他跑来,红发灵动地漂浮在剔透阳光下,然而随着距离越近,布莱恩身量逐渐抽高,面上阴影逐渐扩大,表情逐渐冷酷。随着腹部爆发如同当年生产下圣子时的疼痛,罗杰错愕地摸上布莱恩的脸,那是一张神明都会赞叹的美丽的脸蛋,他带血的手擦过男人如蛋白的脸颊,在神明美丽的杰作上留下凡人的血液。在圣子的呼唤中,在神明美丽的造物冰冷的注视中,罗杰缓缓倒下,带着惊讶,带着安详,带着释然,他攥着对方的衣袍的手渐渐放开,他在最后放下了。
高大的男人躺在自己血泊中,死于自己的信仰,殉道士的一生已经走完,他的灵魂得到了完满。
布莱恩蹲下身观察陌生的旧人。自罗杰归来,他没有一次好好地、安静地打量过他,他们分别了那么久,但也没有久到生死相隔。他看向跪在罗杰尸体旁啜泣的圣子,矮小的女孩有着与他相同的发色和眼睛,但她看上去更像是罗杰——教廷中的人总归有几分相似的执怨,布莱恩如此定义他们的相像:圣子不过是国王和教皇封的称号,年龄又小,似乎还有眼盲,也没有威胁性。
布莱恩认真地思考如何在教廷的护卫队赶来之前处理唯一的证人,即便这个证人是个眼盲的孩子,最后他选择放过这个女孩,因为一种处于道德高地而同情弱者的高傲选择。
孩童自一声啼哭诞生于世,圣子因为一场为他人命运的哭泣而致眼盲,但也因此获得了开口的能力,此时她跪在父亲的尸体旁,触碰到其喷涌的大量血液,再次无能为力地为他人的命运啜泣。世界的声音轰然向她的身后驶去,留给她死寂一片,而血泪中的视野逐渐清晰,她抚上父亲惨白但安详的面容。时间仿佛凝滞在这一瞬间,她看见父亲睫毛的颤动,灵魂留于躯壳的最后一息彻底断绝,她看不懂父亲面上的微笑,并且提前感知到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途多舛。
她扑上父亲腹部的伤口,妄图用自己填补、堵塞血液的流失,她拥住他,像是在意识尚未清晰的诞生之时他拥住她,将她从用血液与污秽中抱出,用干净陈旧的袍子擦拭婴儿的自己。他的笑容充满了希望,而现在他的笑容失去了生命。
最后一个拥抱,圣子失去了她在荒野上的父亲。教廷的护卫队姗姗来迟,拽着哭喊的她离开那具尸体,父亲消失在围来的人中,而她亲眼看着他从自己的世界中离开。
在修女帮助下清洗完毕的圣子呆呆地坐在临窗的软凳上,目光看向楼下那扇通往她住处的庭院大门,她对修女关照的呼唤和询问恍若未闻,只是顺从地吃下她们端来的餐食,这样异样的行为持续了一段时间后,他们突然意识到,圣子这次失去了听觉。
为何神明如此惩罚祂可怜的孩子呢?一直照顾她的矮胖修女在她的身后叹气拭泪:在失去了她的好友安娜修女后,又再次失去陪伴她来到王都的奥罗兹科裁判所所长。
知道圣子无法聆听自己讲述教廷教义时,教皇扼腕地惋惜圣子遭受的劫难,称赞罗杰·奥罗兹科的殉道精神,但据说教皇曾对一位神父私下里说奥罗兹科是一位投机的幸运儿,真假不明。罗杰·奥罗兹科的盛大葬礼在教皇和国王的共同协力下举办,葬礼上教皇与国王相视一笑,圣子默默坐在两人的身前注视着欢腾的群众,她的面上看不出悲喜,手中握着父亲被刺杀那日从其脖颈上取下的戒指。
凡是以杀戮开始的争端,必将以血腥结束其混乱。
不知道几十年后同国王一起被送上断头台的奈特侯爵是否会想起他们曾经手上沾满的血液,没必要忏悔,也没有对错,神明已经在荒野上走远,她也不过是祂们的回眸一瞥。
那日于荒野上。
罗杰感觉自己的内里正在燃烧,他拼尽全力想要支撑起自己的躯壳,但徒劳无功地弹动小拇指。
“你想知道答案?”
罗杰干涸的眼眶重新凝聚泪水,一颗泪珠滑过他风尘仆仆的脸颊,犹如雨滴浸入干枯的土地一般,消失在嘴唇之间。
“往前走,你便会知道我们所言,我们所见,我们所闻。”
记忆中温暖舒适的阳光穿过荒野毒辣的日光照耀罗杰的灵魂,罗杰感到自己身姿轻盈地飘起落地,而布莱恩在远处招手,笑容明媚可爱,阳光在他的红发上闪闪发亮,如在他的心上熠熠发光。
“罗杰,你走快一点。”
遥远的呼唤似风掠过罗杰的发梢,他露出微醺的笑,不愿醒来,而当他迈出第一步时,躯壳的沉重使他陷入泥沼般无助,他甚至不能自如地驱动自己的一根手指!躯壳承受的所有苦累将他拖下泥沼,他伸手够向远处发光的少年们,最后整个人都被泥沼吞噬,绝望激起了他的不甘和愤怒。
罗杰霎时睁开他布满血丝的眼。
要么高举冠冕,要么执掌利剑。
他不是荒野土下的白骨,狼群口中的肉食,他是神明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