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堂课

    欢腾的掌声中,最后一个新生走向赫奇帕奇的长桌,分院仪式也随之结束。像往年一样,校长阿芒多·迪佩特开始了他的演讲。从他薄薄的双唇间,冗长的单词一个接一个慢悠悠地蹦出来,在大厅上空盘旋。

    不出一分钟,这好似催眠曲般的讲话就令温妮昏昏欲睡起来。

    “——我宣布,晚宴开始!”

    迪佩特校长终于结束了他漫长的碎碎念。话音未落,盛着食物的盘子凭空出现在原本空荡荡的长桌上;与此同时,温妮猛地睁开双眼:“我哥哥说霍格沃茨的烤羊排特别好吃!”

    艾琳给自己的土豆泥浇上一层肉汁:“是吗……等等,别把胡萝卜都挑出来!不可以浪费食物!”

    “可是我不爱吃……”

    想要八音盒上的人偶旋转舞蹈,就得拧紧发条。将食物送进嘴里、嚼碎再下咽,和用手一圈圈旋转发条一样,是必须却又毫无趣味的事。而味蕾就如同退化了一般,早已失去它应有的功能。

    “尝尝这个布丁吧,莉斯塔尔特,非常好吃!”温妮将碟子推到我面前,“他们加了好多好多草莓果酱……”

    “确实很不错。”艾琳跟着点头。

    我点点头。让布丁像一条冰冷的蛞蝓一般,顺着食道缓缓爬进胃袋。

    *

    里德尔用刀叉将盘子里的牛肉切成小块,不紧不慢地送进嘴里。长桌的另一侧,诺特家的长子,卡尔·诺特依旧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勘破灵魂,如同洗礼的流水。

    这无疑是一种冒犯。里德尔抬头,回以一个微笑。卡尔耸耸肩,用口型说一句“抱歉”,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面前的火鸡肉上。

    里德尔并没有感到不悦——恰恰相反,他像是蛇类察觉到空气中的血腥味一般,本能地兴奋起来。

    伍氏孤儿院里的游戏已成过去。现在他踏入了一个更为盛大的斗兽场。而且,里德尔确信,在这里,他仍将战无不胜。

    温妮·沙菲克忽然站起身,越过大半个餐桌,从他面前的大托盘上取下一碟布丁,送到莉斯塔尔特·塞尔温的面前:“尝尝吧,非常好吃!加了好多草莓酱……”

    里德尔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她点点头,像一个乖巧的洋娃娃,用勺子挖起布丁送进嘴里。食物触碰舌尖的一瞬,她的嘴角微微扬起。

    “很不错。”她说,“谢谢。”

    但布丁滑进她的食道,并一路向下的时候,里德尔注意到她的指尖在极其微妙地颤抖着。抗拒。他只能用这一个词来形容这种感觉。

    与此同时,在距离她很远的地方,克莱德·塞尔温已经放下了刀叉。食物还满满地堆在他的盘子里,几乎没有动过。它们的主人浑然不觉,只是像一座扎根在原地的雕塑一般,死死地盯着他的妹妹。

    不同于卡尔·诺特的直白,这目光深长而冗杂,似乎是带着憎恨的——但不是比利·斯塔布斯抱着他的死兔子,一边抹眼泪一边盯着他时的那种憎恨。倘若将那种恨意比做一块玉石,那么它将因为包含太多杂质而一文不值。

    或许是这道目光太过炽热,莉斯塔尔特终于抬眼与自己的兄长对视。仅仅只有一瞬间。因为在感受到她的回望的那一刻,克莱德像被灼伤一般合上了双眼。

    也就在这一瞬间,里德尔意识到,莉斯塔尔特不仅是一尊瓷娃娃。打破她脆弱的外衣,那心脏,或许就是敞开塞尔温家族藏宝库大门的钥匙。

    *

    迎新晚宴是一学期中最丰盛的一餐。当它结束时,今夜明朗的弯月早已高高升起。温妮打了个哈欠,两只手分别牵住我和艾琳,跟着斯莱特林的女级长凯莉·温斯顿走向地下室。

    凯莉的金发剪得很短,干净利落,一如她说话的腔调。简单叮嘱几句,她就挥挥手,让我们回到各自的寝室。

    很凑巧,我、温妮和艾琳被分在了一起。斯莱特林的学生人数最少,私人空间也不像其他学院那么拥挤。落地窗宽大,但隔着深深黑湖,终年见不到阳光。将灯点上,才看见小精灵已经把行李送到了床边。

    “——哇!好软!”

    温妮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晃悠着腿感叹。

    艾琳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无奈地提醒她要脱鞋。

    我的行李并不多。即便是在家里,真正属于我的东西也少得可怜。除了书、必要的衣服、工具,就只有迪伦送给我的礼物——糖果、漂亮的笔记本和羽毛笔、带着蝴蝶结的发卡——这些他认为女孩子会喜欢的东西。我将它们收进柜子的最深处,施咒以防它们落灰。

    温妮就有些头痛了。她的家人把她的行李箱塞得太满了,恨不得把她的整个卧室都带过来。

    “霍格沃茨要求穿校服的!把那些裙子也装进来是要干什么!”

    在浴室洗去一日的疲劳,困意顺着脊椎爬向大脑。眼皮有些打颤。我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起来。湖水拍打玻璃窗,巨乌贼幽幽地注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来到霍格沃茨的第一天……”

    温妮糊糊涂涂地呢喃道。

    “睡吧,睡吧。”艾琳揉揉眼睛,拍拍她的肩。

    “我们伟大的友谊开始了!前路一片光明!”她却忽然大声道。

    “……好的,好的,伟大的友谊。”艾琳一边哄她,一边倒头大睡。我对上温妮圆溜溜的大眼睛,笑容爬上嘴角。

    “做个好梦。”

    我说。

    *

    我没有见证过梦的绮丽——在我的梦境里,永远都是失色的灰。母亲总以不同的形式出现。上一秒我还枕在她的膝头,下一秒,她便成了雾中的幻影。

    她为我梳妆,用画笔点亮我的双眸。

    “我的女儿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存在。”她说。或许是吧,我想,毕竟我的容貌是她的复刻。但我没有继承她的健康和活力,我羸弱而又灰白。

    “你,”我在梦里问,“又要消失了吧?”

    “……”

    她又哀伤地望着我了。

    “不会的。”她承诺,“我永远在你身边。不论如何,我永远爱你。我一直在等待你,但是……”

    “我的孩子,不要那么快就来找我啊。”

    我察觉我的泪水已然将我淹没。

    小美人鱼的姐妹曾将刺刀递给这海的女儿,希望她割破王子的喉咙,回到她们的故乡;但失去歌喉的公主却将它拋向汪洋。如今刺刀出现在我掌中,我紧握它,穿透母亲的心脏。

    “我说过很多遍了,”

    “死去的人不要入我的梦。”

    *

    霍格沃茨的早餐比我想象的更加丰盛。温妮愉快地叼着松饼,向拉文克劳的长桌走去。伊恩·麦克米兰接过她手中的碟子,给里面的烤面包抹上那里特有的花生酱,又在一片哄笑中替她整理好微乱的卷发。

    艾琳有些疑惑。

    “伊恩是我的未婚夫啦!”温妮从她身后出现,将另一片抹上花生酱的面包放进她的盘子,“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未婚夫?”

    “是啊,”温妮理所当然道,“我们将来是要结婚的。”

    “结婚?这么早就定下了吗?”

    “当然!我们全部约好啦!”温妮咬一口面包,“先不说这个,第一节课是变形术吧?我哥哥说这个最难了……”

    “教授是阿不思·邓布利多先生。”艾琳微微皱眉,回忆道。

    “邓布利多”,这个名字不算陌生。并不因为他发现了龙血的十二种用途,或是打败了黑巫师格林德沃,而是他偶尔会来塞尔温庄园,和父亲商量一些关于家族专利的事。先祖的发明使得每年都有巨量的金加隆涌入塞尔温的金库,但也让想要购买这些产品的人付出了多出几倍的价钱。邓布利多似乎希望父亲做出一些退让,但他显然并没有这样的兴趣。

    我们走进教室的时候,邓布利多已经站在讲台边,露出了轻快的笑容。

    空座位还有很多,温妮和艾琳挨在一起,个子更高的我则坐在温妮后面。她时不时回头看我,似乎对即将到来的第一堂课感到有些紧张。

    不出预料的,当汤姆·里德尔出现时,邓布利多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早上好,邓布利多教授。”

    “早上好,汤姆。”他的笑容是和蔼的,令人如沐春风。但警惕仍旧掩埋在层层笑意之下,仿佛棉里的针。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里德尔向我走来。他的手中,骨白色魔杖在阳光下透着温润的光,“就像在列车上一样。”

    “当然了。”

    “是魔杖在选择主人”,奥利凡德先生总是这么说。他们往往高度一致——一根美丽的魔杖,它的主人总是令人信服。

    我喜欢紫衫木的白,犹如刚刚从血肉中抽出的骨;我喜欢上面蔓延的沟壑,分分秒秒走过的篆刻。

    里德尔在我身边坐下,在霍格沃茨的第一堂课也随着开始。

    “你们很快就会发现,变形术是一门十分有趣的学科。发挥你的想象,让它与你血液中的魔力一起流淌;挥舞你的魔杖,让你的奇思化为现实。”

    邓布利多无疑是一位惹人喜爱的教授,但在斯莱特林的小圈子里,亲近麻瓜的他仍旧不受欢迎。例如克莱德——他从不在意邓布利多究竟讲了什么,只是回以冷漠的目光。

    他并非纯血主义者,但仍旧将自己套进那一层壳子里。

    邓布利多来与父亲商谈时,也会碰见年幼的我。那时的他更年轻些,没有那么忧愁,每次都从口袋里掏出糖果递给我,然后摸摸我的脑袋。

    我将那些糖块含在嘴里,尝不出甜味。

    我们的课堂练习是把面前的火柴变成针。尽管原理简单,但变形术依旧是基础学科中最困难的。艾琳紧皱眉头,然而她的火柴依旧一动不动。而温妮看起来已经被知识冲昏了头脑,此刻举着魔杖有些茫然。

    “斯莱特林加五分。”邓布利多看向里德尔。他面前的火柴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精致的绣花针,“你做的很好。”

    “是因为您的教导,邓布利多教授。”里德尔的笑容如他的变形术一般完美。

    邓布利多点点头,向教室的另一端走去。像是鼓励一般,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艾琳的火柴终于开始变尖。

    我念动咒语,火柴在一瞬间完成了形变。远没有里德尔的作品那么优秀,边缘仍然参差。

    但邓布利多还是给我加了五分。

    最终完成任务的学生寥寥无几,但无论速度还是质量,我都不是最优秀的。不过邓布利多还是减免了我们的论文。

    那根参差的针,扎进我的血肉里。

    细细的疼痛,绵绵雨一般滴落在指尖。

    我将它拔出来,再一次插进去。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在针又一次刺入皮肤的瞬间,九月的晴空忽然阴云密布。或许一场大雨即将来临。我的记忆稀碎在雨里,像废纸片一般顺着水流灌进下水道,很快糜烂了。

    糊糊涂涂的。

    细细的疼痛,绵绵雨一般滴落在指尖。

    拔出来,再插进去。

    拔出来。

    插进去。

    在没有下雨的时日里,我常做这样的游戏。让记忆稀碎在虚假的雨里,像碎纸片一般顺着血流灌进肮脏的心,糜烂成恶臭的浆糊。

    里德尔瞬间紧握住我的手腕。与针尖的寒光不同,他的手掌是带着温度的,覆盖在我鼓动的脉搏上,恍如一只遮蔽了阴雨的红伞。

    针在半空中停下。

    我疑惑地看着他。

    「为什么?」

    注意到自己的唐突,里德尔眸光闪烁,那一片寂寞的黑夜里亮起星星。他轻轻松开我的手腕,但语气仍旧是坚定的:“不可以伤害自己。”

    指尖还在流血,血液滴落在深黑色的眼眸,猩红的雾水氤氲,好似我自己的眼泪。目光扼住咽喉,我动了动双唇,说不出什么话,只是针“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一定很疼吧。”顿了顿,他的语气不再那么强势,如同化冻的冰,一汪柔和的水。他的指腹仍旧贴在我的静脉处,传递着薄薄的温度,“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和你一起面对。但是不要再伤害自己了,答应我,好吗?”

    “——我们是朋友了,不是吗?”

    邓布利多正朝这边走来。我埋下头,教科书盖住了整张脸。他没有发现任何端倪,只有沉沉的脚步途径我身边。

    我又想起那个梦。

    阴雨闭月。我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向前,并不知道自己正走向什么;黄金泛着醉人的光,蛆虫正啃食骸骨;我朝着灭亡走去,最终却跌进一片深红的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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