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今年的春来得格外迟。
朱红色的宫墙边,枝头的迎春花开得稀稀拉拉。高公公端着食盒,低头快步进了御书房。皇帝正坐在榻前批着奏折,身旁立着内阁首辅沈青。
德祐帝身材高大,足有八尺。眉眼间舒朗开阔,目光却阴沉晦暗。
高公公瞥了一眼皇上的神色,心头一紧,手上动作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轻轻放下食盒后,又低头略微躬身后退一步,才敢压低声音道:“陛下日理万机,淑妃娘娘挂念圣上的身子,特意亲手炖了燕窝银耳羹差老奴送来,陛下趁热用了吧。”
身着明黄龙袍的人面色稍缓,但也只是片刻而已。皇帝搁下朱笔后便没再理会眼前的吃食,反而眉头紧皱地看向窗外。
登基以来,他本就子嗣单薄,求遍了仙门秘方都无用,淑妃好不容易有喜,他那个蠢货妹妹竟敢害她小产!如今谢凌起兵直逼燕京,或许就是这个蠢货带来的灾!
窗外一片银装素裹,入目皆白,可德祐帝丝毫没有欣赏雪景的心思,神色烦躁道:“不是说撑不过这个冬天吗,这眼看着都要开春了,公主府那边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说完这话,德祐帝似乎觉得烦躁至极,抬手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端砚险些掉了下去。
顷刻内殿之中,众人皆双膝跪地,战战兢兢,不敢发出一丝声响。高公公站在一旁挥了挥手,示意下人们都退下。
沈青仍静静地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但眼珠却微微转动,语气带着几分不屑,轻声说道:“圣上如此宽厚仁慈,还念及她是公主,可她实在是太不知好歹了些。果真是老鼠生的会打洞,她母妃当年残害龙嗣,没想到她也如此阴毒。”
这沈青本是大燕第一仙门金陵沈氏的二长老,多年前机缘巧合救了德祐帝一命,后从龙有功,才一跃成为天子最宠幸的内阁官。
沈青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内殿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周围的人听到这话,都不禁心中一震,但不敢多言。
他竟敢提李幼宁生母昭元贵妃。
昭元贵妃是观星阁阁主嫡传大弟子,因副阁主篡位无奈入宫为妃,容貌才情都是一等一的好,深受先帝宠爱。生下李幼宁后,昭元贵妃很快便又有了身孕。
人人争着想诞下皇子的后宫,她居然喝了落子汤,把皇子流掉了。
更奇怪的是,先帝竟没有责罚她,甚至没有降她的位分,只是处死了一批下人,后不许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但沈青并不在意其他人的反应,继续道:“想当年,长宁公主为了家国安宁踏上了和亲之路,那是何等大义凛然!可如今呢?她竟然如此任性妄为,冲撞淑妃娘娘,在府内豢养小倌,丝毫不顾及圣上的颜面。她到底有没有把圣上放在眼里?”
说到这里,沈青稍顿了一下,然后冷笑道:“哼!我看她就是被宠坏了,以为可以为所欲为,这个毒妇害得淑妃娘娘小产,不知这样会败坏自己和皇家的名声!”
这位内阁首辅说得义正言辞、理直气壮,端的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若是换作我是她,一回京城就立刻投湖,自行了结。”沈青冷哼一声,满脸嘲讽道:“堂堂大燕的长公主,不知道已经被那南疆蛮子糟蹋成什么样子了。竟然还有脸面占据着公主府。真是把大燕皇室的脸面都给丢光了!”
高公公眉头微皱,心中暗自思忖,这个沈青真是个傻的,为了得圣上青睐,竟然连长公主和先帝贵妃都敢随意编排。不过,如果没有圣上的默许,这人又怎么敢如此放肆地羞辱皇亲国戚,终究是天家无情。
想到这里,高公公不禁摇了摇头,心中涌起一丝怜悯。他想起那位刚刚及笄便被送去南疆和亲的小公主。她自幼生得圆润可爱,宛如东珠般璀璨夺目。然而和亲十载,重回盛京时,却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德祐帝听闻此言,眉头皱得更深了:“这么点小事竟然拖延至今!如今京城内已经流言漫天飞了!!马上传到众仙家耳朵里,不是让朕丢尽了脸面吗!!!”
高公公见状,慌忙跪地,小心翼翼道:“陛下息怒,都是奴才们办事不利,还请陛下恕罪。要不老奴再去太医院那边知会一声,催促他们尽快办事?”
德祐帝心中愈发烦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限你们在一个月之内将解决掉,否则朕绝不姑息!”
高公公浑身一颤,连忙低头应道:“老奴遵命!一定会按照陛下的旨意去办,绝不敢怠慢!”说完,他便缓缓退出了宫殿,心中暗自叫苦不迭。这事明眼人都看得出蹊跷,圣上却不追不查就治了长公主罪。皇帝对妹妹尚且如此薄情,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更是时时命悬一线,伴君如伴虎啊。
春寒料峭的时节,长宁公主府内,主殿一片冷清寂静。
侧边的下人厢房里不知谈了些什么,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厢房内炭火烧得正旺,红漆木的圆桌上摆满了点心和蜜橘。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用火钳从炉火里扒拉出烤好的年糕和烧橘子,递给旁边鹅黄衫子的婢女。
“长公主这几日胃口越发差了啊,怕是没几日可活喽。”那婆子漫不经心地说,“没几日,我们便能领赏回乡了。主人还说举荐我们去仙门做洒扫,我们也能沾沾仙气!”
鹅黄衫子的婢女腮帮子塞的鼓鼓的,含混到:“叫谁主人呢,低声些,你也不怕长公主把我们发卖了。”
旁边的一众丫鬟婆子登时发出一阵哄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发卖皇上的赏赐,这病秧子公主长本事了啊。”
“就是啊,我们怕的紧呢!”
“那可是南疆王后!小蹄子们仔细你们的皮!”
“她冲撞淑妃娘娘,害得小皇子没了,皇上哪里容得下她。”
京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位和亲南疆十年,突然回来的长公主言行无状,宫宴冲撞淑妃娘娘害其小产一事。甚至传闻她豢养面首。然而流言蜚语的主角却病倒在床榻之上,无法起身。
主殿内空旷又冷清,安静得让人生怕。
偌大的长公主府,主子活得竟还不如下人。
“越冬,把药端过来吧。”李幼宁轻声咳嗽了两下,声音微弱道:“刚刚立了春,这天怎么越发冷了?”
长宁长公主的容貌自是极美的,生母昭元贵妃当年是名门观星阁第一美人,宠冠六宫,便是后宫粉黛加在一起,也不及贵妃娘娘半分颜色。只可惜十年磋磨,让李幼宁的精气神随着身子一并消减下去,瘦弱得可怕,却又生出一种凌厉平静的美。
一个身穿水粉衫子的丫鬟赶忙应了一声,端来一碗熬得漆黑如墨的药汁,“公主,快趁热喝了吧。”
水粉衫子的丫鬟名叫越冬,是李幼宁从小带在身边的一等丫鬟,看到原本端庄大气的公主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李幼宁微微皱起眉,看着那碗苦涩的药汁,心中不禁涌起无数酸楚。
舌尖到喉咙都弥漫着浓烈的苦味,她轻轻叹了口气,靠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
越冬跪在榻前为李幼宁喂药,“公主别嫌苦,奴婢备了蜜饯,喝完药便给您清口。”
李幼宁喝了几勺药,突然开始剧烈地呛咳,越冬忙放下碗取出帕子。李幼宁咳了好一阵,直咳得身子蜷起颤抖,脸色苍白,干净帕子上竟洇开了大片刺目的血迹。
“我去找太医……”见李幼宁摇摇欲坠的模样,越冬起身就要往外跑。
李幼宁脸上泛着病态的红晕,按住越冬,苦笑道,“不必了,左右活不过几日,越冬,以后不必日日煮药了。”
“这怎么行。太医无用,便去求仙门百家。”越冬心疼地轻拍李幼宁瘦削的后背,“春天就要到了,公主定会好起来的。”
越冬其实也知道这只是安慰人的话。
去年冬至,几乎被南疆屠尽才俊的燕国仙门,剑阁那少年惊才绝艳,在仙门大比中一举夺魁,处处被南疆压着一头的大燕才终于有了些强盛的迹象。
强者为尊的世道,一个“天下第一”能扭转一国处境。
随后德祐帝才向南疆施压,寻了由头把她这个和亲公主接了回来,以慰民心。
内务府寻了个吉日,宴请文武百官和仙门百家共同庆祝。
李幼宁原以为自己回家了,噩梦结束了,没想到那日的宫宴成了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
那日天寒,淑妃说自己和她同为女子,却没有她这般胆识和气魄,要敬她一杯。敬酒时淑妃在宽袖下死死抓住她的手,便脚下一滑摔倒在地,竟就这样小产了。
众人看上去就像是淑妃来敬李幼宁的酒,李幼宁一把把淑妃甩在地上。
淑妃一口咬死是李幼宁自己无法再生产,嫉妒她有孕所以推的她。还污蔑李幼宁在南疆学了那巫蛊之术,害她日日头痛。当着百官和仙门的面跪在圣上面前求他为他们的孩子做主,宫宴混乱一片,从此,李幼宁的恶名就传开了。
随后还出了谢尽欢被下毒当场暴毙的丑事,德祐帝不听劝告还迁怒于她,怀疑她和谢家是一伙的。
谢家手握重兵,对大燕忠心耿耿,却功高震主遭天子忌惮,当年刚登基的德祐帝硬生生把八岁的谢尽欢强留在京城,名为让他在国子监听大儒授课,实则是扣在燕京为质。
想到这里,李幼宁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摇了摇头,“我的好哥哥终于按耐不住了。”
越冬心口发疼,低声劝慰,“公主这是何意啊,圣上最是挂念您啊。昨儿还差人来送了补品呢”
李幼宁苦笑着摇头,“我早该想到,他怎会放过我呢……”
“不必费心思了,越冬。”李幼宁叹了口气,“不管真相如何,我命该如此。既然没几天可活,我便也不瞒你了。”
“我从南疆回盛京后,本就身子亏损,太医精心调养下,竟还一日不如一日。”李幼宁望着窗外枯死的梅枝,已存了死念,“是我皇兄不想留我,我早该明白。”
“何况前些日子,淑妃敬酒,我端起酒杯她便摔倒小产,皇兄果真察觉不出蹊跷吗?”
“十年前我为了大燕安定和亲南疆,受尽屈辱和折磨,甚至还有了孽种。直到去年那红绸软剑的天才少年夺得仙门魁首,大燕国力渐强,圣上才设法将我接回,以安民心。我在人世一日,便是提醒他一日他的懦弱与无能,他又怎会让我好好活着。”李幼宁自嘲地摇了摇头,“何况我是个有损皇家风范,失了贞洁之人。他岂会为了我这个非一母所出的妹妹,折损了天子颜面呢。”
“我和亲路上母妃暴毙,观星阁又被血洗,这公主府早就名存实亡,成了一具空壳。我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李幼宁滑落一行泪,“他要对付我,衣食起居,点心药膳处处可动手脚……府里的下人也全是他人的耳目,我是躲不过的。不如早点顺了他的意。”
“我这一生长于深宫,左右不过一颗权利棋局上的弃子,若有来生,我定要做一做那执棋人……”
越冬听完悲又怕,泪流满面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语无伦次地重复“观星阁先祖保佑,公主一定会好的,公主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