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泉宫的偏殿里一时浓情蜜意、气氛温馨。
少年上卿尚且红着张脸,不敢再抬眼多看,却是不知,自己错过了怎样一副有趣图景。
当朝倍受爱戴的扶苏公子乐得合不拢嘴,就直直的望着他家小侍读傻笑,倒像是平生所愿皆已尽数实现。
要知道,扶苏打小便是被当做太子培养,由始皇亲自教习长大。他见多识广,未曾有过什么喜爱至极,定要得到的人事。纵使有,也万不会百般渴求而不可得。
唯有甘罗…他并不情愿逼迫于他。因为扶苏心知自己不愿看他整日困于深宫,不愿他的才华被埋没,而他的抱负,他的大景宏图,除了自己,也再不为旁人所知。
他原以为,待自己得以登上那个几乎触手可及的位置,他便可以将自己留了多年的那只鸿鹄放走,保他一世自由。
不想那道明黄圣旨将他牢牢困束,给他本就被牵制的双翼再添一份不容挣脱的枷锁。
思及此,扶苏的心便凉了半截,好似被一盆凉水兜头淋下,顷刻间便已狼狈至极。
是啊,他怎会忘却初衷,单顾及自己得偿所愿…
毕之…你可是心甘情愿?扶苏将人一揽入怀,下巴贴在甘罗肩头,贪恋着“两情相悦时”的温暖。而那句似是怀疑他真心的话语,却也终究没敢问出口。
甘罗却是一抬手,回抱住了不知怎的突然心绪低落的大公子,并未多言,只是安抚性的拍了拍。
大公子虽说他心悦我,我却要亲眼看他成婚…啊,甘罗…已经足够了…难不成你要他终生不娶,单守着你一人?他日后可是要做那九五至尊,这样的事情是早晚要发生且避无可避的…只要你活的到那时…
二人皆姿容绝世,这般紧紧抱在一处,辅以轻柔日光,当真美成了一副缱绻图画,引人入胜、美不胜收。只是可惜,这二人各有所忧,倒是给这画平添了些愁绪作缀。
“阿罗——”
景泽枨人还未至门前,声音却是率先传入,倒是给殿内的人报了个信儿,急急与人分开。
见大公子也在,景泽枨毫不意外,只是微微颔首,道了声“大公子”,算是全了礼数。
“少卿。”
扶苏亦颔首,算是回礼。
对于这位景泽枨,扶苏并无太多了解,只知他是父皇故人之子。始皇平素也对他颇为关照,特许他可以不必向任何人行全礼,并特设了“少卿”一职与他。
这“少卿”真真儿是个神奇的职位,咸阳宫上下无处不可去得,暖阁听政也好,四处溜达也罢,无拘无束、自在非常。
若非自家父皇比那景泽枨大了十多岁,扶苏怕是很难不怀疑他二人间没有点什么旁的不可言说的关系。
这倒也怪不得扶苏多想,毕竟从未有过任何臣子能获此殊荣,被多疑的始皇如此信任。
“泽枨,”甘罗率先开口,打破了略显尴尬的沉默气氛,“你这会儿来找我,所为何事?”
自晨省后,咸阳宫和高泉宫便是一番“鸡飞狗跳”,及至现下,已然是快要到午膳时间了。
景泽枨这个点儿急匆匆的来找甘罗,怕不是当真有什么急事。
“哦对,确有件要事得需找阿罗你商讨,不知你……”景泽枨倒也不避着大公子了,反而有些迫不及待,“可喜欢凤冠霞帔?”
他可是掐着点儿来的,估摸着这两位已经互通心意,这事儿便也得尽快商量出个章程才是。
“什么?”
甘罗被好友这摸不着头脑的发问惊的一愣。
堂堂一朝上卿竟是难得面露呆滞,像是被夺去了思考能力,更遑论这人还是年少成名的甘罗。
大公子倒是明白过来,抿唇一笑,心里暗忖这景少卿真真儿是个妙人,一句话便能让自家小侍读露出这般神情,这般与他年纪相衬的神情……倒也实属难得。
景少卿跟自家侍读颇有交际,总爱寻着他聊天打趣儿,却总会在自己前来之时回避一二。
这也是高泉宫的主人却没有常在偏殿的甘罗与他相熟的原因。
扶苏先前觉得,景少卿肯在自己不得空时陪伴自家侍读倒也挺好,好过让他一人形单影只、烦闷无趣,至于自己,倒也无须景少卿帮衬些什么,避着些也是应当。
毕竟,他们一个是当朝大公子,另一个是始皇身边的红人,实在不宜交往过密。
但今时不同往日,扶苏如今有了另一层身份,甘罗的“未婚夫婿”,待他们二人日后成了婚,怕是少不了与这位景少卿打交道,现下示个好什么的也总好过往后见面太过生分拘谨。
“凤冠霞帔我倒觉得可有可无,当然,一切尽看毕之是如何想的。”
扶苏温和开口,将所有事宜尽数交由甘罗决断。
“大公子果然好胸襟。”
景泽枨与扶苏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要不说活该人家有对象呢……景泽枨心道。
“且慢,”甘罗终于缓神回来,也自是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听你们的意思,莫非要与大公子成婚的……是我?!”
另外二人皆是一愣,复又对视一眼,最终决定由扶苏开口,“抱歉毕之,方才忘了告诉你,父皇遣人来传,说是给我俩……定了婚事。”
扶苏本想握住甘罗放在榻上的手,却犹疑片刻,抬手托住了他的手臂。
他先前只怕甘罗会默默伤怀于自己的婚事被草率定下,怕他对自己无意却要被迫应下,因而打算着寻个时间去跟父皇推脱,便也没想要告知甘罗此事。
可他说他愿意与自己结伴,那自己先前所说的话岂不像是……不满于这桩婚事!
强烈的求生欲促使扶苏赶在甘罗之前又开了口,“毕之,我今日得到消息,父皇欲将先前委派给我的事务尽数交由李丞接管,我知父皇此举深意,便也觉得十分心寒……他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愿信任他的儿子……”
扶苏从未有过不臣之心,他对自家父皇也向来是崇敬大于忌惮,因而对于始皇的猜忌更觉烦闷。
甘罗一向与他感同身受,便也理解了为何他今日心情不悦。
一旁被遗忘的景泽枨倒是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神色晦暗,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再者,便是父皇不顾你个人意愿的赐婚……他不该将你当做困缚于我的工具,不管是从前还是当下……“
甘罗抿了抿唇,还是握上了身边之人的手。他不怪他先前的隐瞒,反倒隐隐松下了一口气。
他不必亲眼看着大公子迎娶别家小姐,甚至可以名正言顺的与他同站一处,也不必忧心婚后与他久不得见,进而产生隔阂,这倒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毕竟,他先前从未想过成家,明晰了自己的心意以后便也更不可能再与他人成婚,这对人家小姐实属不公。
再有,以甘罗的聪明才智,怎可能猜不到大公子的心思……他甚至想明白了始皇缘何会有此一旨。
“我有想过去找父皇对峙,即使…他现下并不愿见我……”
扶苏依然在表明心意,甘罗听着,却是不着痕迹的瞄了一眼“背景布”一般的景泽枨。
定然是这家伙去找的始皇,求的这份‘恩典’,说不定还给套上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全面更改周之法制可从婚配之法入手,不然始皇怎么可能动作这么快,这便应下且给了旨。
注意到甘罗的眼神,景泽枨讨好的笑了笑,露出两弯酒窝。
这便是承认了。
甘罗微微摇了摇头,暗自失笑。好友此举自是为了自己,如此说来,倒是自己对不住大公子了……
“毕之……于我而言,世间繁华种种,唯你无可替代。我已得到最珍贵的宝物,旁的什么权势地位,什么财宝金银,皆无法与你相比。你……”
扶苏话尚未说完,甘罗便自发钻入他怀,将头靠在他肩头,双臂环上他腰身,在他耳边低声道了句“我信你”。
扶苏先是一愣,旋即紧紧抱住怀中人,宛若抱着整个世界,心满意足。
倒是无人在意叹了口气,自顾自出了内室的景泽枨了。
我看我还是下午再过来一趟吧,谁家好人会这时候打扰人家好事呢……
景泽枨边走便摇头,觉得有点儿可惜,看不到他二人你侬我侬的场景。
古人脸皮薄,有自己在场怕是会不好意思……少年复又想到。
不过……现下倒是另有一事,得需尽快处理,类似赵高那般的人,大秦不得再有……李丞,对不住了。
给公子扶苏和甘罗上卿赐婚的圣旨已布告天下,整个上京哗然的同时,也使得那位少年上卿成了一众妇人或是官家小姐的饭后谈资。
白眼和贬低自是占了上乘之势,毕竟,谁人都知,甘家小子得封上卿之后便被赐给了大公子做了侍读,长年累月宿在高泉宫中。
而上京早年便有传言,说那甘罗长了一张倾国倾城,不输天上神仙的脸,粉面朱唇,柳眉凤眼,回眸一笑百媚生,直将他夸的那是天上有地上无。
莫说上京的一众贵女,整个人世间怕也是无人能及。
如若不是他年纪尚幼便入了宫,怕是不知要遭受多少欺辱惦记,而当时已然没落的甘家,也自是护不住他的。
命妇小姐们先前只当这是些市井之谈,听过也便过去了,几个心思活泛的可能想象了一番那甘上卿的模样,却也并未想过些别的比如嫁予他什么的。
更何况,他们上京也并不是没有模样出众的男子供她们肖想,大公子扶苏便是那被心悦者甚众之人,不少名门贵女都明里暗里打听过他,或是在他外出做事之时偷偷瞧上个一两眼。
再说,大公子可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帝王,三妻四妾总是要有得,她们与他也并不是全无可能。
而近来,总有传言说大公子即将成家,然与大公子年纪相当的贵女们才刚刚放下心中期盼,寻了门当户对的人家成了亲,听闻此事以后那是纷纷闭门不出、暗自垂泪;而年纪正合适且正有婚配打算的小姐们却是乐开了花,各种寻门路、托关系,想尽办法与宫里搭上联系。
哪知圣旨下的如此快,打的上京众人措手不及,而那炙手可热的大王妃的位置却是被一个男子得了去,贵女们一时心情复杂。
先前对甘罗无论是识不识得的现下大都是恨了起来,多年前她们嗤之以鼻的传言目下也是深信不疑,甚至是给添了个惑主媚上的名头。
在朝为官的倒是不在意这些深闺情怨,只是暗自思索着始皇此举用意,不知他是真的厌弃了大公子亦或是另有打算。
先前上奏谏言要始皇给公子们安排婚事的朝臣这下也是一个两个哑口无言,再不敢多嘴妄议,生怕给旁的几个公子们也招来个无法生育的王妃,倒叫他们再把自己给恨上了。
始皇连大公子都不留情面,更何况其他几个。
甘家上下对此也是忧心忡忡,生怕甘罗受了大公子连累。
被始皇厌弃毁了仕途事小,搭上性命事大啊……甘家就剩这一个子孙,就这么折在宫中,那他们这一家子老的还要不要活了……
上京一时疑云四起,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各家有各家的考量。
直到甘罗带着"十里红妆"大张旗鼓的回了甘府,阵仗丝毫不输太子娶妻。
拥戴扶苏的朝官们这才把心塞进肚子里,急急遣了自家夫人准备上门礼去了,前几日还清清冷冷的甘府现下是门庭若市,前来送礼拜访的几乎要将门槛踏破。
造访之人脸上都带着笑,尤其亲眼看见那停了满院子的厚礼,笑意更浓,虽说不知带着几分真几分假,面子上总还是过得去的。
甘罗本是想要低调些的来着,偏他家大公子不放心,掏空了整个高泉宫给他镇场面,生怕他被人欺了去。
若不是甘罗极力制止,怕是大公子本人也要随着一同前来了。
而始皇那边,自然是景泽枨出的面。看大公子如此珍重甘罗,他高兴还来不及,自是不会让什么礼制束缚了他,当然是怎么有面儿怎么来了。
始皇也似是有意弥补扶苏,便并未阻止,而是默许了此事。
几日后。
高泉宫
扶苏站在书桌旁愣神,从咸阳宫步行回到高泉宫的距离,依然没能让他缓神回来。
他独自在书房来回踱步,思索着先前在暖阁听到的消息。
父皇前些日子才刚刚把自己经手操办的诸多政务交由李丞接手,眼下还未做出切实政绩,李丞怎的突然上奏致仕?
他明明年纪尚轻,亦手握重权……
莫非……扶苏忽的眼神一滞,想起了自己向甘罗表忠心之时,无意间瞥见的景少卿的神情……难不成与他有关?
扶苏复又踱步,步伐愈发凌乱,全无章法可寻,足见他内心的慌乱与纠结。
他虽心有怨言,但李丞终究为大秦鞠躬尽瘁,倘若景少卿当真逼迫于他……
良久,扶苏顿下脚步,转身回到书桌旁,铺开竹简,拿桌上摆放整齐的毛笔沾了墨,思索片刻后落了笔,洋洋洒洒书了一整卷。
上京甘府
看到高泉宫的亲笔信时,甘罗才刚刚结束一整日的应酬,得见那人的温润字迹,倒是使得身心的疲惫削减了不少。
甘罗坐在书桌旁读信,眉眼间带了些轻悦笑意。
出自大公子的信甘罗具都收在了一处,以便见不到面的这些时日细细品读以解相思。
烛光摇曳,少年正襟危坐,提笔挥墨写下字句,用词严谨端庄,却字字得见思慕情深。
"阿罗,你且随我来。"
甘罗甫一将回信交于大公子的传信内侍,身后便传来了自家父亲略显沉重的声音。
"是,父亲。"
甘罗走在甘父身侧,具都沉默不言。
到得甘父书房,挥退一众侍女小厮,闭了门,室内便只剩下了这父子二人。
"阿罗,你据实告诉为父,这桩婚事,你可是心甘情愿?"
甘父内心煎熬了好些时日,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心甘情愿吗?甘罗也不知道。后宫不得参政,虽说他身为男子,却终究要顶着王妃的名号。
如此,他的那些理想抱负、政法策论,往后怕是再无用武之地了吧……
就为了一个大公子……值得吗?甘罗无数次的问过自己,却始终没能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自是心悦大公子的,只是不知他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到了哪,能不能抵得过年少至今的执念。
察觉出甘罗的犹疑,甘父于是咬牙道,"若你不愿,为父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断不让你入那深宫,困于高墙。"
甘父说着便要起身写奏,大有破罐子破摔的势头,拳拳爱子之心溢于言表。
"多谢父亲,"甘罗了然一笑,忽的就明悟了,他上前按下甘父的手道,"不过不必了,我既答应了他,便自是甘愿的,且大公子一向待我很好,能够与他长相守,我也算不虚此生。"
见甘罗笑的洒脱自然,不见丝毫被逼迫的屈辱,甘父也便安了心,搁笔道,"既如此,我也不过多干涉你的决定……倘若你来日有悔,便修书于我,为父自会替你奔走。"
"甘罗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