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没有皇后,扶苏与甘罗无须早起敬茶,始皇也尚在早朝,扶苏的五日休沐才刚刚开始。
及至辰时,大公子才堪堪自婚榻上苏醒。
甘罗昨夜睡的晚,竟是难得的还在熟睡。
扶苏侧着身子看他,不时抬手摸摸他的脸,顺顺他的发,一双眼中满是愉悦笑意。
外头日光轻晃,闯进屋内,撒在地上,带了些榻上人绰约的影儿。
扶苏公子鲜少有这么清闲的时刻,竟是忽的得了趣儿,觉得就这么过下去倒也挺好。
晨光熹微,他与毕之齐齐苏醒,脉脉含情的对视,再相拥着温存,而后穿衣下榻洗漱出门,同用膳,共饮对。
闲暇时刻,或丝竹管弦奏乐(yue)赏乐(le),或养花逗鸟品读诗书,无须操心国祚大事,也不需要彻夜担忧差事办的不够妥帖。
而逢日薄西山,灯烛燃明,他们用过晚膳,一同沐浴,毕之或许会害羞,不敢面对着自己……最后吹灭烛火,头抵头、肩贴肩的阖眸安寝。
啊,如此甚好。
扶苏公子已然设想好了往后五日的幸福生活,又蓦地发觉自己好像不再执着于那个位置了。
既然他父皇不愿放手,不愿将这天下交于他,那便随了他的意吧,反正,他已经满足了。扶苏想。
“唔……”甘罗眼睫轻颤。
“毕之,”扶苏骤然回神,轻声轻语道,“可是睡好了?”
“嗯,现下是几时了?”
甘罗又眨了眨眼,声音中带着几分慵懒随性。
"快到巳时了。”
看他一副尚未睡醒的模样,扶苏只觉得心痒难耐,抬手捏捏他的脸,笑说。
"什么?”甘罗瞬间没了睡意,"为何不叫醒我?今日还……”
他坐起身,本欲翻身下榻,却忽的想起来自己已经与大公子成婚,且得了五日休沐,早已没了什么事情是需要他早起做了的,说不定五日后……也没了。
"今日还?"
"没,没什么。"
甘罗心情有些低落,脸上却是带了笑。
"那便陪我看书吧,当然,是用过膳以后。"
扶苏说完,起身穿衣。
"医书?"
自家大公子的喜好,甘罗自是没忘,于是随口猜测。
"额,或者毕之你喜欢的,也可…"
扶苏动作一顿。
他怎会忘了,自家毕之想要辅佐的对象,乃是王座之上之人,若是被他得知自己没了争取的欲望,只想着悠闲度日,怕是要伤心了吧,说不定还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后悔站在自己身边……
"医书也挺好。"
"!"扶苏猛的转身,就见自家毕之坐在榻沿,笑意盈盈的望着自己。
"大公子喜欢的,自然好。"
扶苏了然一笑,后疾步行至甘罗身前,倾身在他额头落下轻柔一吻,以此来表达自己的兴奋。
他先前明明告诉过自己那些都是‘闲书’,也并不支持自己多看,可他现在竟然愿意陪自己一起看此等闲书,扶苏不可谓不感动。
倒是他家毕之,似乎从未对什么东西表示出特别的喜爱。
还真是难为扶苏公子了,想要送毕之一件礼物,当真是不容易啊。
两日后,甘罗已经彻底习惯了自己身份的转变,非但不再动不动就害羞,反倒可以礼尚往来的应对大公子的亲近了。
"呜呜呜,阿罗,王上要我给胡亥那小孩儿做夫子!"
景泽枨前来找甘罗哭诉时,新婚燕尔的两人正窝在一起,同看一本书卷,虽说甘罗没有坐在大公子腿上,但他们靠的极近,跟贴在一起也无甚差别。
甘罗神态自然,显然是早已熟悉了这种亲密动作。
"……"
景泽枨:我来找人的时候,怎么也没人提醒我大公子跟阿罗腻在一起的啊喂!还能不能给与媳妇儿天各一方的可怜娃一点活路了!要不要这么虐狗啊QAQ!
甘罗见来了人,赶忙坐直身子,从大公子身上起来,还装模作样的以拳抵唇,轻咳两声,重又变作一副矜贵模样,如果忽略掉他似是因为"被抓包"而飘了红的双颊的话。
扶苏收回本是揽在毕之腰间的胳膊,笑看他家毕之故作矜持,看够了以后这才偏头看向站在门口,手足无措的景少卿,"少卿方才说,父皇要将你指给亥儿做夫子?"
"正是。"
景泽枨自是明白了甘罗的意思,他自己并未开口反而是大公子出声询问,这便意味着他与大公子之间,再没了任何一点需要隐瞒的事情。
如此,倒也合乎景泽枨的心意了。
"父皇终于要精心栽培亥儿了,挺好,挺好,我五岁起便开始习字念书,亥儿如今已经十岁了,父皇早该给他指一位夫子了,"
扶苏将甘罗修长而柔软的手牵过,两手捧着,细细把玩。或一根一根捏他指尖,或轻揉他凸起的骨节,"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父皇竟会要你担了这差事。"
倒也不能说这差事难办,景少卿好歹也悠闲了这许久,突然让他去带孩子,心里难免会产生些落差来。
"亥儿心思纯良,倒也不必担心他会为难于你,就是他这课业,还要劳烦景少卿多多费心些。"
扶苏先前见自家父皇对亥儿百般宠爱,倒也没有特意打听过关于他的事情,他也是前不久才得知父皇竟一直没有给亥儿委任夫子。
若是他再早些知道,定然会在咸阳宫提上一两句,再不然,自己抽出时间来去看看胡亥,教导一番也是好的。
这么一想,扶苏只觉得自己对这个弟弟的关注有些少了,日后还是该多多关照些才是。
"我省得,只是……哎"景泽枨见甘罗若有所思的模样,倒也没再多说,"那我便告辞了……"
往后怕是再没得玩了TAT……
"大公子,这事儿你怎么看?"
目送景泽枨离去以后,甘罗这才开口,他自是知晓自家大公子不可能想不明白始皇此举用意。
"……无妨,父皇的心思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尽到本分便可,"扶苏说不介意那是假的,但要真说有多介意,那倒也没有,"那是亥儿应得的,只是为何这人,会是景少卿呢……"
始皇给胡亥委任夫子的时间太过巧妙,人选也是倍受重视的景泽枨,又怎会不让扶苏多想呢?
"许是觉得,泽枨与亥儿投缘吧。"
甘罗抬手摸上扶苏眉宇,将他不经意间蹙起的眉头揉开,语气也轻柔和缓,似是抚慰,却又隐似引诱。
扶苏握上他的手,置于唇边轻吻,倒是将旁的事情都抛诸脑后了。
公子扶苏携昕君甘罗到得胡亥居处,正听见胡亥在与景少卿争执,二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的驻足等候。
"我已经两个时辰没有休息过了,就让我顽一会嘛,就一会……"
"小公子是如何答应臣的?"
"唔……熟练诵得《诗经》,无须夫子提醒,方可玩耍一刻钟……"
"现今可有做到?"
"……没有。"
胡亥泄了气,他一身赭红衣袍,眉眼低垂,神色恹恹,显然已经倦了读书习字这等无趣之事。
见胡亥这副不堪重用的模样,景泽枨恨不能以身代之,亦或是将所学共享,好叫他一息成才!
啊,教书育人什么的,难也!
"小公子可知扶苏公子如你这般年纪时,已经通读四书五经且深知其意,并以自身感悟作文,令淳于先生大加称颂?"
景泽枨压抑着烦躁,深吸一口气,说道。
"……我知……"胡亥将头埋得更深,不过这次是羞的。
自家王兄的丰功伟绩乃是他从小听到大的,桩桩件件他都十分清楚,也因而对他百般崇拜。
崇拜之余,亦心存自豪,因为那是他的王兄,他最喜欢的哥哥。
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拿自己与那位耀眼夺目的兄长相比。
虽然他深知自己会被衬托的一无是处,心里也有所准备,但还是觉得羞愧难当,不敢抬眼去看景少卿的神色,生怕在他脸上看到讥讽或轻视,虽然他似乎并不会在自己面前喜怒形于色……
但这也意味着,他不相信自己,并不愿亲近自己……
可胡亥想让他亲近自己,想要得到一份如曾经的侍读甘罗对待公子扶苏那般的赤诚相待,他身边从未有过除下人、侍从以外的人,他们亦将他视为主上,也都仅仅只是听命于他,他没有值得深信的朋友,也因而迫切的想要得到。
景少卿便是最佳人选,他本人也足够优秀,品行亦是被自家父皇认证过的,而与他来往密切之人甚少,胡亥所知道的也仅仅只有自家王嫂,王嫂也是那样一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品行端庄,天上皓月一般的人物。
想要跟他们亲近起来,势必也要成为像他们那般的人吧。
"夫子莫气,是亥儿错了,"思及此,胡亥忽的燃气斗志,下定决心刻苦读书,"亥儿这便继续背书,只求夫子不要对亥儿失望。"
"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
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
胡亥表完心意,便捧起书卷,朗声读记。
景泽枨倒是一愣,也不知道这小子怎的突然开窍,架势也不像做戏。
景泽枨心中的烦躁逐渐被胡亥的读书声抚平,他也终于抛开了所有的先入为主,重新认识了这位小公子胡亥。
他先前只以为他不学无术,他难担大任,被委任给他做夫子,景泽枨本还觉得膈应,却是忘了,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尚没有他家小羽大的孩子……
也罢,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倘若胡亥说到做到,那么他也不是无药可医。
"看来,这里不需要我们了呢。"
扶苏佯装失落,脸上却带了压抑不下的笑。
"他们果真是投缘。"
"再过几年,亥儿估计也能帮父皇处理政务了。"
扶苏牵着自家毕之往回走,心态十分平和。
"大公子就这么信任泽枨?"
甘罗与扶苏朝夕相处,自是明白他说这话乃是真心实意,近来他也感觉到自家大公子与婚前的不同,心中也隐隐有所猜测,而大公子方才那句话则是坐实了他的猜测。
他现在是真的,心无所求了。
"毕之自是要比我更清楚景少卿的能力,只要他想,亥儿往后绝不可能碌碌无为。"
"……倘若亥儿当真能学到泽枨的十之七八,倒也算是大秦之幸了。"
"是啊,如此甚好。"
守着你,亦好。扶苏不经意间攥紧身旁之人的手。
高泉宫
甘罗身着他平日里惯爱穿的绿袍,坐在庭院中泡茶品茶,一头长发就随意披在身后,纵使挨了地,发尾落了灰,也没能得到他分毫注意。
大公子已经重返朝堂,侍从婢女们也各司其职,现下这偌大的高泉宫中,竟是只余下他这么一个闲人了。
需要扶苏协助批注的书简条陈,自开始准备大婚事宜起,便没再送来过高泉宫中,甘罗也已经许久没有接触过国家大事了,目下除了喝喝茶,他也确实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也不知泽枨那边如何了……"甘罗喃喃自语。
出神间,一只修长略带了些薄茧的手忽的就盖在了自己眼前。只消一眼,甘罗便认出来,那是属于自家大公子的手。
"大公子,你这是作甚?"
"毕之可是忘了,你当如何叫我?"大公子浅笑说。
那只手却纹丝不动,将日光尽数遮挡在手背一侧。
"……"甘罗嘴唇翕动,却是哑了火,一番纠结过后,还是妥协,"夫君……"
扶苏应了声,而后放开手。
甘罗睁眼,就见一支月白色的翡翠凤鸟玉佩晃在自己眼前,那玉佩乃体态丰满的圆雕,凤鸟长冠修颈,形象轻盈娟秀,底下的珠玉流苏是清一色的天青,显然是大公子所钟爱的一类饰品。
"这是?"
"定情之物,"扶苏将那翡翠凤鸟挂在了甘罗腰间最为显眼的地方,"先前那只乃是大婚之物,你若不想带出去,便佩上这一只吧。"
扶苏命人打造玉佩的时候并未避人,现下估计整个咸阳都知道大公子扶苏对昕君甘罗情意颇深,他知道他最喜这类配饰玩物,于是打造了两件绝无仅有的配饰给他。
哪怕旁人不知他便是扶苏昕君,见了那件玉佩也定然认得出来。
"带出去?带去何处?"
甘罗拎起那玉佩放在手中把玩,玉石质地滑腻,放在甘罗手中却是出乎意料的合适。他只需轻轻一握,便可将那玉佩牢牢握在手心。
"自是咸阳宫……"
扶苏看着甘罗,温润的笑着,见他薄唇微张,似是惊诧,于是说的更明白了些。
"上卿甘罗在职期间素来兢兢业业,经手事务无不妥帖处理,吾颇感慰,亦不愿此等人才埋没,故特保甘罗上卿一职,日后可同大公子扶苏一同暖阁议政……"
扶苏每说一句,甘罗的眼睛便亮一分,说到最后,向来不爱情绪外露的他那早慧的昕君竟是破天荒的弯了一双眉眼,甚至笑出了声来。
"这么高兴?"
扶苏实在按捺不住,一把揽过笑得灿若星辰的上卿大人,莹白的手指戳上他颊上酒窝,后也被他的笑所感染,亦露齿直笑。
"很高兴,多谢大公子,不,多谢夫君。"
甘罗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名正言顺的回归朝堂。
"不止我,景少卿也出了力,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他是因替你请愿而被父皇指给亥儿做的夫子。"
扶苏多么光明霁月的人,自是不会磨灭了属于景泽枨的那份功劳,想来那天景少卿来找甘罗,怕是想要哭诉这件事的吧。
想到这里,扶苏无奈的摇了摇头,心中直道景少卿乃妙人也!
"泽枨他……择日我们再去找一找他,这事我定是要当面感谢他的。"
景泽枨那么懒散一人,竟愿为了自己朝九晚五,甘罗不可谓不感动。
"自然。"
扶苏十分高兴他家毕之将自己算在了那个"我们"之中,虽然他自己可能也还没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