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13年，端月

    新雪悠悠，落满枝头。

    一高一矮两名青年并肩而行，半点没有被震怒的始皇下发的禁足令所困扰，两张越发相似的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如释重负。

    “毕之，听闻久味楼出了样新品，比你素爱的鱼糕味道还要鲜美，你可要尝尝？”

    身材高挑，气质温润的青年扶苏隔着宽大袖袍，不着痕迹的拉过身旁人的手，全然不顾周围鱼贯而出的群臣投过来的或直白或隐晦的打量。

    虽然与大公子成婚已有数载，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偷亲热倒还是头一遭，尤其这还是在咸阳宫，始皇的地方。

    “…殿下，你我如今是将要在高泉宫中禁足的人，如此恣意愉悦，似乎不妥…”

    甘罗于是白面泛红，暗暗抽了抽自己的手，发觉抽不出便只好轻声提醒。

    “无妨，他们只会觉得我这是强颜欢笑罢了。”

    话虽这么说，扶苏脸上的笑也还是收敛了些，自家昕君的话该听还是要听的。

    甘罗嘴角微扬，自家大公子这副样子，倒还挺可爱的。

    “王兄，王兄！”

    胡亥挥开一众大臣，终于在那两个青年还未离开咸阳宫的时候追了上来。

    当初莽撞懵懂的孩童如今也是个端庄沉稳的少年人了，虽然在他王兄或者是夫子面前，他仍然是这么一副少不知事的模样。

    “亥儿？”

    扶苏甘罗转身，笑看那由泽枨教习长大的少年气喘吁吁的跑到他们面前。

    “王兄乃众民心之所向，而经此七载，父皇亦对王兄心满意足，王兄又为何要拒了父皇的意愿？”

    胡亥语速飞快。

    他想不通，明明他的其他几位王兄无不对那个位置心向往之，而无论是他还是大秦万民，都只认扶苏这一个未来帝王，但偏偏扶苏本人好似没有分毫兴趣，甚至方才在咸阳宫的时候，他还当着一众大臣的面断然拒绝了始皇欲册封他为皇太子的旨意，这才引得始皇震怒，赐了他与甘罗的禁足。

    “亥儿慎言，”想来胡亥也是太过担忧，这才口无遮拦，忘了泽枨先前叫他谨言慎行的叮嘱，而此处又人多繁杂，他方才的话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难免生出事端。甘罗于是赶忙将这兄弟二人拉到旁处，“这话若是给泽枨知晓，定要整治于你。”

    景泽枨一向严宽并济，依照帝王之道教导胡亥，打一棒子给个蜜饯什么的是他做惯的事情。

    “亥儿知错，只是王兄，亥儿实在是想不明白，这才一时激动说错了话，甘王兄再饶我一次，莫要与夫子多言。”胡亥扯着甘罗袖袍撒娇告饶，跟他保证说再没下次。

    而甘罗又一向扛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只说这是最后一次。

    扶苏就站在一旁，做他的微笑背景布。

    “倘若父皇真的有了退位的想法，亥儿是只认王兄一人的…”

    胡亥左瞧瞧右看看，见周遭的确是没什么人了这才对着扶苏轻声表态。

    这些年他跟着景泽枨，闲来无事便要往高泉宫溜达，本就对自家王兄王嫂（甘罗不喜欢这个称呼，故而胡亥一向叫他甘王兄。）崇拜不已的胡亥便更是死心塌地的向着他二人了，甚至他父皇都要再往后排一排的。

    “亥儿的心意，我已知悉，只是……”扶苏一如往常般摸了摸胡亥的头，“咸阳外的地方尚未亲眼得见，总还有几分遗憾罢了……”

    雪愈发大了，没有一刻钟便遮盖了两双远去的脚印。

    胡亥仍然站在咸阳宫的长廊，远远的望着那早已不见了人影的宫墙。

    咸阳以外的地方吗……

    那是他从未了解过的地方，也是他从未想过要了解的地方，或许无拘无束，又或许寸步难行。

    扶苏给了胡亥答案，却又使他产生了新的困惑。

    他不知道为何扶苏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他会支持扶苏的所有决定，哪怕他并不赞同。

    公元前212年

    始皇政微服南下，大公子扶苏与上卿甘罗同往之，交监国大权于十八子胡亥，令少卿景泽枨辅之。

    “这青梅酒不错，带些回去给他二人尝尝。”

    日薄西山，天色渐晚，嬴政饮完杯中酒，吩咐身边的随侍。

    “这个时间，二位公子应当已经在客栈候着了。”

    “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

    他最喜爱的儿子，终归还是扶苏。虽然当初有所隔阂，但如今年事已高，什么权欲利益已经淡化，倒是更在意起了这一如寻常人家父子之间的亲情。

    “父亲。”

    两名身姿挺拔，气度不凡的青年果然站在客栈外等候，见嬴政回来便上前迎接。

    “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嬴政笑意渐浓，两手一左一右牵过扶苏甘罗，三人并肩同行，将橙黄霞光抛在身后。

    此时此刻，这里没有秦始皇，没有公子扶苏，没有上卿甘罗，只有生活平凡，感情和睦的普通父子。

    “与毕之逛了集市，见了些新奇东西……”

    “哦？有多新奇……”

    “父亲一看便知……”

    ……

    公元前210年

    始皇政退位，十八子胡亥登基为二世皇帝，大赦天下。

    二世雷霆手段，赏罚分明，勤政爱民，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

    同年，秦始皇嬴政再度携长子扶苏甘罗全国巡游。

    景泽枨甫一得到消息便跑到了咸阳宫，跟嬴政撒泼打滚，定要请辞同去。

    “……这事你应当同亥儿商讨，”嬴政不好拒绝景泽枨，他毕竟给自己培养了个优秀的继承人，“倘若亥儿愿意，捎上你也无妨。”

    “一言为定！”景泽枨又风风火火的跑出咸阳宫。

    明明已经年过而立，竟还是这么一副冒失模样。嬴政笑着摇头。

    后来得知此事的甘罗也不由得感慨说：“原来亥儿那一身撒娇本事是从泽枨这里学来的…”

    “难怪你拿他没办法。”扶苏亦感慨。

    公元前207年

    望夷宫

    这是胡亥继位的第三年，在景泽枨的悉心教导下，他成为了令嬴政都赞不绝口的帝王，将大秦治理的井井有条。

    只是每逢佳节夜深，他总也止不住的去想他那英明神武的父皇，他那温润如玉的王兄，他那足智多谋的王嫂，和他那总是不着调的太傅。想他们如今到了哪儿，又在做些什么，可有玩儿的尽兴……

    可恨他们几人各处游山玩水，徒留自己一人在这偌大京城，埋首于诸多政务，形单影只，也没个聊天解闷儿的伴。

    胡亥对月磨牙，后又倚栏长叹。

    偶尔，也回来看看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