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分外熟悉但绝不可能属于自身的怪异躯肢。

    脚骨处一阵阵陌生的痛苦，搁浅在亮灰的大理石石砖，随着热量丧失的还有蒙蔽意识的茫然。

    “……”

    依照他的心意，那刚才才凌厉的一击向唯一威胁的左下肢，以一个刁钻古怪的角度向上弯起，有些模糊不清的视野里，那一处的暖色的肌肤表面肿胀，细密的颗粒起伏，组成起伏的红色。

    别扭的姿态使得不到恰当使用的腿部肌肉无可避免的酸痛起来。

    他受伤了。尽管连血都没撕出一滴，但可想而知这幅躯体的孱弱程度。

    他有些戒备的弓着身体，感受着泛着水汽的空从格外精巧的器官管道里输入，灌入躁动的躯干。他感受着愈演愈烈的酸涩，头部灼烧般的刺激，几乎是下意识的，薄薄的一层肌肤一分一合，泪腺的生理性分泌物包裹住黝黑的瞳仁，简单的化解了让他有些不安的酸热。

    一直保持着弓身姿态曾为虎鲸的存在似是明白了什么，试探性地眨动着眼皮，他确信他看到了这可怜玩意之下蜿蜒的血管，在刺目的光源之下。

    那个人类没再出现。

    他试着活动起来两条下肢，肌理下的肌肉颤动着舒张紧缩，如同记忆里可憎的到处活动的人一样，他也站了起来。

    脚下沾湿的床单被僵硬的双脚不留情的碾过。

    突然，他又紧绷起来，蓄势待发地扭过身子，朦胧的水雾里占据半面墙的镜中，井然是个人类男性。

    无甚血色的冷白身躯，处处彰显着异于常人的怪异。绷紧的双臂线条起伏，扑面而来的张力无端危险。一片死寂，他打量着，突兀地动了动嘴角，酷似人类的嘲讽情绪。

    尽管化人不过几时，他却先已无师自通了微笑，可惜毫无温度。

    海中生活的虎鲸，除了颇受人欢迎的优美外形，也以出类拔萃的智慧闻名。只不过虎鲸的好名声也仅限于躲在高处的人类了，在蔚蓝的大洋里，这一种族凶名赫赫。

    所以，清醒过来的虎鲸对于镜中之物做出了他的判断。这就是他，披了层碍眼的壳。

    人类华丽的把戏和手段之多胜过浅海滩下白沙中窝藏的闪亮贝母。

    烦躁，愤怒，麻木，在这副身躯中似乎都变得更为清晰可见。上下颚不自觉撞击着，齿间厮磨，发出些含糊不明的声音。

    他控制着一只手臂，慢慢的运动，末部连接的手掌抬起，生着的指前后动了动，就抵在了就口里。相对柔软的指腹一一滑过那一排应该是用以处理食物的硬质角质。门齿，犬齿，后槽……口腔中自动分泌的辅助咀嚼的液体浸透指尖。

    对于虎鲸而言，一副好牙是生存的必须品。他们从幼龄时开始换牙，并类似于人的，他们一生只会有一副牙齿，这有些麻烦，毕竟惯于凶猛攻击的大型海洋肉食动物们大多数都有尖利且可重复生长的武器。

    感受着手下之物的脆弱无用，他的眼中终于带上了具像化的嫌弃。

    把手拿开了。他忍耐着攀升的拘束与无力感，压迫着畸形的寻仇本能。

    在那个地方，那个困住他的人类的小缸，在人造光与纯然的黑暗中，他失去了习以为常的作息，也无法得知距他被带离海洋的时间，眼前活动的生物不过是包裹严实的人类，以及不合食谱的食物。

    倘若是在那里，他必定是不惜一切，不论是种形态，也要置敢于出现在挣脱的自己面前的人于死地。

    他曾发了疯似的冲撞无色无味但坚硬的阻隔，期望撕扯下仇人的头颅。当时，负责取样的研究人员竟因为那不顾性命的撞击从钢制的升降装置上滚落在地。玻璃器皿脱落打碎，浓绿的流质挥发，弥漫着淡淡的刺激性气味。惊慌失措的人隔着护镜回头一看，关押着的水缸里，浑浊的营养液中的阴影如索命的庞然大物。

    “…1001号，镇静剂……”

    …

    但是，他淡淡的看着眼前一切，身后有嘀嗒嘀嗒的水声。人类的栖身之所自然是相匹配的狭小。他想起了不久前避让逃窜的人类。像察觉危险的猎物。

    不过虽快，但他依旧留心到那一捧流光的在光源下闪烁的东西。

    人类的身上似乎都会生长这种柔软累赘的组织，遮掩住脆弱的头皮和脖颈。

    不停卷动的水流，晃动的光下，一抹闪亮的莹白是最后的记忆。刚刚那个人类有着相同的颜色。也像以前见过的……久远之前跟在族鲸身边，柔和的水波，安静的海面，揉碎的月光在水里忽上忽下，年幼的自己兴冲冲地绕着明月的倒影时而潜行时而跃出，这没头脑的举动被长辈评为活泼过头，但他只是渴望触碰那片洁净美丽。他觉的天上夜晚时明亮的圆圈是他见过最美的景色，比发光的水母和闪亮的石头好得多。

    银色的光。

    他低头看着干净的手掌，顺着心意用力一收，又放开，在混乱的时候莫名恍然一阵。

    他不在那了。

    侧过头，视线中镜中人躯的上部——乌黑浓密，根根分明。

    这是对人类而言极具吸引力的秀发，但他无法对此做出什么品鉴。目光触及其幽深色泽的一瞬，难以言喻的失望也虚虚漫过心头一刹那。

    跳过暂时没空理清的新鲜思绪，他站到门边，看着遭到破坏的门板，看着手边连接着门的硬质延伸，摸索着按了按，扭了扭，在某一个时刻，门晃动了。于是便手指转动，向下施力。往前推时受阻，左右空间太小，所以……

    负伤惨重的门被轻轻打开半边。

    地板上拖出一道长长的人形影子。

    王昭哪里都没去。她坐在沙发一侧，抱着刚买的衣服，侧头看着浴室门口安静的绿植。

    早就凭着保留的定位机能的鲸感知到逃出的人类并未离开，因此并不意外。

    昏暗的室内无照明的光源，女人披散的雪色长发在微弱的窗外光下有似月的皎洁无瑕。

    他一时被吸引。

    躁动挣扎的麻木恨意竟平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