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县城的夏夜，不管风怎么吹，都似在原地打转，带着散不去的燥意。
人与人之间只隔着一个灯的距离，灯亮了，我就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你。
灯灭了，谁也不知道身边走过了谁。
江拾舟并不喜欢夜晚，因为黑夜总能把人的恶意无限放大。
在他的记忆中，他总是在无人的夜里，被人堵在小巷子里欺负。
刚开始的时候他年纪小，打不过，只有挨打的份。而挨打的次数多了，他就学会了反击，结果却被打得更惨。
等他渐渐长大，有了自保的能力，每次打起人来都带着一股疯劲，慢慢地来找事的人就少了，甚至有些人见了他还得乖乖地叫声“舟哥”。
但今晚，他的运气似乎不怎么好。
他的脚刚迈过巷口，就被人一把拉了进去。
“舟哥，我知道您打架厉害，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来这找您麻烦。但我最近让小人给算计了，有求于人，没办法才来堵您，您轻点打。”
巷子很黑，不见一点光亮。
骤然被拽进来，江拾舟不适地眯了眯眼，耳边熟悉的声音响起，他竟还分神想了下最近又碍着哪位的眼了。
蓦然，他轻笑一声，好像谁见着他都没好眼色。
本来心里就惴惴不安的张宁听见这一声笑，小腿一抖差点就要跪下，哭丧着脸说：“舟哥，您别吓我，我胆子小。”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江拾舟撩起眼皮，扫过张宁和他身后的四五个人，还都是熟面孔。
他敛眸，语气冷淡：“那人的要求。”
张宁愣了一下，随即马上反应过来：“把您打伤就行了。”
“就这一个要求？”
“打在明面上，要看得见的伤口。”张宁说完，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江拾舟的神色。
他是真的很怕江拾舟啊，今天他们这几个人，还不够他舟哥打上五分钟的。
看着江拾舟向他走近，他握着砖头的手已经不受控制地发颤，他身后的小弟们也和他差不了多少，有的甚至都准备好逃跑的姿势了。
“舟……舟哥……”
江拾舟握住他拿砖头的那只手，然后抬起，猛的一下砸向自己的头，眼里波澜不惊，问：“这样可以吗？”
张宁被江拾舟突然的动作吓坏了，看着他头上鲜血直流的伤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憋红了脸才憋出一句：“可……可以……的……”
听到这话，江拾舟放下张宁的手，而张宁抖成帕金森的手根本握不住砖头，只听“啪嗒”一声，砖头落在了地上，沉闷的声音在这空巷里久久回荡。
“你们走吧。”
仿佛得到了赦令一般，几个半大的小伙子纷纷丢下手里的棍子和砖头，拉过还有些晃神的张宁飞快地跑出了巷子。
虽然知道江拾舟打架疯，但这是第一次见他把这股疯劲对着自己，他们是真的怕啊。
因为他们跑得慌乱，所以并未发现巷口站着个人。
等跑了有一段距离，张宁他们一伙人才停下来。
徐迪弯着腰扶着路灯大口喘气，他和张宁对视一眼，从口袋掏出一包烟扔给了其他人：“今天这事，你们都知道该怎么说吧？”
“知道知道，徐哥和张哥放心，不该说的我们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那行，这天也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家去吧！”
“好嘞！”
徐迪冲着几个人摆了摆手，见他们走远了，他点了根烟，和张宁一样坐在了马路牙子上。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许久，张宁开口道：“大徐，江拾舟他疼吗？”
徐迪抖落一截烟灰，看着风把它吹散后才回答：“不知道。”
“其实，我和江拾舟是邻居，在我小时候，我特别想和他做朋友，因为他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小孩子。但他父母每天都会吵架，我不敢过去找他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会带着伤回家。”
“我有次因为好奇，放学后偷偷跟着他，就发现有三四个半大的孩子围着他打，我看见他拼命地挣扎，想打回去，但是对方人太多了，他又小，根本打不过。我当时都吓傻了，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打完他，再笑着离开。”
徐迪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听着张宁的讲述。
“我看着江拾舟在地上躺了很久，然后拍掉身上的灰尘，往家的方向走去。那晚，我拿出攒了一个星期的大白兔奶糖，鼓足勇气敲响了他家的门。”说到这，张宁泛红的眼笑了笑，“开门的是他的妈妈，是一个很美丽温柔的女人，我说我来给江拾舟送糖果，她高兴得眼睛都红了，说她家舟舟终于有了朋友。”
“一共有七颗糖，江拾舟只拿了一颗，剩下的全还给了我。”
“他对我说了谢谢，他说糖很甜，还说了没关系。”
这一刻，张宁的泪再也忍不住了，他哭着说：“大徐，那一年，他才八岁啊……”
徐迪想，八岁的年纪，大部分孩子还在对着父母撒娇要玩具，江拾舟呢？
他只要一颗糖就够了。
徐迪红着眼把烟在地上按灭，声音沙哑：“张宁，我们俩，都是和江拾舟一块长大的吧。”他顿了下，带着几分自嘲道，“这么一想，小学，初中，高中，我们三个十几年以来竟然一直都是同学。”
“我们有这么多年的机会，为什么没站在江拾舟身边呢？”
张宁抬起头，看着满天繁星，眼里倒映出细碎的光：“江拾舟今年十八岁，是省高考状元。他强大勇敢，走得又快，是我们太胆怯了，当我们想起要追他的时候，已经赶不上了。”
忽而，张宁看向徐迪，眼里一片坚定：“徐迪，我要复读！”
“好，我陪你。”
反正他们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追赶那叶孤舟。
今夜的星星，似乎比平日里更加闪耀，它为路灯下两个少年，去奔赴同一个梦作了见证。
巷子里，江拾舟靠在墙上，鲜血沿着他左边眉骨从脸颊一侧滑落，他闭上眼缓了一会儿，才朝巷口走去。
在巷口的明暗交界处，江拾舟停住了脚，他偏过头看向站在巷外转角处的人。
十八九岁的男生，头发染成蓝色，蓝色中挑染了一缕白色，黑衣黑裤，眉眼间尽显桀骜，双手交错于胸前，懒懒地倚靠在石壁上，嘴里叼着一根点燃的烟，烟尾猩红的光忽明忽灭。
此刻这人站在路灯的光下，正偏过头看着他。
对上江拾舟视线的那瞬间，陈逆的呼吸都停住了。
他眼前的江拾舟，身上明暗分明，一半是隐在巷子里的黑，一半被巷外的灯光照得微微亮。苍□□致的脸上带着血迹，漂亮的眼睛像是春夜的湖泊，静谧淡然。白色衬衫染血，带着左边锁骨也沾上了几滴血。
这样看过去，他整个人清傲神秘，又邪气漂亮，倒像是染了业障，破了道心的小仙人。
像受了蛊惑一般，陈逆朝江拾舟走去，对着他漂亮的脸吐出一口烟圈，痞笑道：“小仙人，你刚才的样子可真威风！”
江拾舟并不喜欢烟味，他轻皱起眉，用手捏住陈逆的下巴，把他的头转了个方向：“别那么叫我。”
陈逆只觉脸上一凉，就被人强制换了个视线，他反应极快地按住江拾舟打算拿回的手：“别客气，我让你多摸会。也就是看你长得好看，换了别人可没这个待遇。”
江拾舟使了些力，没抽回自己的手，他又把陈逆的脸转了回来，一双眼就那样清洌洌地盯着他。
没过几秒，陈逆就收回手，屈服道：“好吧，你赢了。”
陈大少爷向来挑剔，很少有什么能入他的眼，但江拾舟这张脸每一处都完美地贴合了他的喜好，尤其当江拾舟的眼睛那样看着他时，他硬气不起来。
江拾舟放下的手指小幅度蜷缩了下，陈逆按着他手背的手心太烫了，留在皮肤上的触感经久不散。
没再搭理陈逆，他垂下眼，遮住了眼底情绪，转身离开。
陈逆使劲揉了把自己的脸，把那种冰凉的感觉揉散，小声嘟囔着：“大夏天的手怎么那么冰，冻得我脸都僵了！”
他看着江拾舟渐远的背影，心里越发不平衡，凭什么他摸了我还不搭理我！我都不计较他占我便宜，他还不和我说话！气死了！
陈逆心里憋着一口气，抓心挠肝般的难受，他带着这无由来的烦躁追上了江拾舟。
他愤愤地踩着江拾舟的影子，对你下不去手，我还不能对你的影子为所欲为了！
陈逆踩完影子后，胸口的那股闷气散了许多，正打算跑到江拾舟面前拦住他，就看见他踉跄着倒下。
陈逆眼瞳一缩，身体比脑子先反应，瞬间就冲过去接住了江拾舟。
他把江拾舟抱在怀里，才发现这人不光手凉，全身也凉的厉害。离得近了，又发现他头上的伤还在流血。
陈逆眼底有隐隐的怒气，这个人当自己是移动血库吗？血流不尽是吗？头上破这么大个洞还跑！真的是烦死了！
他紧绷着一张脸，用手拍向江拾舟脸的动作却很轻柔：“喂，你先撑一会，我带你去医院。”
江拾舟意识有些不清楚，只觉得现下抱着他的东西热热的，让他全身很温暖，很舒服，他很想就这样睡过去，但他好像听见了“医院”这两个字，那是个白色冰冷的地方，他不要去，他喜欢现在的这种温热。
“不去医院，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