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逢云阙城几十年难遇的大雪,天色比之以往黑得更早。
天地被压得昏暗,却愈显辽阔,除了风雪,万籁俱寂。
手中稳持竹伞,祁南溪正在回宗门的路上。
墨绿色伞面上隐隐有灵气流转,构成繁复的阵法符文,将冷风隔绝在伞下这方空间之外。
一个约莫六七岁的男孩亦步亦趋跟在祁南溪身侧。
他身量小,又一副营养不足、体力不支的肌瘦模样,尽管祁南溪脚步不快,他要跟上也颇为费力。
自出云阙城北门已走过十里,男孩身子一个不稳,向前栽倒在厚厚的积雪上。
跌倒后的片刻他一动未动,待反应过来急慌慌就要起身,可将一抬头便愣住了。
一袭浅绿衣衫的女子在他近前撑伞看着他,更盛的灵气聚集在顶上那张伞面,星星点点的亮光自边沿逸散,有些许落至他身上,他恍觉身体似乎在渐渐回温。
待他站定,“还要跟着我吗”,她问。
他看向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没有丝毫犹豫,重重点头。
“但是这样我们一直走到明早天亮都不定看得到听云宗大门,怎么办呢。”说出这句话时,祁南溪声音愈来愈轻,尾音几乎被风雪盖过。
男孩年纪不算大,但心思算得上敏锐。
所以他捕捉到了祁南溪话里那丝若有似无的恶意,不禁心下一紧。
他不想被抛下。
岑白微岑白微岑白微,男孩在心底反复默念这个名字,努力说服自己是岑白微、是岑家人。
继而开口,一字一顿,语气坚决:“那就接着走,明天到不了就后天,总能走到的。”
祁南溪一时没有回应。
“我能坚持。”他忙又补充。即便声音生涩,还带着不知是冷还是饿所导致的抖。
“那好吧。”略显轻叹的语调,说罢祁南溪便转身继续向前走。
而男孩,岑白微,心下一松,跺了跺有些冷得麻木的脚赶紧快步跟上。
不知过了多久,但天色浓黑,到天亮应是还有些时辰。
祁南溪却倏然停下:“到了。”
岑白微仿若被冻僵的心绪在此刻被这一声拉回少许,他疑惑抬头,沿女子视线看过去。
是一家茶舍,匾上书“七里茶舍”。
堂内的灯火照在门前雪,雪光又向四周拢过映到二人身上。
“你认为自己能坚持冒大雪走一两天,我可不这么觉得。”
留下这么一句,祁南溪踏进了七里茶舍。
七里茶舍内,前厅有两人当值,皆身着听云宗弟子门服,除去他二人,还有九位客人。
其中五位三两聚在一起吃夜宵。
余下四位姿态各异躺倒在长椅上酣睡,桌前放着茶水。
惊羽百无聊赖守在柜台前,左手边的账本还没翻过两页,就又捧起了右手边的《杨氏武器图谱》。
蓦地,耳边风雪声中夹杂着脚踏雪地的声响。
片刻,确定是有客人要接待,惊羽合上手中书页,将书压在账本下,静静等候。
不久,见一女子来到门檐下,合上手中竹伞。伞面上的灵力迅速流向中心,又沿中空的竹制长杆汇聚向伞柄,镶嵌在伞柄上的灵石短暂亮过几下后恢复了正常的光泽。
那女子收好伞,直走到台前,对他说:“我需要住宿。”
惊羽笑容和煦,目光隐隐打量她几下,确认是不相识之人。于是回道:“本店不提供住宿。”
女子稍顿,沉静的双眼有片刻波动。
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她找出随身带着的一块令牌。
令牌精巧,用材上佳,一面朝向惊羽,其上标识着“镜水”二字。
惊羽一脸疑惑,不知她是何用意。
“此为听云宗镜水峰峰主令牌。”女子补充说。
“您怕是搞错了,听云宗峰主令牌可不长这样,我也从没听过听云宗有什么镜水峰。”惊羽疑惑回道。
女子听完眉头微皱,自己看了眼令牌后将其收回。
见她不像是作假,惊羽也有些懵了。
而且他注意到这是块双面令牌,令牌另一面是个“岑”字。
难道,是云阙岑家?
可即便岑家与听云宗关系匪浅,却也无法凭一枚令牌就在宗内行事。
更何况,他没办法辨识这岑家令牌的真假。
思量到此处,又见女子没再动作,惊羽埋首继续清算起了账本。
祁南溪不禁陷入沉思,老师百余年前离宗,镜水峰只剩她一人。
而上次见到宗主已是三十多年前了。
她开始琢磨,镜水峰是不是已经被划出听云宗势力范围,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
余光一瞥,终于想起身边还跟着个人。
祁南溪不信这孩子听不懂刚才这番对话,可他似无所觉,毫无反应。
不管他是好是坏、聪明亦或蠢笨,祁南溪都应付不来。
麻烦。她心想。
不然把人扔这儿算了。
视线随着不定的思绪兜游飘转,突然,祁南溪看到了一样很眼熟的东西。
因思考无果逐渐生起的不耐散去,祁南溪眉眼间甚至染上丝笑意,她直接开口问:“姜云雁把书借给你的时候没有说不准带离出宗吗?”
惊羽核算账簿时渐塌下去的身子倏地站直了。
他其实还没反应过来祁南溪问了什么,只是听到某个名字时的条件反射。
姜云雁。
听云宗藏书阁管事。
祁南溪欲上前抽出压在账本下的那本书,却遭已回过神来的惊羽阻拦。
她“啧”一声,一记手刀迅速侧上抬过去,终于拿到手。
《杨氏武器图谱》原本,是她老师的私藏。
她抬头看了眼正捂着手瞧她,面上欲言又止的惊羽,翻开手中书本的封面,先是重复了一遍方才听到的话:“从没听说过镜水峰?”
继而追问:“那也从来没看到过吗?”
说着,她一转手将书展开压按在桌上。
封面背后,底部跨页的地方,有一枚黑色章印。
虽不甚清晰,但辨认得出“镜水”二字,更何况,它同祁南溪方才出示的令牌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惊羽的各种繁杂情绪顿时没了大半,倒是心虚和羞赧的情绪开始攀升。
他挠挠头,视线偏移,好一会儿没敢再看桌上那本书和桌前站着的祁南溪。
于是他看到了跟在祁南溪不远处、一直不吭不响的某小孩。
比他见过的差不多高的孩子瘦很多,看上去饿了很久,鼻头、脸颊冻得红红,整个人都是皱缩的,只一双眼亮得醒目。
引他注意的,还有这孩子身上罩着的白色披风,很明显的女孩子样式。
七里茶舍里每年能看到不少这个年纪的孩子来拜师,惊羽瞧了两眼便转回了注意力。
祁南溪没揪着那本书的话题不放,能按时还回去便好。
要紧的还是怎么安排跟了她一路的这个孩子。
“我要两块点心,”停顿片刻,素白指尖点了下身侧,“然后给他上些热的吃食。”
祁南溪继续朝惊羽道:“我们先等着,你去看看能不能空间房出来。”
“有空房,是给当值弟子临时休息的地方。就是平时没什么人住,得先收拾一下。”既是确认了身份,惊羽一边整理着手边的东西一边利索回话。
用镇纸压好书册后,惊羽引着二人在一处坐下并斟好茶水,而后叫来当值的另一弟子交代几句便分别去忙。
就在一大一小二人对坐枯等时,一股凝实的灵力试探着伸向了祁南溪倚在桌角的伞。
祁南溪立刻察觉,提伞猛地一砸,那股灵力即刻间被冲击溃散,地板深深浅浅裂开几道纹路。
随后,祁南溪借伞飞速结阵,封存住尚未散尽的灵力。
祁南溪扫过隔了几张桌的客人,他们不知何时停止了零散的谈话,此刻安静无声。
其余依旧躺着的也不知是醒是睡。
这种安静并未持续太久,在惊羽端着一碟点心过来时,祁南溪起身上前,指着地上被封的灵气道:“查清楚,按宗里规定处置好。这种事你们应该有应对经验,我就不干涉了。”
手收回,祁南溪接过惊羽手里那碟点心先行离场,又看一眼确认岑白微已经跟上,转过身时留下一句:“吃的准备好后直接送房里来吧。”
惊羽上前观察两眼便基本猜出发生了什么。
有人想抢东西,在这间茶舍里类似的争端不算少见。
出手的目标也很好猜,今天这位突然造访的师姐从头到脚都称得上朴素,只一把素色的伞上明晃晃镶了颗不小的灵石。
不过那块灵石成色确实很好,回想到这里惊羽不禁感叹。
而且……这位没见过的师姐似乎实力也不容小觑,看到地上临时结出的阵法,惊羽心里又补充道。
蹲下查探了一番被封的这部分灵力,惊羽大概评估出下手之人修行大概在哪个程度,他抬眸,开口拉拢在场之人的注意力:“各位!不知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看到坐着的所有人都看过来,躺着的依旧闭着眼无任何动作,他眯眼笑得亲切又灿烂,缓步走至相对众人正中间的位置:“待会儿请稍微躲远一点。”
话音落下不久,他迅速起势,攻向了右手边第一位紧闭着眼假装酣睡的大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