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二靳昭起了个大早,因为家里亲戚都住一块,所以过年走亲戚花不了多少时间。他跟着靳文波和蔡海虹一上午走了三家,中午回家睡了个午觉,到了下午三点多的时候,他接到一个很难得的电话。
要不是这么多年他没换过号码,备注也好好存着,这通电话可能就拨不进来了。
是他在少体校的同学徐春军,毕业后他们俩都进了省队,相互照应了一阵子。但对方的成绩不见涨,一直在省队里打比赛,不过这算阴间笑话么,虽然成绩跟靳昭比逊色很多,但徐春军在省队也一直是稳稳的幸福,职业生涯竟然还比靳昭长了三四年,直到23岁才退役。
退役后则选择回到台港市当教练。
这通电话,就是徐春军邀请靳昭到台港市体育馆,一起打打球。
“这边有不少小同学挺喜欢你。”徐春军在电话里开玩笑,“体育馆九点关门,你要没事,就今天来,我等你。要有事,节中一定给个机会来一趟,我请你吃饭。”
靳昭本想回绝,毕竟台港市很小,尤其是在羽毛球圈子,他也算半个过气的小名人了,而且是晚节不保的名人。虽然只是打场球而已,但其实靳昭心里压力挺大的。
靳昭知道自己心里从来没迈过那个坎儿,但在庆都柴米油盐的生存压力太大,他没空想自己的心结,吃不饱的时候去想这些挺无病呻吟,也挺矫情的。他顾不上。
现在放假正轻松,回到台港,那些情绪的东西全都不管不顾地一股脑涌上来。
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回了个“好。”
可能是那时候他正因为睡得久了犯头晕,想着下床在家里走两步。正好看见电视两边的荣誉墙,那是蔡海虹后来让木工新打的柜子,专门用来放他的奖牌和奖杯。
这些年蔡海虹喊人把家里的墙壁粉刷过,但能看出来这俩个柜子她没让人移动,从柜子背板和墙壁的缝隙看过去,可以在墙壁上看见二十年岁月的痕迹,那分明的界限像是时光洪流中一道拦着的大坝。
靳昭怔怔地看着,嘴里品出一抹苦涩。
电话那头徐春军跟他约定,“那你到了给我电话,都等你哦。”
他是晚上七点多到的,开着租的那辆宝马X3。其实靳昭很少来台港体育馆,近乡情怯的心理吧。这次来发现变化很大,为了修地铁把他以前走的路封住了,好不容易把车开到场馆门口,又发现找不到停车场。
无奈下他给徐春军打电话,电话那头挺嘈杂的,听他扭头对着另一边:“准头这么差!往哪儿打啊都!”然后又回过来,对着靳昭急切地说:“你等我啊,我马上出去找你。”
靳昭开了个双闪,在车上玩手机等他。
其实两个人通完电话,对方的微信好友申请就发过来了。靳昭自己的朋友圈经营得挺好,不时发发训练日常,庆体职的风景,还有吃饭的照片深夜放毒。
他手艺不错,做出来的菜色香味俱全,拍个照加个滤镜还真有几分样子。
大概七八分钟,徐春军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拉他的车门。一上车,他摸了安全带,给靳昭指了指前面,“右转。”又摸了摸车前箱,“不错啊这车。”
又摸摸车窗,“很贵吧?”
靳昭“嗯”了一声,往右打方向盘,车子进了一条小路。小路上还有建筑垃圾,堆在两边,像连绵的小山包。靳昭开得小心翼翼,生怕那些钢筋水泥不小心划了车漆,他还车是要赔钱的。
徐春军见到他兴致很高,两个人聊了一路,严格来说,是单方向的叙旧,从徐春军突兀地提到靳昭在庆体职当老师这件事,靳昭就有点后悔来了。
俩个人进了体育馆,羽毛球馆很热闹,里面打得热火朝天的。
徐春军带他到场边放东西,一边给他介绍:“别看我们场子小,但也挺正规的,也有好苗子,我手上有一个,春节后就打算送到庆都那边了,有希望进省队。”顿了顿,他又说:“靳昭,跟你那时候的路子差不多。”
靳昭没回话,低头把羽毛球的羽毛给捋顺了,“走,打两把?”
“行啊,就等你这句话了。”
两个人球风不太一样,一个防守一个进攻,一个爱在前场堵住球路,逼得对手出漏洞;一个爱在对方给高球后一击扣杀追求爽感。靳昭是前者,说起来两个人在省队还配过男双,不过默契实在一言难尽,后来又分给不同教练,这对组合也就不了了之了。
两个人打了二十几分钟,靳昭浑身湿淋淋,他举起手比了个“停”的手势,下场擦汗喝水。等重新上了场,发现对面站了两个中年人。
徐春军笑笑,“咱俩找找配双打的感觉?”
那俩中年人瘾大,知道自己实力不敌,但看到靳昭两个人的水平,还是忍不住想切磋切磋。
靳昭跟徐春军对视一眼,默契地放了一把水。但实力实在悬殊,就算放了水,也不过是多让了几个球能打得有来有回。
过了十几招后,中年大叔连连高喊:“爽!爽!”
徐春军看起来跟对面人挺熟,揶揄道:“叔,进步很快呀!”
靳昭故意送了个高吊球过来,中年人抓住机会跳起扣杀,没想到重心不稳在落地时崴了脚,虽然不严重,但出于安全考虑,比赛戛然而止。
靳昭背包里有应急处理的喷雾,给大叔简单处理好后,心想着毕竟是自己送的球让对方受了伤,就主动提议开车送对方回家。
徐春军扶着大叔一起,三个人去停车场拿车。路上,许是见很难再有机会了,徐春军才很突兀地,就像之前来的时候那样,一听就有什么目的,但却想尽办法绕着这个目的晃,等着某个偶然的机会来引申到。
“靳昭,你在庆体职当老师是不是?”
靳昭听到他又提了一遍,心情不算太愉快,回了个“嗯。”又问他,“你今天约我出来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徐春军尴尬地笑了笑,“其实就是我之前跟你提到那个孩子吗……她节后去庆都,但身边没大人陪着,我就想着你在庆体职……”
“我没能力让她进省队……”靳昭直白地打断。
“不不。”对方猛地摇头,“你见过那孩子就知道了,很有天赋,也很省心……我是想拜托你生活上多关照些,靳昭,你还记得我们俩去庆都的时候,就我们俩个人,父母就把我们送上大巴车而已,可是这孩子只有一个人。”
他说得情真意切,靳昭也听得心软,他叹了口气,这时候三个人已经走到车前了,靳昭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解了锁,把车门打开,把大叔送到车后座。
两个人站在门边,“那你把那孩子的信息手机上发我,我能关照的就关照着。”靳昭说,他看着徐春军的脸,对方比自己看上去年纪长一些,有些发福,肚子圆润。但面上是幸福的神态。
他听到靳昭答应松了口气,又说:“等我放假去庆都看你。”
靳昭听着惶恐,只说:“好。”其实内心是不情愿的。转念又想,徐春军说这话也是客气,他工作很忙,哪有功夫到庆都。客套一下,自己不必当真,因此也稍微放下心。
靳昭送徐春军离开,看对方的背影消失在昏黄的路灯下。他才拉开主驾驶的车门,坐进去,大叔侧躺在后座上,等车子启动了,才说:“谢谢你啊,年轻人,对了……我刚才听他喊你jin zhao,冒昧地问下啊,你是不是靳文波他儿子?”
这时候车子已经开上大路,靳昭握紧方向盘,转了半圈。
“我是。”
“我本来不确定,看你开的这个车,羽毛球又打的那么好,还真跟文波那老弟说的一样。”
“我爸挺喜欢夸我的。”靳昭笑了笑,虽然他挺想说靳文波这人爱拿他在人前吹牛逼,但想想在别人面前还是给靳文波,也给自己,一点面子。
“你挺优秀啊,还在庆都工作是不是,你在庆都也是当教练吧?”
靳昭听得有些头疼。也不能怪别人八卦,属实还是靳文波透露地太多了。
靳昭都能想象,在靳文波嘴里,自己儿子得过国际荣誉,本科学历,工作是有编制的学校老师,每个月工资到手一万多。另外公家单位总有公积金吧,儿子谦虚没说过,但自己问儿子买房难不难,儿子说不难,手头存了二十几万,加上这些年他给家里打的生活费,除了被靳文波拿去打麻将、炒股输了一小部分,还留了一大部分就等着贴补靳昭在庆都买婚房。
还有,靳昭开了辆三十几万的宝马X3,而且长得小帅,190个头,大长腿,肌肉身材。性格也好啊,脾气好,就是性格内向了点。
靳昭不用怎么想就知道他爸怎么在人前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从以前就这样,刚进省队就到处吹嘘他早能进国家队了,只是那里的教练非伯乐;等进了国青队,又吹嘘他进国家队也就是时间的事。
恰恰那时候他在基地训练,跟教练闹了矛盾,靳昭一向很听教练的话,两个人有了矛盾他也总是低头的那个,偏偏那次教练怎么都不心软。停了一周训练后,靳昭在场上看见自己教练对其他球员指点,一下子委屈地哭了,躲在场馆外面的小树林里掉眼泪。
那次怎么和好的,也不知道,忘记了,反正每天晚上在宿舍里辗转反侧,想跟爹妈诉诉苦,临了听见他们俩只会问赢了多少比赛,赢得漂不漂亮,然后带着夸一句我儿子就是了不起,靳昭所有示弱的话都咽进肚子里。
他只会说:“爸妈,我过的很好啊,教练说我很有天赋,每天都粘着我,就想带我训练。”
后来得了青奥会男单冠军,靳文波逢人就吹自己儿子以后肯定是奥运冠军,打印了百来张照片,让那年返乡的靳昭签得手都痛了。偏偏比赛时因为鱼跃救球擦破了虎口,签字很慢,字迹也不好看。
靳文波举个扇子,搬一张小板凳坐在门口,家里的电视循环播放靳昭的夺冠瞬间。每过一会儿,他就用扇子指了指靳昭,催他,“昭昭,签快点!”
靳昭不知道车上这个大叔听了多少去,为避免露出马脚,他只想着赶快把人送到家。
没想到分别时,对方对他的兴趣颇浓,话语间渐渐让靳昭感到有些微妙。
“对了,小伙子,你有对象了吗?”
靳昭把车子熄了火,转头对着大叔微笑:“有了。”
大叔有些失望地“啊”了一声,“是哪家的姑娘,台港的吗,还是庆都的?”
靳昭的脑子里浮现出卢真心的脸,她颐指气使地让自己干这干那,反正怎么开心怎么来。他倏地就笑了,勾起唇,“嗯,庆都的。叔叔,帮我保密啊,我还没跟我爸妈说呢。”
“哈哈,理解!”一双宽厚的手拍在肩膀上。
靳昭想,不就是吹牛逼吗,他这也算是习得他爸的真传了吧?
要是让卢真心知道自己在背后编排她是自己的女朋友,是不是要生气了?骂他胆大包天?
回程的路上,靳昭听着音乐,思绪莫名又回到这个问题上。
或许卢真心不会生气的,她只会面无表情地反问:“是吗?”眼神的压迫让靳昭不敢撒谎,只能老实地坦白。因为觉得靳昭不识相,逾越了,连管教他就觉得麻烦,于是直接冷处理掉了。
或许吧,还愿意折磨,还愿意折腾,怎么不算是一种愿意原谅的态度呢?
就好像当初他说不要,卢真心要是真对自己没有一点兴趣,早就把自己踹出房间了,哪还会掏出录音给自己一次求饶的机会?
要是卢真心真头也不回地走了,自己怎么挽留?靳昭仔细地想了想这个问题,后知后觉地感到一股凉意。
因为他发现自己毫无办法。
他把车停在家门前的车位上,靠着椅背看着前挡风玻璃外那一抹月亮。
被飘过的飘渺的云遮住了一些,然后又多了一点,再多一点。
靳昭拉开车门,站在门边抬起头来。这些滴滴答答的”点“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脖颈里,他的衣服上——不是下雨了。
按天气预报,今年的初雪,终于在年初二的夜晚落下来。
明天可能是积雪,也可能化得干净成了摊水。
但现在这些漂浮在空气中随着自由落体降落的白色物质是存在的,靳昭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着月亮拍了一张,树影挡住了半边构图。取景框外小区屋子的室内灯光影响了采光,影响了月亮的画面表现。
这是一张粗糙的,甚至看不清下雪天气的劣质照片。
但靳昭还是把这张照片发给了卢真心,并写道:下雪了。
这条消息等卢真心看到的时候,覆盖在地面上薄薄的,含水量极高的雪花已经融化了,被路人不停踩过,成了黑水,淌在城市路间。
卢真心不觉得下雪很稀奇,她见过更漂亮更雄伟的雪景,她看过雪山,去过北极,在冰岛见过极光,关于雪、关于冬天最美好的意向,她见过最赤诚最震撼的模样。
这张噪点高极模糊的照片,如果不是靳昭发过来,她甚至不会点开看。
但她也没兴趣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