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经过灰扑扑的大街,法瑞兹掀起侧边的车帘,眼前略过数条暗沉不见底的脏兮兮的小巷。
一股垃圾发酵的酸臭味钻入车厢内,法瑞兹赶紧撤手放下车帘,并取出胸前的手帕轻捂口鼻。熟悉的消毒水味抵消了刚才的稍许不适。
“医生,到您家了。”车夫掀开前帘,讪讪地笑着。
法瑞兹收回帕子,颔首提起包下了车。
走到家门前,他站了一会才想起从包里拿钥匙似的,但还没打开锁扣门便开了。是在厨房帮忙的女仆,叫什么来着,法瑞兹边想边走进门去。
“夫人在卧室等您。”那女孩颤巍巍地说。
大抵是听闻了今日自己看诊的事,在家中已大发过脾气了吧。
将公文包和外套交给女仆,法瑞兹上了楼。再次,他站在卧室门前神游了一会才握上把手推门而进。
咳嗽声在他踏进门的那一瞬充斥了房间,昏暗的卧室没点灯也没拉窗帘,床上的女人半卧着面对他,背着光线五官模糊。
“你今天去哪了?”她丝毫不隐藏话中不满的情绪,却又故作什么都不知道,希望他能坦白解释清楚。
“去西街看诊。”法瑞兹一如既往淡淡地说,走到窗边拉开了一半帘子。
“你就不怕邻里知道吗?!正经医生去窑子里给妓女看病?!”法瑞兹夫人勃然大怒,“还是你根本不在意,就算他们在我面前窃窃私语你也要去找那些女人?!”
“你想多了,我只是去看诊。”病人的病情严重到不能下床,所以只能自己出诊。然而他深知她是不会相信的。
六点半晚餐时间,医生独自在餐厅简餐一顿,而法瑞兹夫人也如往常一样在卧室的床上就餐。前者随后在书房歇下,而后者嘱咐女仆别让医生上楼却又为独守空房暗自生气。
两人之间差了13岁,各自都不懂彼此的心思。法瑞兹的父母十分满意这位年长多金的媳妇,但这场婚姻的苦果却完全不由他们两人承担。
翌日一早,昨日的车夫按时送医生到东街区的诊所上班。
一进诊室的门就可以看见左手边的希波克拉底小像,两三把竹藤椅的位置算是候诊区,往里走进隔间,便是就诊处即法瑞兹的办公室。装修和摆设都很简单,朝西的墙面上打了书柜,光是医学专业教辅和解剖图解就占了一半,还有不少希腊文和拉丁文的医学词典但并未裁开,只是法瑞兹夫人买来装装门面的摆设。
上午来的病人并不多,虽然平时也就只有几个。快到午餐时间,最后一个病人是两个街区以外一酒馆的老板。近五十岁的年纪但身体很健康,这次是因为店里有客人闹事,在劝架时被误伤了腿。
“还好当时有个小伙子帮我拦了拦,不然伤的可就不只是腿了哈哈哈。”酒馆老板鲁克爽朗地笑着。
法瑞兹一边写着药单,一边钦佩着对方的乐观。
酒馆闹事并不少见,尤其是鲁克的酒馆。因为什么人都接待,所以经常会有同性恋人在那幽会,但这也引起街区附近不少店家和住户的不满,时不时有些闲人乘机在店里找茬,比如怀疑酒杯餐具没有好好清洁消毒会引起传染病什么的。虽然这在医学上并无先例可举,但百姓却坚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这让老板也百口莫辩。
“听那小伙子说,他是前线退伍下来的军人,上个月才回来却发现亲人都已经死光了,连邻居都搬走不见了。”鲁克又自顾自叨叨着,年纪大了的男人似乎就会有这个毛病。
“所以现在就住在我店里,也帮忙干点杂活...医生你绝对想不到我们的退伍军人有多穷,简直成了乞丐...”
让来历不明的人住在店里,有些危险啊。法瑞兹想着,但也并未出口劝阻,因为知道以对方的风格也不会听。
拿到药单的鲁克一次又一次地向医生道谢着,笑呵呵地离开了。
脱下白大褂和手套,法瑞兹锁上诊所的大门决定去隔壁街区的cafe简单买个鸡蛋三明治就回来整理这几天的病历。
买完午餐回诊所的路上,法瑞兹看到停在路边的垃圾车也开始继续前进,似乎和自己的路线要重合一部分。
他皱眉犹豫了几秒,果断转身打算走小巷抄近道回诊所,以避开载满酸臭味的垃圾车。
东街区的小巷不像西街区,不会有随处乱堆的臭垃圾,也不会从角落里冒出个衣着性感的绯色女郎拉着你的领带邀你上楼。
一般是这样。
但今天的小巷格外的安静,街坊的窗门紧闭,密不透风。
走到尽头转弯处,法瑞兹扑腾一下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整个人猛扑向地面。
双手撑着粗糙硌手的路面,他吃痛着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跪在刚才绊倒自己的罪魁祸首上——一条人腿,血淋淋的膝盖和脏兮兮的工装裤。
“嘶——”腿的主人因这突来的重力痛苦地清醒过来。
法瑞兹朝这呻吟扭头看去,一头晃眼的金发映入眼帘。
男子只有半张脸暴露在阳关之下,因疼痛微微绷紧的嘴唇破了皮沾着血。眼睛是最令他惊讶的地方,右边偏灰褐色的瞳孔深不见底,左眼却因在阳光的照射下如琥珀般晶莹通透,似初秋的平静晴天。
应该是个不到三十的年轻男子。
法瑞兹从他腿上离开,看了眼蹭破皮的手掌,又蹲下寻找着摔倒时不见的眼镜。
“在那。”意外的是,对方竟没责怪自己让他伤上加伤,反而好心地举起同样受伤的手臂,艰难地指着一旁角落里的眼镜。
法瑞兹那手帕简单擦拭了下眼镜重新戴上,开始明白今日小巷的寂静:大概是见了斗殴现场,不愿参活故紧闭门窗,以免招事。
这座城市的冷漠他早已领教过,顺理成章地附和着才不显着突兀怪异。
一般是如此。
可今天他却不好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开。
一来自己跪在了他受伤的腿上,多多少少有点责任;二来对方不仅没对自己破口大骂还帮自己找眼镜,他再走开不管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于是,他拍了拍装着三明治的纸袋,向伤痕累累的男子伸出了左手:
“我是医生,去我的诊所处理下伤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