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不同于记忆，那是孕育于此刻的泪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像链条般从他的脸颊汩汩而下。
他仰起头，试图将泪水收回眼底。
但长久以来的痛楚，像一根根刺一样扎进他的心底，每回想起一段便流下一段，好似要将这十几年来囚禁在他灵魂里的悲恸一并发泄出来。
原来情感这种东西，也会转化成实质的事物吗？
他咬紧牙关，试图伸手抹去眼泪。
...却无论如何都抹不去。
“...哭什么啊，要把那几年错过的眼泪都补上吗？但现在哭又有什么意义呢？”
“独自哭泣是懦弱的体现，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吗...”
“但为什么...你会暗暗庆幸呢...庆幸自己终于拥有了哭泣的能力...这种事，明明不是强者的思维方式...”
【或许你从未认为自己是个强者】
“但......我必须成为一个强者。”他喃喃道。
【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呢？接受这份汹涌的情感，这不正是她们的期望吗？】
“...现在还不是沉溺在悲伤的时候。”他握紧了拳。
“我不会让这股情绪彻底掌控我，但我也不会抛下它。”
“我要带着它，将它变成驱使我前进的力量。”
“我要替她们实现愿望。”
他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他的眼中多了几分决绝。
“我要替她们复仇。”
夜光下，闪烁着珠光的泪滴渗进白沙，须臾便了无痕迹。
一道微光闪过，他回到了之前的那个小巷。
与世界彼岸的荒野不同，这边的月色要更明亮，天上的星星被掩盖了光芒，只剩下寥寥几颗发出微弱的星光。
在向所行之路迈进之前，他还有些事情尚待了解。
他四处张望了一番，却没有见到熟悉的身影。
……过了今夜，他或许再也不会以月的样貌在华夜国行事。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也意味着他和奕……不，是月与奕，从此以后将不再继续相交。
他想和他道个别，即便这显得格外仓促。
但那人已经走了很久了，他真的还会回来吗？
无声等候了许久，就在他又一次抬头望向天际的时候，耳边忽地传来了一道急促的声音。
“好巧啊~没想到你还在这里。”
来者是一名穿着整齐的男子，许是为了方便办事，他换下了之前松垮的装束。
“好巧。”他抿了抿唇，脸上情绪一点也无。
那人见他的第一面，似乎也带着这样类似的笑容，这让他感到几分恍惚。
“我有点事情想和你商量。”
竹翊，亦或奕突然向前走了几步，直至自己的身影被屋檐盖住，与竹夜的距离靠的更近。
竹夜往后退了退，却不曾想手腕处微微一凉，是竹翊抓住了他的手。
他听见那人附耳道:“抱歉，被人跟踪了，暂时只能这样说话。”
“那需要换个地方吗？”他听见自己回道。
“我等会还要会会她，她也不打算隐藏身形，走远了反而会把你拉进来。”竹翊轻声解释着，他的耳边无意间落下几根碎发，洒在竹夜的耳边，轻轻的，痒痒的。
“今晚的事很抱歉，这一路都是你在陪我，我都没怎么考虑过你的心情...实在是不好意思。”似是不想被旁人听去这一番话，他说着说着又靠近了几分，将竹夜抵在了巨石上，他的右手撑在竹夜头上，左手直直支在竹夜腰侧，亲近的同时也保持着距离，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挨到对方。
“我很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你是我少有的初次见面就一见如故的朋友，我不想因为先前的不告而别失去你。”他说着，眼中波光流转，竹夜能看出那双漂亮的眼里想表达出的诚挚。
“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你还在这里的时候，我真的很庆幸，庆幸我不会失去一位值得交心的知己。”
竹夜微微侧过脸，轻声道：“这种事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没必要特意来找我。”
虚无的心间突然像拧紧了一样，让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变得沉重起来。
“但其实你也在庆幸，不是吗？”竹翊轻笑道，“所以我才必须来找你，为了我们的友谊能持续下去。”
在他看不见的角落，竹夜蜷缩在手心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除此之外，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竹翊说着，语气有些低落。
“...近来京城里的反动势力蠢蠢欲动，我奉殿下之意，要加大追查幕后黑手的力度，这几天...怕是没机会再见面了。”
听到这，竹夜纠缠的心思如同找到了疏解的绳般，他张了张口，赌气似的道：“你没有给我惠的信息，我自然也不用陪你，你不需要提醒我。”
或许，蛮不讲理的分离态度才不会遭人挂念。
就当我是个任性的坏孩子，把我永远遗忘在记忆里吧……
竹翊闻言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丝毫没有追究他的疏远，“小月月，你生气起来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色厉内荏，没有一点威慑力呢~”
竹夜闻言转头看向竹翊，试图展现的凶煞气息在看到对方的一瞬便烟消云散了去。
对方灿烂的眉眼里隐隐能看出某人的影子。
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好，我知道了，你专心做事，不用考虑我。”他或许并不擅长应付这种煽情的离别场面，总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真乖~”竹翊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随后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那有缘再会，月。”
话落，他低头对着他挥了挥手，在月色的掩映下，那双桃花眼如潭水一般清澈。
竹夜沉默了片刻，他想要笑着离别，但很显然他根本做不到，他想要编造一个美丽的谎言，告诉奕他要去外界游荡四方，是再也不会回来了的那种，但话到嘴边，他依旧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看到距竹翊的不远处站着一名面色不虞的女子，是白灼。
他知道，竹翊还有很多事要操劳，作为成年人，他不可能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浪费在与小孩的玩乐上。
……或许，就这样默默离别，也不错。
他勉力让自己的嘴角往上微微扬起，努力让自己的头往上仰视对方，咬牙让氤氲在眼中的水雾不要继续凝聚。
但最后，哪怕他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也只是轻轻抬起手对着那人挥了挥。
……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竹翊自然不会知道他的心思，凡是他刻意隐瞒的情绪，没有人能看出破绽。
所谓的纯良，不过是伪装。他从来都不是喜怒言表于色的存在，他只是习惯披上无害的外表，以此放松对方的戒心。
对，就是这样，对方对他的所有印象都只基于他的表相，他没必要为了这样的情谊而感到开心，也没必要为了分别而伤心落泪。
但为什么，心就像滴血一样痛苦呢？
一秒，两秒，三秒，对方带着笑意离开了他的视野。
迟滞片刻后，他抬着沉重的脚步迈向小巷深处，如机械般走着，走着，像个戴满枷锁的死囚一样缓慢地走着。
直至走到一隅无人寂静之处，他才似卸下浑身力气般倒在深巷阴影中。
...这或许就是每一个萍水相逢之人的必经之路。
行于各自方向的旅人因命运而短暂交汇，热烈相交后又迎来仓促离别。
露水般的情谊，清亮剔透，亦如泡影般美好而脆弱。
【我们在日落之际相遇，用一整个夜晚的月光点缀彼此的容颜。】
【或许今晚夜色格外动人，原本应擦肩而过的我们第一次得以相聚】
【流落在外的孩子，过继主家的孩子，本该一同长大的亲人，却是第一次真正面对彼此】
【眼神交汇之际，种种阴谋诡计便如云烟散去，小心翼翼的试探，明目张胆的挑逗，皆在话语中渐渐消融】
【你带着我在人声鼎沸的街巷四处嬉戏，变着花样向我展现这座城市的风貌，你的热情似乎永不消融，你的笑容也好似从未落幕】
【透过氤氲茶香，我不经意窥见你的一角过往，原来再开朗的人也隐藏着名为过去的伤】
【孩童般的巧思促使我们成为全场的焦点，本是令人忐忑之事，但两个人一起的话，心中剩下的就只有雀跃】
【你的眼睛很清澈，我可以一眼看清里面的所有情绪，哪怕不用你解释，我也能明白你想表达的真挚情谊】
【可惜我们终究要奔向不同的方向，我们以后或许还会相遇，但今晚将是月与奕的第一次相遇，也会是最后一次】
【我们已经失去了成为家人的最好时机，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通过蛛丝马迹识出我的身份，但今后已不会再有这种巧合】
【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时刻，但，我们不应该以这种身份相识相交】
【流落在外的孩子并不想回到陌生的家族，更何况他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们于小巷间相聚，又于小巷里离别，命运短暂交汇的时钟已经敲到了零点，一见如故的知己已经悄然离去，就在今夜，他将彻底抹去自己的存在】
【美丽的月色啊，请让我许下歉意的祝福】
【愿他的仕途一路顺风，所行洒满晴光】
【愿他的愿景得以实现，所向皆往自由】
【愿他的内心不再孤寂，所经终遇良人】
【再见了，哥哥。】
他倚靠在墙角里，眼泪如决堤般源源不断地落下。
“啪嗒”
“啪嗒”
“……”
不停息的泪水，亦如从不停歇的情感奔流，滴在地上，化在心里。
“……我或许，暂时还成为不了一个强者。”
“至少，今晚，让我先心安理得地做个弱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