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刀配英雄,好舞配佳人,一见倾心,二见定情,海誓山盟,天荒地老,从此山高水远,道阻且长,并行不问路难。”
孩童声音稚嫩,磕磕巴巴的讲着从说书人那听到的话,她并不能真切感受着所谓血海深仇,爱恨纠葛,可那些情感太真太纯粹,所引起的是灵魂深处的颤动。
所以她好奇,她探寻,日日夜夜扒在茶馆窗户那听着只言片语,自己琢磨着拼凑出一二三来。
更不必说,她的父亲也是江湖传说的一员。
“谁说的?”
“我不管,反正都这么说。”
“啧,胡扯,”男人懒散的躺在树上,垂下来的衣角有意无意的拂过女孩发顶,“又是武功又是美人,天下人这么多,怎么好事都让你给占尽了?”
“我不管,你什么时候做我师傅?”
“十年,二十年,你猜。”男人乐得打太极,还折下个柳条在女孩面前晃悠,全仗着盛昭胳膊短腿短跳起来也够不到他。
“盛江月!”盛昭气呼呼的打掉了戏弄她的柳条,瞪着树上的人,那人端的是清风月朗,好似置身一切之外,还有心思反过来教育她没大没小。
“要叫爹。”
爹你个大头鬼,谁家孩子出生五年了第一次知道自家爹的身份是从说书人口中得知的。
盛昭深吸一口气,看着男人闭上眼摆明了她讲她的他睡他的的神情,狰狞着挤出一个笑容出来。
“爹。”
识时务者为俊杰。
盛江月听得浑身舒坦,睁开眼看看自家闺女还有什么招数。
“他们说你是很厉害的剑客。”
惊鸿一剑衣袂扬,所行无处有邪妄。
惊鸿剑流传百年,每一任剑主都记载在《天星录》上,自然是说书人口中的常客。
“嗯嗯嗯。”
“他们说你单枪匹马闯进浑天阁救我娘。”
浑天一梦无归路,红衣孤马蹄春风。
浑天阁覆灭之时,所有人都忘不了一袭红衣的盛江月与郑凌策马而出,他们自烈火中走出。
“嗯嗯嗯。”
“我要学惊鸿剑。”
“想得美。”
盛江月冷漠无情的驳回盛昭的请求,顺带翻个身,在树杈之间重新找个合适的空隙把自己嵌进去,只留给盛昭一个冷漠无情的背影。
盛昭莫名想起徐启那小孩信誓旦旦的说着什么“男人最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泪”“你的哭泣我的罪”,还有杨老头惊堂木一拍娓娓道来的风流逸事,眼咕噜一转:
“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则落得吞声忍气空埋怨,如今连个剑都摸不着,呜呜呜……”
如果无法反抗强权,那就让强权难受,对于自己五音不全的嗓子的准确认知与把握,让盛昭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恶心自己父亲。
鬼哭狼嚎的“盛昭冤”当然是王炸中的王炸。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忍无可忍的盛江月起身看着树下自己那“活泼可爱”的女儿,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我不是你爹?”
“你是冷漠无情的剑人。”
“盛昭,你这个月零花钱没了。”
夜黑月高。
盛江月捞了一壶酒三两步上了屋檐,衣袖一扫,坐下时无半点声响,他抬眸眺望,月掩薄云之下,远山如黛。
哐当--
盛江月猛的一惊,低头看着盛昭歪歪扭扭的抱着个梯子搭在房檐上,一步一步往上爬。
真有你的。
盛江月叹口气,在盛昭踩落瓦之前伸出援手,把自家闺女安置在自己身边。
“睡不着?”
“嗯。”
长久的沉默。盛江月正要感慨闺女长大了都有自己的心思的时候,就听见盛昭低低的声音:
“盛江月,如果我是一个男孩,你是不是就会教我惊鸿剑了?”
“说什么呢。”盛江月摸了摸盛昭的脑袋,常年不着调的声音却于此时透露出几分稳重出来:
“昭昭,每个孩子都能追逐自己的梦想,什么都不能限制你,爹爹教你习文习武,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这些都与性别无关。
“但惊鸿剑不行。”
这是我与你娘亲的约定,是我们最后的私心。
“它注定会让你失去你所爱之人。”
夏日的风一点点吹散白日的喧嚣,偏僻的山村,某一个屋顶,男人和女孩相依而坐,看着群山,看着孤雁消失在暗夜之中。
良久,身边才传来一声轻轻的声音:“就像你失去娘亲一样吗?”
月光越发皎洁,晃着盛江月的眼,等他近乎惊慌失措的挪开目光之时,女孩已经睡在了他的怀中。
他一手护着女孩,另一手却不自觉向上抬,那里没有抚摸他脸颊的手,只有指尖的湿润。
“是啊,就像我是去你娘亲那样。”
谁的声音沙哑着,散入寂静的长夜中。
那夜以后,盛昭和盛江月默契的跳过了惊鸿剑的话题,盛昭还小,玩性也大,很快便找到新的乐子,只是盛江月有时会抚着剑,品着某些不知名的意味。
草长莺飞,阳春三月天正暖。
“盛江月,我想放风筝。”
盛昭眼巴巴的趴在桌子上,羡慕的看着窗外升起的一只只纸鸢。
“嗯,我也想。”
盛江月放下手中的针线,满意的看着盛昭气呼呼的脸,变戏法般从身后拽出一个风筝出来。
……
“我不要鸡。”
“瞎说,这是凤凰。”
“盛江月,我不是三岁小孩了。”
“嗯嗯,七岁的小孩更应该认识凤凰。”
盛昭看着盛江月信誓旦旦的神情,怀疑的眯了眯眼--
然后拽着风筝出了门。
“徐启--”盛昭踩着砖块趴在墙上,举着风筝闻隔壁院子里的男孩:
“这是凤凰吗?”
眉清目秀的男孩看着那风筝上鲜红的鸡冠,艰难地开口:“也许,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他看了盛昭一眼,小姑娘扎着辫子,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不由地心一横,“是凤凰。”
“哇哦,徐启,你的眼神和盛江月一样糟糕。”
盛昭麻溜的跳下摇摇晃晃的砖头,稚嫩的声音从墙的那一边传来,徒留徐启目光呆滞。
她知道这是公鸡的……不对,他家大门常开着,盛昭为什么一直执意爬墙……
徐启看向门外,接收到少年疑惑的眼神的盛江月无奈耸肩。
然后盛昭的头从一旁冒了出来:
“徐启!一起去放风筝呀!”
“来了!”
白驹过隙,吾家有女初长成。
“盛江月,我娘好看吗?”
盛江月挑了挑眉,看着揽镜自照的盛昭:“当然,天下第一美人。”
“那我--”
盛昭抱紧了镜子,充满期待的看着盛江月。
“别问,你还是丑。”
“盛江月!我要和你绝交!!”
某人气呼呼的摔门而去,没等盛江月断气茶碗,就又从门外探出个脑袋:
“真得很丑吗?”
怎么会呢。
盛江月看着盛昭逐渐张开的眉眼,在心里长叹一声。
“真得很丑。”
“你再这样就要失去我了,盛江月。”
秋风渐起,朦胧情怀为谁生。
盛江月瞥着旁边扭扭捏捏跟着他走了一路,欲言又止又欲言然后用憋屈的目光看着他的盛昭,糟心的捏了捏眉间:
“什么事?”
“盛江月,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和我表白了呢?”
盛江月猛的停下脚步,看着盛昭泛红的脸颊和闪躲的视线,深吸一口气,手已经抚上了剑鞘。
“你答应了?”
少女羞涩点了点头。
“徐家宋家赵家哪一个,算了都宰了吧。”
盛江月冷静地分析,然后提着剑转身就走。
“盛江月!冷静啊盛江月!”
隆冬将至,红装倾酒嫁儿郎。
盛江月又窝回他的那棵柳树,看着自家与隔壁喜气洋洋的布景,再一次感谢自家闺女不同寻常的脑回路以至于他这位父亲在闺女出嫁时还能一个人窝在这喝酒。
“盛江月。”
盛昭站在树下,还没说什么树上就丢下来一句话:
“你怎么还不走?”
“谁传的谣言?”盛昭大吃一惊,拉过来一脸绯红的徐启,“当然是他嫁过来啦!”
“是的,父亲。”徐启乖乖点了点头,绯红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
不愧是你啊盛昭。
不愧是你的女儿啊,楚云卿。
卿卿。
.
如果故事能停在这里就好了。
朦胧细雨,谁跪倒在坟墓前,颤抖着手抚着石碑上的字迹。
如果一切能回到从前就好了。
谁撑起油纸伞,扶着那人颤抖的身子。
盛江月,我没有学惊鸿剑。
我没有离开南城。
记忆回到了那天下午,她推开房门,却发现盛江月已不辞而别。
临行前他留的那封信,盛昭读了三年。
三年后,自幼陪伴盛昭长大的马踏尘而归,背上的人却了无声息。
“别入江湖。”
那人衣襟上鲜血铸成的字红的刺眼,仿佛间,那人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
“昭昭,听话。”
“我听话的,盛江月。”
“我不入江湖。”
人生苦短几十载,盛昭真的只是守着南城。
少时的渴望成了永恒的梦魇,她一次次渴望寻找真相,却又一次次止步。
向来洒脱的孩子为自己戴上了枷锁,眼泪先于千言万语而出。
“惊鸿剑注定会失去所爱之人。”
“我没有学惊鸿剑。”
“我失去了你。”
雨还在下,那声阿爹也散失在雨幕之中。
盛昭自明事理后只叫过两次爹。
可惜这次盛江月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