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江左李氏遭仇人屠门,共收捡尸首一百二十三具,大公子李天沉不知所踪,时人悼之。
--《江湖志》
吱--
杨九急忙推开木门,紧赶慢赶到工房去,祈祷着师傅今日有事耽搁来迟,一转角却恰与师傅对了个正眼。
完蛋。杨九闭了闭眼,站直了身子准备挨训,他本就不是老头弟子,十几年在街上混了过去,好不容易有个女儿才觉得不行,前两月求爷爷告奶奶在赵老头这混了个“挂名弟子”出来,想正经学一门手艺。老头本就对他不怎瞧得上,更别说今早这一出还犯了老头的大忌讳。
“时,是命!”
记忆里的老头吊着一双眼,不重不轻地敲打着他,往日里混日子的杨九识相的缩了缩脖子。
挨骂,挨打,杨九都打算受着,可赵老头却只顾着盯着坊里其他弟子,半天也不分他个正眼儿。他在坊口立着,困窘地张嘴唤师傅,宋老头才转过头来,眼角皱纹一簇:
“干什么去了!”
“给女儿买个包子。”
宋老头哼了一声,张嘴正欲骂,却又看着杨九忐忑不安的样子,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半晌只是叹了口气,挥手让杨九进来。
杨九松一口气,照例往边站着“相面”,就听宋老头阴阳怪气,“今个没说都这么自觉?”
杨九猛地抬头,便看到赵老头小弟子刘刚冲他招手,刘刚一旁,是一把石锤。
“师傅准你上工了。”刘刚拽过愣神的杨九,拍拍他肩。
这是杨九第一次和师兄弟们一起打铁。
他掂了掂石锤,试探着落在烧红的生铁上,沉重的闷响带着麻意沿着手腕蔓延,杨九愣了愣,随即感受到的是畅快。
于是他吐出了那口很长的气,抡起第二锤,第三锤,再埋在木炭里烧。
百炼成钢,反复锤打,才出好钢。
杨九抡着膀子打着粗胚,两个月训练下去让本就壮实的他蛮力能往对处使,赵老头扫了一眼倒也没什么错处,很快师兄弟就接了过去,同样是锤,烧,然后大致修着轮廓,制成剑胚交给了赵老头。
老头光着膀子被围在最中央,拿着小锤在剑胚上敲着。杨九很难形容那时他的感受,只能听见轻脆的敲击声叮当的响,隐约中好像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但是没有。
那把剑渐渐成型,老头却渐渐颓倒下去,人气与剑气此消彼涨,等大徒弟看不过眼想去搀一下老头时,老头却只是把他们都赶了出去。
“叮--”
杨九站在门外,门内动作轻微却清楚。听着响过一声后久久没有动静,杨九耐不住性子,想推开门看看老头还好不好,却又被刘刚拉住。
很久。
又是一声轻响。
杨九并没什么过人的天份,只是模糊地感觉有什么变得不同了。那门闭了一天,第二天近黄昏时赵老夫才从坊里走出,他怀里没有剑,什么都没有。
杨九没有问,几个师兄弟也都闭口不言。
这只是个一般大的材庄,赵家坊也是个一般大的铁坊,这里的人看惯山间地头,天地万物也是如此普通。
可就在这里,出了一把剑。
这把剑藏着李家一百二十三人的一切,在十年后满载仇恨出鞘。
无人不知惊鸿剑。
李家大公子创了套《惊鸿剑法》,提着剑报仇立宗,然后把剑传给了大弟子无绪。
无绪拿着剑挑开寒阁的门,破了十几年名门望族的光鲜亮丽,然后一路行侠仗义。
爱他的人奉他为剑侠,恨他的人骂他无耻小儿,他的名字在风月楼暗杀榜上起起伏伏,等终于定格在第四位时,他连着惊鸿剑,登上了风云榜第一一。
世事浮沉,无绪的妻儿皆死于非命,连带着几位弟子不知所踪。岁月须臾,惊鸿剑终于传给了下一人,此时,离它在赵老头那成型开刃,已经过去了六十年。
而惊鸿剑第三位剑主,名--
盛江月。
*
乡野间的小路,一辆破旧的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赶,戴着斗笠的女子在车前拉着缰绳,回了几次头不见车厢里有什么动静,等那马第三次一脚跌进士坎里时,女子终于忍不住:
“盛江月!”
“嗯,我知道了,好了,就这样,嗯,你说的对……”盛江月还在梦中,昏沉间听见宋日华的声音,下意识出声应和,然后闭着眼摸索着正了正衣领,揉揉脸捞过长条的包袱往身上一挂就往车外钻,一脚踩着马身与车间隙处,宋日华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惊得马身一歪,连带着车也跟着晃,好在人倒是没掉下去。
“这下醒了吧?”
宋日华毫不客气地拍了他背一掌。
盛江月自觉拉过缠绳,转头对宋日平露出一口大白牙。
当某人要生气时,不要说话,笑就行了。
这是十二岁时盛江月就懂的道理。
果不其然,看到某个傻子的傻笑,宋日华一腔怒气就这样堵了回去,然后全变成了哭笑不得。她别过头去,还是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得了,跟个傻子计较什么。
宋日华转身钻进车厢:“我先睡一会儿,到凌云镇叫我--你不会不认得路吧?”
“放心。”盛江月吊儿郎当地拉着绳,眯着眼看了看日头,车厢内的女子仍不放心:
“向东走,凌云镇在最东边。”
“嗯哼。”盛江月定了位,然后愉快地驾着车转个弯,向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