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上密密麻麻铺满了写好的公文琐事,书墨的气息笼罩了整间屋子。
裹成绿油油一团的茧使劲蹬了蹬腿,好不容易站直身子,背后的书架却是晃了晃,还没来得及蹦出三米远,熟悉的杜衡香味扑面而来。
将自己带到这间屋子的少年那张清冷矜贵的脸上瞧不出什么表情。
未拿长弓的手掌一手撑着倾倒的架子,无波的眼神扫过悻悻相视的谢之涣。
“顾大公子,好久不见啊!”
被救了一条狗命,连忙跳几下跟上少年脚步的谢之涣嘴角笑容明媚,八颗白亮亮的牙齿灿烂无比。
坐下再度处理公文的人头也未抬:“不久。”
“多说无用,我不会同意的。”他洁白无瑕的长袍极为规整地铺在双膝并拢的蒲团上,其上身微微前倾,姿态优雅而内敛。
“别啊!你都说了我与他们同罪,更何况私闯云梦泽总比贩卖禁书罪名大吧?”
贼心不死的谢之涣双手合十,偌大的人搁他眼前转悠然后当面坐下。
风评都被害了,计划还完不成那岂不是要被朝堂那些老不死笑死?
他可是在皇帝老儿面前下了军令状,一定会把扎根在云梦泽的黑恶势力一网打尽的。
思及当时言之凿凿的誓言,他清清嗓,少年声线爽朗纯净,拉长尾音:“求求了,我心善的大师兄~小古板~大宝贝儿~”
无下限换着花样唤人的谢之涣总算让这人正眼瞧了一眼。
“无趣。”
从正事抽身回复的人淡淡吐了二字。
不信邪的谢之涣使出浑身解数,连大*诱术都用出来了,那人都还是专注写他的公文,英勇的谢小将军最终还是信了邪。
“顾星予!”他幽魂般吐出这人的本名。
“你真是够了。”谢之涣闭着眼,无奈无语至极。
他最初在云梦泽见到这人的时候还想着事情稳了,毕竟两人也算是旧识,可三年过去了,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之前的玩笑话!
真不知道一串普通珠子有什么好争的。
纠结半天,泄气的谢之涣捏着鼻子软下声:“我要进律令堂。”
终于等到人认输的顾星予神色依然冷淡,唇角扬起的那抹极浅极淡的笑意,不仔细盯着都看不出来。
谢之涣懒得看他得意的样子,干脆扭过头一屁股坐在桌案对面。
通体湛蓝,表面粗劣刻着不知名小花的玉质手串颤颤巍巍从他怀里飘出来,内里蕴养许久的火红印记黯淡深厚更具灵性。
顾星予随手接过这人送过来的珠子,手下的字迹笔走龙蛇,墙上悬挂的字画漂浮震荡。原本死拉不开的房门砰的一声大打四开,耀眼的阳光瞬间径直洒进来,衬得垂首提笔的家伙都多了一丝清冷与孤傲。
呵,闷骚。
内心精准吐槽的谢之涣动了动快要酸麻的身子:“这回你可别多事啊,会很麻烦的。”
“你当我是你吗?”顾星予的声音平静得仿佛掠过花枝的清风,连反驳嘲笑都了无痕迹。
被怼得张口结舌的少年咂舌,谢之涣回想了下这些天做的“好人好事”。
“......我也没做什么吧?”
无非是帮大理寺长胡子老伯减轻了下负担,让文殊院里面爱嚼舌根的大臣官员去大牢陶冶了下情操,飞燕台里面黑心肝的情报贩子看场烟花爆竹。
总归他都提醒过了的,他们老家炸了真不关他事啊!
“唉,自古积德行善,总要有风风雨雨,俗话说得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大义,我也只能做出点小小牺牲咯。”
谢之涣单手紧紧攥着胸口,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不忍直视的顾星予闭上眼,听此一言,感觉自己耳朵都被茶毒了。
在外面等候已久的弟子收到传音,火速跑进来扛起了人。
“大师兄!”
“送到律令堂吧。”桌案边的人揉揉眉心,飞快画了一沓清心符。
“是!”
“喂!顾星予!你就这样让人把我抬出去啊?!”
猝不及防素面朝天,瞬间腾空的谢之涣伸长脖子往后扑腾两下。
五六个规规矩矩牢牢按住他的执法堂弟子面容端正。
谢之涣侧过头。正对面的太阳照得人暖烘烘的,晃得人眼花。
末尾衣饰略有不同,腰间配剑的弟子拍着他的手臂,低声凑过来。
“阁下,云梦泽内禁止大声喧哗,而且大师兄极不喜欢别人直呼姓名,避免大师兄动怒,你还是小声点吧。”
面容较为稚嫩的弟子口吻苦大仇深坚定严肃,连带身边的同门也一副过来人的深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是什么龙潭虎穴,择人而噬的厉鬼。
谢之涣来了兴趣。
难道顾星予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不能被叫名字的禁忌?
他眨眨眼,好奇示意。
弟子小心看了看前方,见领头那人没有注意,才再度开口:“我也是听说,大师兄之前在一个人身上栽了坑,被下了咒术,一到特定的日子就会头痛难忍身心交瘁。”
“咒术?不应该啊。你们大师兄都解不了吗?”
谢之涣略微思索,微微皱眉。
乌野顾家的大公子,天赋卓绝金尊玉贵,绝无仅有的家主继承人难道后面的老家伙不着急?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顾星予的能力还是很厉害的,连他也解不开,伏圣什么时候出了个这种人物了?
“哪有!大师兄他......”碎嘴子的弟子刚义愤填膺想说什么,为首领队的少年回过头,月白色的丝绸飘带缠绕在腰间,仙姿玉容,寒冷彻骨,吓得搭话的几人顿时眼观鼻,鼻管心。
“妄议师长,若有下次,自去领罚。”
言简意赅,惜墨如金。
路边课毕退堂的学子越来越多,那种惊奇又带点惊恐的火辣目光汇聚在他身上。
默默将这笔账算在顾星予那厮头上的谢之涣强压下骤然升起的求知欲,下次,下次一定要找回场子。
现在嘛,秉承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理念的谢之涣从容将头枕在先前搭话的弟子身上。
一反常态安分守己默不作声的模样,惹得为首之人频频回首。
那股深怕他惹事的戒备感都快溢出来了。
谢之涣漫不经心吹了吹口哨。
与金陵截然不容的欢快小调带着股洒脱不羁,声音抑扬顿挫。
不远处随波逐流的人暗自聍听。
“小仙君,再回头的话,摔倒可不怪我哦~”
不经意开口的人语气轻佻,戛然而止的空档,狡黠的笑意自唇间溢出,平添许多暧昧,不正经地很。
苏远爻脚下自然而然跨过某块翘起的石砖。
虽然以其修为不可能注意不到,但总归是人好意。
“多谢。”
他拧眉的模样一刹那像极了屋内那名处理公文的家伙。
该说不说都是小古板吗?道谢的表情都差不多。
身怀反骨的谢之涣蓦然生笑。英气俊朗的面容上双目灼灼,薄唇旖旎:“小仙君折煞我了。”
“在下东霏,洛东霏。”
“承蒙关照,不胜荣幸。”似是随意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苏远爻微微一怔,蹙起的眉宇加深。
偌大空旷的广场上,黑洞洞犹如深渊的入口在眼前打开,前来接引的守卫一边押着提前到达的两位仁兄。
“冤枉啊!我真的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啊!那真的是我一个亲戚来看我顺手塞给我的。”
“嘁,别说了,你这理由都烂大街了,我可没有你这样蠢的亲戚。”
“你说谁呢?!”“谁应声我就说谁!”
伴随着身后愈演愈烈的争吵声,谢之涣双脚重新落地,身上束缚着的藤蔓骤然消散,点点光华化作尘土。
天光正好,霞光万道。墨发飞扬的少年身躯挺拔如松。
如此别具一格的出场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谢之涣笑着跟那两位“交情匪浅”的同道之人打了个招呼。
明明修为如此薄弱。
深知自己探查不会出错的苏远爻收回暗中缠绕在其身体上的灵力。
他不懂为什么大师兄会让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人进律令堂。
这个年纪,除非身上有高级法器不然绝不可能躲过术法的感知。
至于另一种可能......他摇摇头。
同辈之间,能比自己强大到能屏蔽探查术的,他脑中此时只能联想到两个人。其中一位正在处理公文,而另一位,是敢在庆功宴当晚冒犯天恩拒绝天衍帝赐婚的谢家嫡子,谢小将军——谢之涣。
此刻应该在闭门思过,如何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保险起见,不愿草菅人命的少年心中叹口气。
避免面前还没意识到状况的家伙死在里面,苏远爻想了想,还是取下腰间令牌递了过去:“律令堂内危机重重,若扛不住可以拿这个提前出来。”
“师兄!““苏师兄!”众人集体的吸气声在身后响起。
谢之涣眉头微挑,毫不扭捏地接过这块温润细腻表面刻着苏字的玉牌。
“原来小仙君姓苏吗?”
他指尖摩挲过边缘,关注点诡异地奇怪。
苏远爻怔愣了下,不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果然,下一秒只见这人眉眼弯弯,竟然顶着周围复杂的目光,径直将其挂在了腰间。
“虽然很冒昧,但是能不能请小仙君等我出来,一起去尝尝伏圣的佳酿呢?毕竟我这人爱好不多,只能用这个回礼了。”
咋咋呼呼的人无奈地耸耸肩。
苏远爻眸色略微深沉。
没来得及回答,就见面前之人体内一股汹涌的灵力疯狂扩散,狂风呼啸,连带着周围众人的衣袍招展。
他退后数步,抬手挡在额前,目之所及,那人的气息瞬间暴涨。
苏远爻一下子想到什么,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手中白光闪现,一根通体雪白,布满锋利鳞片的长鞭破空而出。
身后执法堂的弟子一齐上前结阵。
“洛小哥,有什么难事你跟我说,别放弃自己啊!”
刚开始与他搭话的弟子双手呈喇叭状着急大喊。
谢之涣摆摆手,勾唇,单手将食指放于唇上。
无形的空气凝滞,游龙般的长鞭在少年腰间三尺之外停滞。风云变色,无数灵力幻化的飞叶轻盈飘落。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所有人默契停止了动作,等待一个——奇迹的发生。
或令人发笑身死道消,或引人艳羡直摇而上。
“传闻伏圣建国之初,云梦先祖为筛选天纵之才,曾颁布一条院规,若有人能在律令堂深处坚持十五日,通过试炼便能破例入云梦泽。”
“今日我无名小辈洛东霏,愿请云梦先祖法旨,开启绝阵静墟!以生死论成败!”
疯狂,极度的疯狂!混乱中心之人嚣张放肆的声音传遍整个云梦泽。
以天道誓言牵动星辰大阵的谢之涣看着被聚拢吸引而来的见证者,很轻很长地吐出一口气。
茫茫天空中降下的法阵,磅礴厚重的灵力冲击在他身上,根骨都仿佛要碎裂般。
谢之涣垂眸咽下喉间腥甜的血。
他不知道这一幕带给众人的是何等的震撼。
站在窗边的顾星予抬首望向天空,手腕间的手串光华流转。
玄奥的符印连接,铺天盖地的阵势掩盖了整片日光。
红衣喋血,无尽的灵力化作罡风利刃盘旋在周围,直到最后一刻,天光大亮。
啧,亏死了。
谢之涣迷糊地想着。
脚下传送阵开启,一道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赶来。
“——洛东霏!”眼眶发红,神色惶恐的小少爷狼狈不堪从人群里挤出来。
谢之涣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眼前忽的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