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元日的晚上,宁府又来了一位客人,他着一袭黑衣、身上还背着另一人,几乎是躲着月光而来。周承宸捏着手里的字条,“有事相邀,望元夜密见”,送这字条的送食伙计向他示了宁府令牌,这字又是宁思瑶的小楷字迹,他怕是合作对象已有决断,不敢耽搁,连忙唤了仆从称他身体不适需要早些歇息,暗中唤来哑奴背他出府。宁府门童像是早有吩咐,了然地引他入室,到了前堂周承宸才惊觉这目的地竟像是宁相的书房。门童扣了两下门,一中年男声隔门应“请客人进来吧!”
周承宸坐在宁相对面,心中忐忑,世家间的交际往来也属常事,镇国公府对外亦宣称是镇国公夫人爱惜宁思瑶的才华,故特意复邀请她题幅字画,莫非是宁思瑶自己对父亲坦言实情?
“哎呀,世侄来的真快,哦,我与令尊曾有些交情,唤你世侄,不介意吧?”宁国春抬头笑着看他一眼,低头又继续写字。
周承宸自然不敢摆架子,连忙辞谢宁相客气。两人之间陷入沉默,幸好宁国春不多久就落了笔,举起这幅写好的字给周承宸展示,问他这字如何?接着又像是看穿了周承宸所想,对自己的字幅颇为满意地捋捋胡子,“阿瑶这字是跟我学的,时间长了,我学她的竟也有些样子。只是她这草书我倒是仿不来,年纪小小,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郁结之绪”。周承宸仍是一言不发,他摸不明白宁相唤他来这里的理由,不敢贸然开口。
宁国春倒是明白他的拘谨,“如世侄所想,这次请来确是为小女之事。倒也不是要世侄远离,只是作为父亲,爱女之情也得世侄体谅呀。”他给周承宸倒上茶,“我喜欢的大红袍,世侄尝尝?阿瑶倒是嫌这茶俗气,她不肯喝。”
“……世侄这样子,倒是怕我在茶里下了毒一样。”宁国春爽朗大笑,“世侄大可放心,阿瑶并未对我提过镇国公府的事。只是自从阿瑶去了镇国公府后,你那叔父突然下了朝与我热络了些,我也不得不多想。”
周承宸心惊,他与叔父不对付,却也不知他竟行动如此迅速,只得拿他和宁思瑶见面相谈之事又挑挑拣拣陈述了一遍。宁国春听他说了一遍已知其有所隐瞒,目光清明,也不见恼,“世侄也不必和我兜圈子,若无登堂入室之野心,大可放了爵位给你叔父。周康安这人我虽交集不多,但贪图名利,他既已从你这里拿了爵位,就不会再针对你留个苛待亲眷的恶名。世侄是有抱负之人,我们宁家后人两个女儿,无人可扶,我的这些人脉也唯有旁落到女婿手中,这也是世侄挑上阿瑶的理由,我说的可对?”
周承宸的心思被戳穿,几乎要羞恼了,若他双腿健全怕是要起身就走掉,何至于受此羞辱?既然已知是怎么一回事,又何必专程唤他来问?
宁国春安抚地摁在他的肩上,“我此番请世侄来并非要给世侄难堪,只是婚姻之事终究不是利益交换。世侄是聪明人,我也不妨开诚布公,我能得到重用,正是因为我唯有两个女儿,这道理、世侄可懂?”
周承宸大脑飞速运转,宁相后代只有二女,本朝贵族女子不入朝堂也不袭爵位,自然不会有世家之患,才得了圣上信任。那倘若这个格局被打破呢,当宰相的政治资源倾向到其女婿身上,上位的猜忌会不会同时约束了他们两人?
宁国春看他像是悟了,暗中赞许,“世侄是故交之子,我也应以诚相待。你既然有意愿入朝为官,想必也有些自己的情报,我在朝中的为人处世应也略知一二。圣上如今重用我,不过是重情重义,因着我在其为太子之时的伴驾罢了,如今才疏学浅,实在是做不得什么大事,也落不得什么大权,能留个位置,宁某对此已是感恩戴德,万万不敢再对圣上提什么要求了。”
周承宸知道宁相被朝内的一些官员讥讽为“平相”,意为才学平庸,提不出什么好的建树,只是一味劝架端水、对各个派系各打五十大板,占着宰相的位置却做不出来什么实事。今日一见实属非然,科举出身又岂能真是草包之徒?这分明是一只藏拙的老狐狸,身居宰相已封无可封,为了避免猜疑故意放权,连圣上都要被他蒙骗了过去。宁相这话已说的很明白,宁府不适合、也不会为他铺路。
“宁某就这么两个女儿,皆为掌上明珠,无利益交换之意图。世侄若是可造之材,我也可越过你叔父、向吏部尚书引荐一二。只是联姻一事,还是搁置了吧?世侄与阿瑶甚至都谈不上认识、更难提交心,若只是为了仕途求娶阿瑶,于你于我均划不来。”宁国春用指关节轻轻扣了扣桌案,示意周承宸回神。
“……其实我早就认识她了。”周承宸又忽然开口,“那年诗会我也去了。我就在想她明明在说这天地如囚笼,怎么最后就被解释成了要直引入青云了呢。”
“我觉得那首诗写得很好,再后来她又写了些诗词,我都读过,感觉都比不过那一首了。她就是因为那一首《园鹤》才名声大噪,是不是就是这一首诗困住了她?只是我后来没找到机会再问她了。”
宁国春沉默了片刻,突然真心地笑了,“是,这确实像是阿瑶能写出来的东西。”
候在门外的哑奴背上他欲行,“诶,世侄稍等!”
“嗨真是这年纪上来了人也糊涂了,差点就忘了给些见面礼了。今日正好是元日,我也给世侄压压这邪祟。”宁国春庆幸这柜匣里还放了些备用的红袋。
“收下吧,见小辈礼,总是不能连些压岁钱都舍不得。”周承宸还要推辞,宁国春笑着按住他欲推回的手,嘱咐此番谈话无须让宁思瑶知晓。在客人走后宁国春又陷入了长考,周小侯爷倒是与他预设的不尽相同。
宁国春白日入朝、晚上又议事,直到现在才和妻女好好聚上一面。欢笑一阵后,宁国春趁着妻子和阿絮正在团元宵,悄悄站到阿瑶身边小声地问,“前几日你不是去了那镇国公府吗,我看那小伙子人倒是不错,你可有意啊?”,思瑶还没回答,宁国春后脑勺就被沾着面粉的王月榕来了一巴掌,“阿瑶才几岁啊你就在这里要议亲,家里养不起她还是怎样!”宁国春连忙讨好,“不是不是,夫人,只是这阿瑶阿絮今年也要及笄……”他觑着夫人怒气冲冲的脸色,还是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故作严肃地瞪了一眼旁边偷笑的宁思瑶和宁思絮。
后来宁国春又去找朋友老林讨主意,这位和他一起入朝为官二十余载的户部尚书喝得面红耳赤,大着舌头说“厄孙、厄孙至有厄孙福,你就……别管,没准、没准就你姑娘就……就欢喜这样的……”想想也是,而且这事阿瑶也并未跟他提及,想来也是有自己的主意。他便不再纠结。
周承宸当夜回去后又开始思索,只是他能给联姻对象提供的太少、而他索要的太多,偌大的京城居然翻来覆去还是只剩下宁家一户。过了几日他又给宁相去信,承诺自己绝非忘恩负义之人,若有提携,百年之后亦竭力护宁家无忧。宁国春看了信后笑骂了一句“这小子”。后来他那叔父周康安又来打听宁国春口风,他只留下一个模棱两可的笑容,打着哈哈蒙混过去,却也正是这种态度,让“宁府镇国公府两家疑似有意联姻”的传闻更加甚嚣尘上,突然就有些世家子弟又来拜访周承宸、跟他叙些在他还未有腿疾时的旧事了。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