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悠悠出了雁都,谢流芳没坐过马车,鼻腔满是原木的霉味,他晕的难受。
他拂手挑开轿帘透气,隆冬的寒气铺面,盖头险些被吹起,倒也闻不见那股霉味了。
朔风见缝插针钻入衣领,他紧了紧外衫,身体还是不争气的打了两个喷嚏。
雪下的愈发大了,周遭也愈发僻静起来,除了轿夫嘎吱嘎吱踩在积雪上的脚步,只听土道路两旁的竹木在风雪中沙沙摇曳。
马上的护卫注意到撩开轿帘的谢流芳,以为颠到他了,立马招呼前头打马的轿夫让走得稳些。
速度慢下来,盘旋在胸口的恶心感也不那么强烈了,他颇为意外,但还是压低嗓音道:
“谢谢。”
那护卫根本没听出来二小姐的声音比平常僵硬,或者说他也只远远见过谢千画一次。
“啊...没事的小姐...”护卫受宠若惊,不好意思的挠头:“属下叫魏成,小姐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叫我的!”
盖头轻点,这便是同意了,年龄不过十六七的少年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
“其实本该直接送小姐去护国公府的,但是...”妄议别家在相府是明令禁止的,魏成讲了一半才反应过来,噤了声偷瞄谢流芳。
谢流芳并不阻止,轻轻点头示意他继续。
得了应允,魏成肆无忌惮道:“但是那傅府欺人太甚,偏要咱们去雁郊傅家的小宅进行仪式...我们相府也不是小门小户,这不是看不起是什么!”
少年义愤填膺,满心为他这个‘二小姐’感到不值,谢流芳回想起昨夜谢千画的嘴脸,轻叹了口气。
“不过说来也奇怪...路行一半了怎么还不见傅府迎亲的队伍?”魏成喃喃道。
谢流芳危险地眯起眼睛,远远地望见前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向他们移动。
那是迟到的接亲队伍吗...
不对!风雪呼啸里夹杂着的...是弓箭的利鸣!
“——都趴下!!!”压车的前护发现不对,高声嘶吼道。
马车骤然急停,他身形不稳,额角狠狠撞向厢壁,霎时头晕眼花,耳鸣迭起。
可惜晚了一步,箭雨划破天空带出尖锐声响,一时间厢外惊呼尖叫声此起彼伏。
*
轿帘‘哗’的被人扯开,谢流芳按住剧痛的脑仁还在试图起身,魏成探进身不由分说的伸手拉住他:“小姐!有埋...”
声音戛然而止,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泛着冷芒的蜂刀将挡在他面前的魏成捅了个对穿。
魏成咧开嘴,不知从哪掏出把匕首塞在谢流芳怀里,失血过多的身体逐渐软倒:“小姐...跑!”
杀手扯出卡在魏成心口的蜂刀,调转刀口直指谢流芳咽喉。
寒光乍现,他猛地矮身,任由蜂刀削断发丝,并指抚上魏成心口的血,眨眼间符球已成!
杀手瞳孔骤缩,抬手便挡:“什么鬼东西!”
轰——
花轿碎成片,里面的红衣新娘也没了踪影。
杀手被气浪掀飞,面庞炸的血肉模糊,小臂不知所踪,“啊!!”他哀嚎躬身,不可思议的盯着从天而降的谢流芳。
花轿空间这么有限,竟然也只是炸掉了小臂。谢流芳冷漠抬眸,溅上的血给他病白的侧脸平添两分猩红妖冶。
啧,入门灵修的血做空符还是太弱了。
不等他反应,谢流芳手掌沾血,曲指凌空抓向杀手不设防的腹部。
手下人剧烈挣扎起来,谢流芳不为所动,“噗嗤”指尖被久违的温热鲜血包裹,股股热流涌入体内,感动空虚的气血被填满,直到发胀,他眸中终于闪过一抹异色。
杀手蹬大双眼,眼中是控制不住的恐惧,腹部掏出的窟窿干涸的什么都流不出。
他‘噗’的喷出口血,歪倒在地上彻底没了生息。
筑基...重新拥有修为的感觉真好。他低垂眉眼,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凌厉。虽然只是暂时的,但对付一帮杂碎,足够了!
“人在那!弟兄们!弄死他后半辈子就衣食无忧——”
鼓动人心的宣言未完,他瞬间失声,方觉脖颈一凉,身子瞬间瘫倒下去。
谢流芳收敛匕首,面上平静如水,仿佛方才一击不过偶然。
如果忽略他此刻身上透着的,令人心惊的血腥气的话。
“老三!!!”马上目睹这一切的杀手目眦尽裂,狠踹死死抱住他小腿的魏成。
谢流芳淡漠的赏了他半个眼神,掐住黑三的脖颈将人提起来,屈指没入心口。
黑四屏气凝神,悄然摸到目标身后,横起蜂刀抡向谢流芳脖颈,下一秒,眼中疯狂闪动的狂喜被错愕取代。
黑三的尸体横在谢流芳的脖颈跟蜂刀之间,他鼓足力气抡向少年的蜂刀砍在了自己兄弟的脸上。
尸体死不瞑目,蜂刀几乎将半张脸砍下来,喷涌而出的血模糊了黑四的视线,他心口一凉,鲜血飞溅,匕首刺穿胸膛。
“老四——我杀了你!!”杀手崩溃嘶吼,谢流芳冷如青玉的眸子闪过嫌弃,空中舞动的蜂刀砍的毫无章法,看起来已经疯魔了。
他侧身踹起来人下颚,扬手狠劈在他暴露的后脑,杀手顿时牙齿飞落,手中蜂刀无力坠在雪地上,溅起朵血花。
他艰难的吐出口血,“一个...不能修炼的...废物...竟险些杀尽影...分队...”
分队?谢流芳左手握拳,狠狠砸向杀手脊背,杀手闷哼一声,再次吐出一口鲜血。
体内吸取的灵力溢散的越来越快,必需速战速决了。
谢流芳目光一凛,右手成爪,带起阵阴寒之气,攀上杀手喉咙。
后者喉骨碎裂,眼球凸起,瞪的浑圆,嘴唇哆嗦几下,缓缓倒地。
全是刚筑基的杀手,水平都不高,普遍只会些三角猫的功夫。
他放下手里捏的不成人样的杀手,在已经看不太出来是嫁衣的嫁衣上慢条斯理的将手擦干净,他现在能去哪呢?
“啪...”那杀手抽搐几下竟然还没死透,找不到一块好肉的爪子猛的抓上谢流芳脚踝。
“嘿嘿嘿...我们..只是先锋...大队很快...咳咳咳...”
叮——
他要自爆!谢流芳瞳孔骤缩。
嘭!!!
碎肉四溅,自爆产出的庞大灵气咆哮着扑向四面八方,掀起巨大气浪。
谢流芳躲闪不及,一截木桶粗的断木迎面砸上他腰腹,登时浑身一软,被气浪震飞。
虽然只是筑基灵修,但拼尽全力自爆的威力对他现在这幅脆弱身体造成的伤害也不可小觑。
他勉强撑起身子,反手按上爆发后干瘪下去的丹田,撕心裂肺的剧痛漫上四肢,他张口呕出滩混着破碎肠道的血。
经冲击后视线虽模糊,好在还活着。
爆炸在瞬息之间,他最后那点灵力只来得及护住心脉。
谢流芳忍住疼,任伤口处鲜血蜿蜒流遍全身,拽过离他最近的两具残尸,抬手插入腹部,残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下去。
身上有了力气,他踉跄着起身,恍惚之间扫视周围,坑中全是死尸,到处都是血。
大队...马上到...
方才那个杀手的话回响在耳畔,谢流芳身躯一晃,差点栽倒。
他咬紧牙关,扶住断木再次起身,天地苍茫一片,入目皆是皑皑白雪。
谢流芳褪下显眼的嫁衣,拖起伤痕累累的身子,头也不回的隐入大雪覆盖的山林。
*
“吁——”
没过多久,一阵急促马鸣由远及近,马蹄踏过泥泞土地,扬起片片雪花飞散,蒙面男子抬手示意身后众人勒停马匹,翻身下马。
面对一地残肢尸块,他面不改色,眼神却森寒无比。
鲜血汇在一起,聚成小片,将雪染成块块红褐色的斑块,在新雪映衬下更显触目惊心。
他踱至尸体边,抬脚踢了踢,尸体皆丹田凹陷,灵力全无。
“影哥,没有活口,咱们的还有谢家的护卫全被吸干了,目标谢千山...”跟上前的蒙面男子不敢抬头看影杀此刻的脸色,停顿片刻才小心翼翼道:“目标谢千山...不知所踪。”
“……”
老大没说话,他们几个大气都不敢出。
影杀俯身捻起块沾血的雪,轻嗅后沉声道:“西南,追!”
“是。”黑衣男子应声,影杀一行十数骑尽数追入山林。
*
林中风雪稍缓,但狂风还是刮的人睁不开眼睛。
谢流芳外袍湿透,浑身脏泥血污狼狈不堪,鼻尖冻的通红。
脚下冻疮融进骨血,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而他身后的灵压愈发强烈,绝不是他现在的身体可以抗衡的。
他脱下外袍,划破手指在袍角抹出符咒,两指搓动,袍子幻化成人,身形与他一般无二。
“去!”替身得令,面对他滑稽的敬了个礼,随后赴死般一瘸一拐向密林深处跑去。
谢流芳深吸口气,拢紧单薄里衣,转身向前。
他得活命。
林子愈发遮天蔽日,狂风凛冽刺骨,风刃呼啸,林中霎时卷起无数冰霜。
谢流芳腿上、胳膊上的血已经凝固了,额前不断冒出细汗,他咬紧牙关,强忍浑身上下的剧痛,摸索着寻求出路。
砰——巨大的爆炸声响,冲天黑烟荡在密林上空。
果不其然...谢流芳哇的喷出口血,身形一颤,黑眉轻挑。
由他指尖精血绘符,注入他们自己人的灵力,替身受到攻击自爆,堆加在一起的威力堪比金丹全力一击,一群有眼无珠的东西,有你们好受的。
“站住!”凌厉喝声骤然响彻天际,震动四野,一道剑光从远处疾驰而来,直奔谢流芳后心。
三人!全是修士!比方才那群筑基灵修高一阶!受了爆炸不可能来的这么块...他并指抵上匕首,,兵分两路吗...
“咻!”
谢流芳脚步未顿,身形一闪,险而又险避开那道剑芒。
剑芒擦身而过,直直劈在地上,留下道锋利剑痕。
三道人影快如闪电,眨眼逼近谢流芳,长剑挥舞,剑势绵延不绝,谢流芳只能凭借敏锐感官躲避。
“噗嗤...”剑芒刺入皮肉。
谢流芳闷哼一声,脚步未顿,继续往前冲去。
碰撞声在密林中激烈回荡,谢流芳体力渐渐不支,他不顾伤势,并手划破手指,凌空描绘,又一记空爆!
嘭!
离他最近那人的惨叫甚至没来得及叫出就炸死了,半截身子炸的不知所踪,只有剩下半截像是断了全身的骨头,软趴趴的挂在树上。
余下两人震退几丈远,一脸骇然。
“这是什么符篆,不是说他是个废物吗?”
“事已至此,老大那边马上就到,快追!”
那人大喝一声,拔腿向谢流芳追去,另外一人紧跟其后。
又是记长剑刺入他右肩,真是阴魂不散...他猛地转身,扣住来人喉咙,右拳毫不犹豫砸出。
轰!
拳掌相抵,谢流芳身形忽然拔高,借势攀上高树,纵身一跃滚入处低垂洼地。
那人连忙咽下口中的鲜血,抬脚欲追。
“不必追了。”
影杀从天而降,站定谢流芳原先立足之地,望向地上一堆坑洞和破碎残肢,眉峰紧蹙。
“老大——”
“那洼地遍布非金丹修士不可抵的瘴气,他一个不能修炼的废物,饶他有通天的本事,也决计活不过两个时辰,等瘴气稍弱,再行搜尸。”
“情报有误,他不只是个痴呆傻子这么简单。”
“原地修整!”
影杀深吸口气,不能修炼?!他所属十数骑就折了一半,要是能修炼...他脸色沉了下来。
“老九!”
“在!”
“去回那位雇主的话,不似痴傻,会用符篆,伤亡惨重,要她加酬金——”
*
谢流芳别无选择,再与他二人缠斗下去,拖至那领头回援后他便是必死无疑。
筑基初期,在从前他都懒的杀,可现在...他对这具身体的情感非常复杂,拖着这幅残破躯体在外界苟活...他自嘲般垂下眼睫。
简直生不如死。
冰冷刺骨的瘴气自足底升起,直逼气海,脑海开始发沉,他甩甩头试图清醒点。
可眼前视线越发混沌,身子摇摇欲坠,他划破手腕,疼痛刺激神经,他确实清醒了那么一瞬,鲜血顺着手臂滴落,没入洼地。
汩汩的腥甜飘荡在山谷间。
瘴气“嗅”到血气,竟缓缓旋转,仿佛饥饿的野兽,一股脑涌向谢流芳口鼻。
呼吸登时变的困难无比,他的躯体逐渐僵硬,脸色煞白如纸。
“呃...”他控制不住班发出难耐的低吟,冷汗不断从鬓角渗出,耳畔嗡嗡作响,眼前景象愈发模糊。
“停...停下来...”沙哑的喊叫自谢流芳口中吐出。
“不要过来,不要...”谢流芳虚弱的呢喃道:“我,我不想...死,我,我还要报仇...报复,报仇...我,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瘴气越来越浓郁。他迷迷瞪瞪的向洼地深处走,弥漫的瘴气却如影随形。
突然,他一脚踩空,双手无意识在空中摸索,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他坠入悬崖,意识也随之彻底陷入无尽黑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