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一声巨响,一张被虫子啃噬得破旧的椅子恶狠狠地砸在钱溪跟前,一瞬间变得四分五裂,她吓得一哆嗦,闭上眼睛,粉碎的木块无情向她飞射去。
她强忍着疼痛睁开眼,对面桌底下蹲着的是她的养父母,身上穿着和她一样的旧衣,到处是补丁,才四十好几了,白头发却十分明显。
“欠钱不还?把他们店给我砸了!”一个身形魁梧,额角一条狰狞伤疤如一条畸形的蜈蚣扭曲着,他面露凶光,嘴角下抿。
养父母佝偻着身子,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哀求:“七爷,您就再宽限我们几日,最近生意不景气,没赚几个钱呐!”
“是啊……如今世道艰难……”养母在一旁擦着止不住的泪水,声音苍老。
但陈七爷可不买他们的账,啐了一口白痰,粗着嗓子叫嚷着:“没钱?没钱学人家赌钱?哼!给我砸!”
不到一眨眼的功夫,他那一帮手下就把他们简陋的店铺砸的稀碎,各种杂书野书倾倒在地,算盘也被徒手掰成两半,珠子滚落一地,一众书架也被推翻,差点没把地板砸出个大坑来。
钱溪看着一片颓败,眼神发愣。
前几日,她养父,也就是钱志,靠卖书赚了点小钱,两人出去下馆子,喝了点小酒,一时喝高了,连自己姓啥都不知道了,见到赌场就要闯进去,不顾养母杨慧的百般阻挠,把赚的钱赔了个精光,还欠了二十两白银,整整二十两白银啊!
对于他们这种做小本买卖的普通人家来说,简直就是压垮他们的千斤石。更别提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赌场,利息高的怕人,这还没几天,就利滚利滚利的,他们已经欠了一百两白银了,这就算把他们全家都卖了,也无济于事。
“再给你们一日,明天我再拿不到钱,别说你们的店,你们的命也别要了!”说完,他将垫在黑靴下的长木凳踹翻在地,大摇大摆得走了。
砸也砸了,狠话也放了,讨债的也走了,门外看热闹的人群很快也散了。
“哎哟——造孽啊,怎么就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都叫你莫去赌莫去赌,现在好了,全家跟着你一起去死……我的命,真苦啊!”养母朝着养父的背就是一顿乱锤,声音因为抽噎变得尖细起来,养父抓着散乱的头发埋头不作声。
天色渐渐暗淡起来,钱溪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没有说话,着手收拾残局。
“还收拾它做甚?”养父喃喃开口。
钱溪没有理会他,把书架扶起,也不知道是哪里惹怒他了,养父突然硬气地站起身来,将她好不容易立起的书架重新推倒,劈头盖脸朝钱溪一顿吼:“收拾它做甚!啊?我问你。”
养母停下哭声,一双红肿的眼睛望着两人:“死东西,你这是闹哪样?发什么疯?”
“你闭嘴!”养父一声怒吼让还要发作的养母噤声,不敢再说什么。
养父再开口时,语气舒缓了很多,连脸色都变得无比慈祥。
“小溪,我们养了你这么多年,日子虽然困苦,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虽然我这样做不厚道,但为父也是走头无路了……”
说着他扑通双膝跪地,额头靠在钱溪洗的褪色的黑色鞋面上:“你模样不错,可以在杏春楼卖个好价钱,你就当为父求你了,给我们一条活下去的生路。”说着他悲戚地呜咽。
钱溪退了几步,摇摇头:“不可能,我可以帮你干活,供养你们,但我不做那种勾当!”
一旁沉默的养母总算开口了:“你还是人吗?让钱溪去做那种事,你想让别人戳你一辈子脊梁骨吗?以赌坊的做派,那钱这辈子都还不完,你自己死就算了,还拉着小溪做什么?”
“那我能怎么办,一起等死吗!”养父面目狰狞,他现在只想活着,不择手段地活着。
“轰隆”一声雷下来,黑压压的四周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估计是老天爷也看不惯了。
养父吓得逃窜到桌子底下,双肩微微颤抖,精神已经有些失常了,养母看着外边的天:“你要是逼她去那种地方,嘚遭雷劈!”
“你胡说八道什么?”养父强装淡定,瞪了养母一眼,脸上却爬满恐惧,挡都挡不住。
外面卷起骤风,树叶夹着尘土席卷进来,老旧的木门“吱呀”作响,更显店铺苍凉颓败,又是一道惊雷!
养父彻底慌了,他搀扶着桌脚起来,指着钱溪道:“这么多年,白养你了,既然你不知恩图报,就给我滚吧!”
养父没有强按着她去杏春楼,而是以商量的口吻跟她说,不是因为他还有良心,是因为一手交货一手交钱,也不够还一百两,他只能绑个长期饭票。
“外面下那么大的雨,你让她上哪去?”养母一脸震惊,投以钱溪同情的目光。
“我不管,要么,去杏春楼,要么,滚出这里,我不养白眼狼!”养父盯着她说着绝情的话,钱溪只觉一阵毛骨悚然,身子不住打颤:这一天,还是来了。
从她得知养父在赌场输了钱,就料到会有今日,只不过没想到会这么快。
“好,我收拾东西就走!”钱溪转身上楼要拿东西。
“收拾什么东西?你全身上下哪一样不是我花钱买的,我留你件衣服不错了,你还要收拾什么东西?”
“这些年我写的书,赚得钱不是?”钱溪虽然没上过学,但养父母是卖书的,也认得字,学着写了些话本,也赚了不少钱。说来前几天他们去下馆子没带她,最后还赔了个底朝天,用的就是她写书赚的钱,她怎么能不生气!
“如果不是我在你奄奄一息、快死了的时候捡回来养着,你命都没了,还敢跟我要钱?”养父蛮不讲理,就是不让她拿一点东西,决意斩断她的路,逼她乖乖就范。
“走就走!离了你,我还活不成了!”钱溪也不是什么软柿子,撂下狠话走了。
“小溪,外面要下雨了,你上哪儿去啊?”养母拉着她的衣袖,那里已经缺了一块。
钱溪看着眼前的养母,唯一一个对她真心的人,心中虽有不舍,只能强忍泪水,心一狠推开她:“我没得选。”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跑门外。
“走,走了别哭着回来求我赏你口饭吃!”养父也不带怕的,他笃定她走不远,如果现在萧国是太平盛世,他还不确定,但现在是乱世,奸臣当道,民众生活困苦不堪。
她一个弱女子,举目无亲,要么饿死,运气再差一点,直接被拐进窑子里。他心里默数着,不一会儿钱溪就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门口,求他!
钱溪入目一片漆黑,路上的商贩早早地收摊回去了,只有远处富贵人家的阁楼上还亮着暖黄的灯光,贫民爱惜灯油钱,晚上嫌少点灯。
身后逐渐暗淡的灯火也不再属于她,此时只有一片心寒在她心口,她宁可死,也不会去杏春楼。
那里富贵浮华迷人眼,悦耳箜篌声绕着歌姬甜腻的嗓音,里面的人把酒言欢,不为这艰难的世道所侵染。
却终究不过是水中花,镜中月,虽奢靡绚烂却也不过是富贵人家为白骨森森的阁楼织就得一层虚假的金缕衣。
她不知道往哪里去,任由身后的狂风卷着夏日的热浪推搡着她朝郊外走去。才跑到半路,天上大滴的雨点开始重重地砸在她身上,一阵阵疼痛夹杂着酥麻。
没几步,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已经被雨帘裹挟住了,连呼吸都困难,酸涩的雨水使她睁不开眼。
城门处一金牌侍卫扬着鞭子,头戴斗笠,驾着一辆奢华的金漆木雕马车,飞速驶进,钱溪被雨砸的狼狈不堪,低着头不让更多的雨水入眼。
隐约听到马车轱辘轱辘的声响,她抬头就见一辆马车直创过来,惊慌躲避不及,还是被溅了一身的泥水,马车很快消失在雨夜中,钱溪忍不住破口大骂:“不长眼啊!”但声音被堙没在磅礴大雨中,无人能听见。
她忍着寒冷的雨水,走着泥泞不堪的黄泥路,鞋子污浊得不忍直视,记得这附近有处破庙,可以去那里避着雨。
进了破庙,没有她想象中的荒废,相反里面挤满了难民,一股酸臭的汗味迎面袭来,浓浓的烟熏的她眼睛胀痛,钱溪忍不住屏息,走了进去。
没有人注意到身无分文的她,人们都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无法自拔。
里面的人们有上到七旬老人,下到襁褓之儿,皆蓬头垢面。他们当中,有围着火堆取暖的,有横躺着嘴里讨吃的,有窝在草堆里一病不起的……
她勉强找了一块地,脚都伸不直的角落,坐下,她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衣服湿答答的,贴着很难受。
好在她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千金,身体还算可以,说难听点叫命贱,顶多感个冒,发个烧,死不了,死了也无所谓,倒也不用愁生计的事了。
她尽量拧掉衣服上的水,这身衣服她穿了三年,上衣深棕色的糙布料子,腰系一条黑色粗布条,黑色的裤管洗的有些泛白。
因为家里贫穷没钱给她买头绳,她只能拿旧衣剪成布条,像男孩子一样把头发扎起来。
不说话的时候,很容易让人把她认成清秀的男孩,只有她的街坊邻居不会认错,毕竟十多年的邻居了。自打她养父母在溪边捡到她,就一直在京城的破旧街道住着,勉强以卖书糊口。
她忍着湿答答的衣服,眼直勾勾地盯着最里面残缺的神像,已经看不出是男是女了,香炉被打翻在地,香灰和年久的尘土分不出差别,一夜难眠。
好在一夜瓢泼大雨过后,第二日出了太阳,钱溪一早就坐在寺庙外晒着太阳,晒得她一阵晕眩,但衣服还是有些湿润,肚子从昨晚叫到现在,一颗米都没下肚,她有点扛不住了。
只能酿酿跄跄下山去找吃的,这才没走多远,就听到有人议论,卖书那家欠了钱还不起,连夜逃跑了,现在陈七爷到处派人搜捕他们,说若是逮到了,就扒了他们的皮,挑了筋骨。
钱溪一听,哪里还敢下山,连忙折回去。
下山行不通,只能上山去了,想着去挖点野菜或者采些野果裹腹,她早该料到的,野菜早已挖没了,只剩下黄泥坑,野果更不用提了,影儿都没见一个,她甚至可以看到一些树皮上留着人啃食过牙印……
这三天,她都是靠喝山角下的一池湖水顶饱的,现在甚至看到水,她都忍不住犯恶心。
这边的山头野菜被挖完了,说不定别处还有,她抱着碰运气的想法去了另一座更远的山,总比饿死强,只要有一线生机,她钱溪就不会轻易放弃,她不能就这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