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十年,十一月初八,京临城外,暮色悄然沉落。
今冬的雪姗姗来迟,却接连纷飞半月之久,积雪已然厚重,几乎掩去了所有道路的痕迹。城门口的行人稀稀落落,匆匆而过,皆是急着进城避寒的。
在入城的大道上,李清卿静静伫立,双眸凝望着不远处的城门。
苍茫天地间,雪花漫天飞舞,寒风如刀,刺骨难耐。她却仿若置身事外,身上仅披着一袭月白色轻纱交领襦裙,裙摆随风轻扬,仿佛羽翼般轻盈。手中持着一柄烟紫色帛伞,伞面祥云莲花的金线暗纹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华贵而不张扬。墨发轻挽,斜插一根素白玉簪,衬得她整个人如同从画卷中走出的仙子,冷清出尘,带着不染尘埃的寒意。
李清卿站在路中央,未曾移动一步。路过的行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她却仿若未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走近,语气中带着担忧:“姑娘,天寒地冻的,别在这里傻站着了。你穿得这么单薄,快些进城找个暖和的地方避避寒吧。”
李清卿闻言,转过头来,一抹淡笑在她的脸上绽放,声音轻柔而带着一丝凉意:“谢谢阿婆,我只是刚到京临,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老妇原本站在一旁,看到的只是李清卿的侧颜,如今她转过头来,老妇才得以看见她的全貌。容颜清丽,肌肤胜雪,目光深邃且沉静,竟令人有些恍惚。老妇一时愣住,待回神后,又好心问道:“城里可有你的亲戚家人?”
李清卿闻言,笑意逐渐敛去,喃喃自语般说道:“家人……我早已没有家人了。”
老妇人闻言,无言以对,只觉心中酸楚。她看着眼前这位衣着单薄的年轻女子,孤身一人,忍不住心生怜悯。然而,如今这世道艰难,人人自顾不暇,她也是自身难保,无力相助,只得匆匆告辞道:“姑娘,我赶着回家给儿子做饭呢,就先走了,你也快些进城吧,别把自己冻坏了。”
李清卿微微颔首,目送老妇离去后,终于抬脚,缓步朝着城内走去。
李清卿撑着幽冥伞,走在京临主街上,街道两旁的积雪如山,小贩们早已收摊,归家避寒,街上只余寥寥几人,行迹匆匆。她的目光在这条陌生的街道上徘徊,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三个月前,她意外身亡,醒来时,已经在轮回司了。她忘记了一切,连自己的名字也记不起,身上唯一的线索,是一方绣着“李清卿”三字的绣帕。她猜想这或许是她的名字。按照规矩,她本该饮下孟婆汤,忘却前尘,重新投胎转世。然而,孟婆却说她执念未消,不得轮回。她被迫在轮回司任职,成为了一名引魂使。
如今三个月过去,李清卿已经是一名成熟的引魂使了。之前跟随黑白无常行走人间办差时,白无常曾提及,他当初就是在京临城外发现的她。所以她便想到这京临城走走看看,或许能找到些许回忆,从而解了执念,重入轮回。
李清卿正出神间,腰间的引魂铃忽然清脆作响。她回过神来,低首凝视那坠于腰间的银铃。铃身泛起淡蓝光晕,仿若浩瀚星河,光华渐渐浮动,离开铃铛,悠悠然飘向街口的一座酒楼。这是引魂铃感应到游魂,正在为她指引方向。
李清卿随着蓝光来到一座酒楼前,刚到门口,那光晕便倏然消散。她环顾四周,却不见游魂踪影。她摘下腰间银铃,轻轻摇动,铃声清脆,然而却再无光晕浮现。倒是惊动了门口的小二。
小二见门前立着一位白衣女子,虽衣着素净,但气质非凡,衣料更是京临城锦绣阁独有的重烟绫,每月限量供应,那可是寻常人家有钱也难以买到的珍品。
小二赶忙上前,笑脸相迎道:“这位姑娘,是住店还是吃饭?”
李清卿见引魂铃再无反应,猜测游魂已离去,便不再多费心思。她抬头望去,见酒楼匾额上书“落玉阁”三字,雅致非常,灯火辉煌,内里颇为热闹。李清卿一路行来也累了,倒也正好寻个地方歇息片刻。她收起幽冥伞,缓缓步入店内。
“小二,给我来两荤两素,再上一壶店中最好的酒。”
“好嘞,姑娘,您里边请。”小二忙不迭地引路,态度殷勤。
京临城的冬夜寒冷异常,外出就餐的人少之又少。落玉阁内大多是外地来的旅客,其中男子居多,三五成群地饮酒作乐。忽见一位白衣女子款款而入,众人纷纷注目。有心怀不轨的男子见她孤身一人,便起了搭讪之心。
“小娘子,外头冰天雪地的,你穿得这般单薄,想必冻得不轻,不如到哥哥这儿来喝杯酒暖暖身子?”
李清卿连目光都未投向他,只是轻轻一转身,绕过那男子,径直走向角落的空桌。坐定后,她从怀中取出一条小金鱼,递给小二,淡然道:“这一层我包了,请将闲杂人等请出去。”
小二见那小金鱼,眼睛一亮,连声应道:“好嘞,姑娘,您放心,我这就清场。”
片刻后,酒楼内恢复了宁静。李清卿伸手出窗,雪花轻轻落在她掌心,却未融化,反而凝成冰珠。她将冰珠放入茶碗中,不多时,碗中已盛满晶莹剔透的冰珠。她望着这些冰珠,心中微动,思绪飘忽。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沉思。李清卿抬头望去,只见一位年轻男子匆匆下楼,身后跟着两名侍卫,三人快速朝后院奔去。她注意到,那男子身后似有一缕魂魄,只是那魂魄极淡,几乎不成形,只是一团淡淡的白雾。她起身,往后院走去,她想看清那团白雾。
陆云归近些日子正忙着调查城西屠家三口被杀一案,原本已锁定嫌疑人,今夜正欲实施抓捕。然而,今日午后,他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写道:“欲知真凶是谁,申时三刻,落玉阁,天字一号房。过时不候。”虽不清楚送信的是何人,但他决不放过任何破案之机,于是带侍卫准时赴约。
到达天字一号门前,陆云归听得室内传来打斗声,破门而入,却见室内空无一人,窗户大开,窗外便是后院。而后院积雪中,已有一人躺在血泊里。陆云归立刻下楼奔向后院,发现那人后脑着地,气息全无。后院积雪甚厚,除他们三人的脚印外,别无他人踪迹,凶手仿佛凭空消失。
“三七,带人封锁客栈,一个人都不许离开。”陆云归沉声吩咐。
“是,大人。”三七应声而去,至后院入口时,正巧与李清卿迎面相遇。
“姑娘,后院有命案发生,请不要靠近,速速离去。”他误以为李清卿是来看热闹的,出声劝退。
李清卿却置若罔闻,径直走进了后院。她一入后院,引魂铃便再次作响。清脆的铃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纷纷向她看来。
李清卿却仿佛未觉,只静静站在檐下,目光扫过陆云归和他的侍卫,最终停在了血泊中的尸体上。
引魂铃的声音渐渐停歇,短暂的沉默后,李清卿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一抹清浅的笑容,如同初春的溪水,清澈而灵动。她笑看着陆云归,声音娇俏。
“这位公子,如果我帮你找到凶手,会有奖励吗?”
夜色如墨,雪花纷飞,李清卿说完之后,整个后院寂静无声。
方才下楼时,陆云归便已注意到那窗边独坐的白衣女子了。不久之前他上楼之时,落玉阁一楼大堂内酒客正酣,十分喧闹,结果这才片刻功夫,这偌大的一楼大堂竟只剩下她一人在那独坐赏雪。
彼时他急于到后院勘察案发现场,无暇多顾,所以只匆匆一瞥。
现下,那女子正站在后院入口,笑意盈盈地问他抓到真凶是否有奖励。且不论这位衣着华贵却薄如蝉翼的女子为何在这冰天雪地独自观雪,仅她见这血泊中的尸体不惊不惧,反问捉凶是否有赏赐,着实令他生出几分兴趣来。
陆云归走近她,眼神中充满了探究,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了起来。眼前的女子,轻纱白裙,立在这寒冬的雪夜中,身影虽单薄,却不见一丝颤抖。那双细长的凤眼,不笑的时候如冷月一般清冷,然而,当她轻轻一笑,凤眼微弯,笑意盈盈,竟是十分纯真可爱。
陆云归唇角微扬,试探道:“姑娘想要什么奖励?”
李清卿微微一笑,学着陆云归的样子,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
“我想要……”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学着曾经见过的艳鬼姐姐撩拨老实书生的姿态,悠悠走近几步,抬眸望向他,眼神戏谑。
李清卿轻轻抬起手,缓缓伸向陆云归的面颊,却不触及,隔着很近的距离,慢慢下移,轻抚他的肩头,踮起脚尖,拉近两人距离,柔声道:“公子的这件玄色银丝白狐披风看着十分暖和,事成之后,就把它奖励给我,可好?”
陆云归低头看着她,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他几乎能感受到她呼吸的温度。她的眼眸细长,眼角微微上挑,眼神中带着一丝戏谑,却又不达眼底,隐隐透着一丝清冷疏离。
见陆云归久久未答,李清卿轻轻眨了眨眼,那长长的睫毛如蝴蝶轻翼,轻轻撩拨人心,疑惑地唤道:“公子?”
陆云归回神,急忙退后半步,拉开距离,侧过头迅速掩饰眼底的慌乱,调整好表情,正色道:“姑娘若真能助我捉到凶手,这件披风送你便是。”
李清卿瞧他被自己撩拨到却假装镇定的模样,觉得十分有趣。看来向艳鬼姐姐学的撩人之术果然有效。然而当下还有更紧要的事。
李清卿微笑着,双手交叠,微微俯身,行礼道:“那便谢过公子了。”
“等你抓到凶手再谢也不迟。”陆云归不自然地说道。
“公子尽管放心,定不会令你失望。”李清卿自信满满地说道,随即收敛笑意,神情骤然变得严肃。
李清卿缓步走到血泊旁,却并未低头查看尸体,反而侧头凝视着一旁的空气。陆云归见状,心生疑惑,正打算上前询问,李清卿已然转过身来。
“凶手是从屋檐逃跑的。”她抬手指向西南,笃定地说道:“西南方向,那凶手并不会武功,跑得不远。若派轻功出众的侍卫去追,应该还能追上。”
陆云归闻言,心中惊讶万分,“你怎会如此清楚?”
李清卿笑靥如花,皎洁如月,指了指空气,神秘地说道,“死者告诉我的。”
“荒谬!”
陆云归身侧的侍卫闻言怒斥,“哪来的疯女子,在这胡言乱语,人都已经死了,怎么会告诉你凶手去哪里了?”
“虎仗!不得无礼。”
陆云归沉声斥责,转身欲向李清卿致歉,却被她轻描淡写地打断。
“无妨,信与不信,皆在公子一念之间。只是若再不追,就真的追不到了。”她丝毫不因侍卫的讥讽而生气,反而笑着提醒道。
陆云归略作沉思,旋即运转体内真气,脚尖一点,身形如同轻燕掠过,腾空而起,瞬间跃上屋檐,再借力一跃,身形已在数丈之外。
李清卿见状,唇边泛起一抹淡笑,轻盈如风般追随而上,身法轻灵如飞鸟,一瞬之间,已与陆云归并肩而行。她伸手轻握住他的手腕,轻笑出声。
“你飞得太慢了,我带你过去。”话音刚落,便带着他如疾风般向西南方向飞去。
陆云归只觉手腕间传来的触感,如同被一块千年寒冰握着,透骨的冷意让他心中一惊。周围街景飞速向后掠过,他更是惊讶于她的轻功竟如此了得,自己反倒是十分被动地被她拉着向前。而她的神情却是那般轻松,仿佛毫不费力。
“找到了!”李清卿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在陆云归耳边回响。她并不知晓陆云归在这短短瞬间内心百转千回。她一心只想抓住那个凶手,为那血泊中的冤魂消除执念。
李清卿带着陆云归俯冲而下,精准地落在那凶手面前,挡住他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