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最后一个周日,钟桔在加班。
快到地方时,后脑勺忽而冒出一阵凉意。极细密的针扎感,因为太细密而不痛,很麻。
钟桔在网上看过脑溢血的症状描述,和这感觉很相符。她常年熬夜,困于失眠,对此司空见惯。
手一摸,脑后是湿的。
不是血,只是下雨了。
江城这南方城市太多雨。
多到像每天都出现的太阳,于是最好的事和最坏的事,都无法避免在雨中发生。自从到这里生活,钟桔视线里一直都是雨天。
这个雨天格外冷,江风穷凶极恶地吹来,把整条酒吧街的灯红酒绿吹得更脏。
嘀,约她见面的人发来信息:“麻烦在街口等一下,堵车”。
钟桔放下手机,望向脏乱差的小门脸,越发担心自己搞不定对方。
半个月前,钟桔入职江城大学行政处,派遣制,被分到负责大师班项目。
所谓大师班,就是请各个领域的知名人士来讲课,收六位数学费。这笔买卖她不评价,总归有了份稳定工作,好跟她妈妈交代。
至于自己的正事,只能秘密进行——
她在准备留学,一去不回。
但眼前得先把这位辛博士谈下来。
钟桔定了定心神,又看一遍辛月的简历。
斯坦福心理学博士,富布莱特奖学金获得者,美国应用心理学术委员会成员……
这份简历字字值千金,钟桔在意的却是最不值钱的四个字:籍贯荆市。
荆市,钟桔希望陨灭的城市。
嘀,又一条信息发来:“到了,你直接来Bayside二楼吧”。
刚不还说在街口等?
钟桔自动扯开标准的商业假笑。
在国外待了那么久的嘛,大多比较开放,约在这种不正经的地方聊工作,也正常。打工人没什么可抱怨。她默念完这段心经,推开酒吧门。
厚重门板一推开,重金属鼓点撞进耳朵。镭射灯光下一群妖兽,蚯蚓一样扭来拧去,连个下脚地方都没有。
钟桔紧紧靠在墙边,仰头搜寻对方。
二楼靠栏杆,有个穿印花长裙的女人在张望,显然是找人。
钟桔一眼认出,那是辛月。辛月漂亮不消说,各种媒体宣传噱头都是“美女教授”。钟桔看清她的脸后倒不惊艳,甚至有点不耐烦。
这地方,太吵了。
“辛老师您好,我是江大人才科的钟桔。”
辛月眼神依然在搜索,音量高到等于喊。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钟桔是吧?”
桔被念成桔梗的桔。
“嗯。”
钟桔懒得纠正,从小到大,这破名字一直被各种叫错。她掏出彩打的精致策划案,一抬头又变回虚伪笑脸。
“辛老师,这是我们更新过的方案,您受累看一下?”
辛月没回答,还在朝舞池看,渐渐皱起眉,似乎是找到了一直在找的人。
钟桔顺她视线瞥,不过是一对男女在暧昧。
DJ在放激烈的电子舞曲,这俩人动作却慢得跟音乐完全脱节。
跳舞的女人性感美艳,至于男人……
镭射灯的光饱和度太高,脂粉一样从天花板扑下,散落在男人身上。黑色无袖背心,肌理分明的手臂赤裸,布料被蝴蝶骨顶起,衣褶被挑出纵列的纹理。手插在口袋里,只看得出骨节轮廓,他慢悠悠晃身体,很疲惫,也很无所谓。
忽然挤过来一个人,女人差点被撞倒。
男人的手迅速虚揽住,松手更迅速。行云流水,比保护旖旎,比勾引节制。
钟桔不看他的脸,视线压低,目光所及,他竟光着脚。赤裸的脚流光溢彩,粉紫、丹橘、赤霞。
破天荒,她眼前,颜色的名字像有了魂魄,绕上他脚踝凸出的骨头——
钟桔猛收回视线。
“辛老师,我们能约改天再谈么?”
钟桔决心要撤,不料对方也有此意。
辛月面露惭愧,看这姑娘跟落入盘丝洞的小白兔似的,更是后悔。
“不好意思啊把你叫来,我看你挺急,本来想解决完这事马上跟你谈,辛苦你了”。
“没事,我随时等您再联系。”
钟桔滴水不漏,转身就走。
“乔岳西!”
这名字从她身后撞过来。
辛月:“乔岳西你居然又跑这种地方来!”
原来是捉奸。
钟桔自嘲地想,他现在的女朋友好漂亮。也是,当初喜欢他的女生都蛮漂亮。
好不容易从乌烟瘴气里钻出来,走的居然是后门。
钟桔左右一看,幽深巷子里,远处有个灯泡悬着,应该是出口。她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往外走。忽然,一条人飞入她眼前,他不知从哪儿跌出来,踉跄几步才站住。
街边烧烤摊的焦炭味飘来,地上水坑倒影波动。一片叶子不知打哪落下,荡出一圈涟漪。
明明周围没有树。
他在大团烟气里抬头,眯着眼,像是喝醉了。
终究,钟桔无法避免看清他眉眼。
他就是乔岳西,他叫出她的名字。
“钟桔。”
他的声线沾过烟酒,不似以前那么亮,但再喊她名字,还是像把她咬在唇间。
乔岳西上前一步,钟桔敏捷地错开。
“让一下,我不需要鸭”。
她眼睫分明,每一根都在刀他,没感情,于是不害羞,十成像被冒犯的陌生人。论骗人,
论气人,她都没输过。
钟桔走出去,每一步都用力。
隔了一两分钟,“说谁是鸭?!”
带着荆市口音,还有恼怒。
钟桔不管不顾,坐上出租车,低着头跟司机说去大学城。
车滑出去,她鬼使神差往窗外看,想确定他有没有穿上鞋。
已经来不及,只能去看后视镜。
后视镜里,那个高大的人只有小小一团。
乔岳西本来蹲下了,此刻又站起来,撑着细脚伶仃的长腿呆在原地,脚上一双半干的匡威帆布鞋。他撩了把有点长的刘海,头发一乱更粗野,歪着头冲这边望,什么都看不到,不放弃的表情竟然有些乖。
雨停了,他脚下波光粼粼。
真不想把柏油马路的反光比喻成泪痕,可找不到其他形容。
车窗内,霓虹灯光依然吵,盖过街边音箱里的口水歌,是沙哑的日本女声,20年前的旋律。钟桔想起,老同学温苏阳曾提过这首歌——
“歌词都很俗,但往往反映了大众的普遍心理。你看宇多田光那首First Love,你指尖淡淡的烟草香气,这小词儿一出来,顿时就有初恋感了。”
没那么玄,不过是普鲁斯特效应:味道远比其他感觉强大,能将记忆永恒留存,轻易便引你回到那时那地,那个人的怀中。
散发欲念味道的是指尖,更是他的吻。
他的唇间不咬烟,而是桔子味的糖,她刚喝过咖啡的唇,苦中回甘。
钟桔是出名的闷葫芦,沉默是常态。
但那一次,她说,“我初恋不抽烟”。
酒吧街路口,乔岳西烦躁地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就按灭。车尾灯早已不见,却连同钟桔的眼神,在他的视网膜无限残留。
辛月要暴扣他后脑勺,拍空了,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气得骂这外甥光知道傻长个儿。
“你都多大了还得我逮?眼看博士最后一年了,不得抓紧写论文找工作,成天瞎混什么!”
乔岳西低着头,捏着手里的烟盒,一下又一下,任小姨上手揍他。
“我这是劳逸结合。”
辛月听得心累,长叹一口气。
“那干脆跟你妈说,别让我管你了。”
她看着外甥的锋利侧脸,想说表姐也该知足了。谁能想到当初的混世魔王有今天?
乔岳西忽然问她,“刚和你说话那女孩,你认识啊?”
“怎么了?”
“有点好看。”
这是幌子,也是实话。
他在老家住河边,傍晚的落霞总很美。放学路上,霞光落在钟桔的脸上,流光溢彩。
刚刚,在那女孩脸上,他看到荆市日落时分的一片霞。
辛月眉一挑,有些拽,“比我还好看?”
“嗯。”
这么干脆?辛月懵了。
这外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说的可从来都是,“我小姨才是真美女”。
乔岳西眼巴巴望着辛月,像只金毛。
“别这么看我,没用!人是跟我谈工作的,你别动歪心思。”
“那换个问题,她是叫钟桔么?”
“嘁!人家名字是桔梗的桔,钟、桔。”
辛月语气如同在给文盲科普,说完才后悔,怎么还是被这小子套出话来了。
乔岳西笑出声,笑得眼睛泛红。
他吐槽的却是辛月,“你念错了,那个字也念ju, 就您这还洋博士,中文都没学利索,有来薅我的功夫,多读读新华字典吧!”
辛月被气得一口气上不来,“语文从没上过100的人好意思说我?你信不信我把网球兵乓球羽毛球的技术全用一遍,就不信打不到你!”
她说着真比划上了,不顾自己穿着仙女裙,抻胳膊拉腿。乔岳西熟视无睹,把烟盒揣口袋里,伸手拦车。
辛月秒变关心脸,“要回学校?我送你。”
“我去跑代码,不顺路。”
“你找到新住处了?”
“你别管了。”
“谁稀罕管你!”
乔岳西上了车,不忘落下车窗,笑着招手告别,看得他小姨直眼疼。
航海路补习一条街。
乔岳西走进一间青旅。冲了个凉水澡后,他神色清明地坐到大厅,打开电脑,丝毫不像刚从外面鬼混回来。
屏幕上是他一直在研发的AI模型商业策划案。
PPT上写着主要应用场景:火灾搜救。
开始一宿通宵工作前,他扭头看向手边的微型机器人。那里装载着他研发的AI。和过去的每一夜不同,他的声音带着气。
“不是!到底为什么说我是鸭?是狗也不至于是鸭吧……烦死,有本事永远别出现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