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震动,钟桔在出租车上猛睁开眼。
又是她爸钟林的电话,屏幕上已有四个钟林未接来电。她立刻挂断。又打来,再挂断。
过了几分钟,她妈妈打来。
钟桔犹豫了一下,接起来就说,“妈,我正在忙”。
“那等忙完给你爸回个电话,他有事找你”。
窒息感袭来,虽然这种事早不是第一次。
钟桔十八岁时,日日争吵的爸妈终于分开,却一直保持着这样奇怪的联系,美其名曰“为了孩子”。不晓得如果她妈知道钟林做过什么,还会不会如此。
钟桔承担不起答案,逃避的方式便是被夹在中间,半装傻半冷漠。
这种“冷漠”有实体的形状,是坚硬的一团气。此刻,她把堵在喉头的这口气咽下,应了句,“嗯,知道了。”
“对了,你新工作怎么样?不如还是回老家考公吧,你爸前几天打电话时还说来着,一个女孩子在外飘着叫什么事——”
“新工作挺好的,我这有个文件得赶紧交,一会儿回去再说。”
对付妈妈这一套,钟桔很熟练。
她放下手机,正撞上司机师傅打量的眼神。
“小姑娘一个人在这边打拼哦,离家那么远父母担心哈?”
钟桔礼貌地笑笑。
生活在远离家乡的大城市有一点好,就是便于造人设,比如装作她是受宠爱的女儿。
这一晚,钟桔睡得极差,甚至做梦了。
她已经忘了有多久,似乎从上班开始,就累得无梦可做。昨晚梦到谁,不必说。
总之,她是因为不想哭才醒的。
极力抗拒,用力到无力可用,终于把自己逼醒,伴随强烈头痛。她发烧了,依然不把任何痛觉当回事,翻出药一口闷,照常七点半出门。
她住学校东侧的老破小,走到行政楼要二十分钟。
校园里的路,上学时走了无数遍,她再熟不过,今天却有点转向,半个多小时才到。
人才科,翟主任一来就把钟桔叫过去。
“这是已经开始走合同流程的讲师名单,其他讲师我还在跟进。婷婷和曼悦在调整课程安排,赶得上下个月启动招生宣传。”
钟桔汇报的声音很利索,丝毫听不出烧还没退。
“计算机专业那个王教授,还没回复?”
钟桔不想回答。
这位留美多年的大牛,眼前在国内人工智能领域赤手可热。饶是江大这样全国顶尖的院校,也是校长亲自出动把人请回来带NLP实验室。
她判断,人家看不上这圈钱大师班。
“我把资料用邮件发了,一直没回。”
“他不搭理你,你可以找他博士生去问啊,动动脑子,你们这帮年轻人,做事怎么都不尽全力?我跟你说,一定要让他答应来这大师班,不然拿什么当招牌!”
“我明白了。”
混职场那么久,听领导数落,她很会。
一进只有三个小文员的办公室,年纪最小的韩婷婷立刻凑上来,顺手把门关上。
“主任说什么啦?”
婷婷留着韩式空气刘海长卷发,一身多巴胺甜妹装扮,眼神活泛极了。
“让我去搞定王伟教授。”
钟桔把文件夹一放,整个人坠入转椅。
“这王教授人都不在国内,怎么搞?领导成天一拍脑袋就下令,挠破头的可是咱!”
钟桔:“那不然我杀了主任吧。”
她面无表情,语气也毫无起伏。但婷婷和朱曼都打了个寒颤,莫名觉着她真有可能这么干。
钟桔压根没注意旁边人的表情,她只是说给自己听,舒缓一下。
毕竟情绪没有用,到头来还得解决问题。秉承这一贯以来的信条,她打开学校官网,开始思考怎么联系王教授的博士生,却被辛月的邮件打断了。
噢,乔岳西现在喜欢姐姐型了。
钟桔脑子里最先冒出这句话。
她喝了一大口咖啡,打开邮件开始沟通,加班到确定对方有意向才走。
到住处楼下时,钟桔已累得只想躺着,可还得一步一步爬上六楼。
这个顶层房间,是多亏了婷婷才抢上。
婷婷是本地人,平时住家里,偶尔忙学校的活动到太晚会留宿。钟桔感叹,真幸福啊这俩姑娘,有两个落脚处,一个可安稳,一个可自由。
她才不会说自己一无所有。
看,男友范锐的每周通话这不就准时来了。
他们从大三开始在一起,到现在已六年。六年,其中有四年异地,巨大的时间成本,要么结婚要么赔个精光。
如今范锐正在美国读计算机博士,走留学生经典路线,毕业后到湾区当码农。
钟桔已规划好,也申请湾区的学校,明年秋季入学。
温苏阳特别不理解钟桔,“你喜欢的压根不是范锐那种类型,到底为什么要跟他好?”
图这男人有规划,靠谱,是个共同建立未来的好队友。
钟桔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她对自己不满意,但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
这次范锐打来讲的还是老三样:学习很难,不用担心我,你帮忙去看看我妈吧。
钟桔尽职嘘寒问暖,堪比专业心理咨询。
怎奈楼下在收拾房间,叮叮咣咣很吵人,搞得这通越洋电话提前结束。
钟桔得以开始下一项工作内容:做翻译。
她长期接翻译英文小说的活儿。钱很少,刚接时一千字才70块钱,做到现在拿的最多一次是千字300。她真心热爱这份工作,却一直不敢当正式职业。
今晚手上这本小说得发初稿,要发时,WI-FI断了。
钟桔搞了一下修不好,决定连手机热点,刚一点开电脑上的WI-FI列表,她愣住了——
有个名为August Rush的Wi-Fi,之前从没见过。
August Rush,中文译名《八月迷情》,钟桔最喜欢的一部电影。
钟桔猛地抱着电脑起身,走到门口又回来,去阳台转了一圈。她拿出一盆陪自己很久的九层塔,胡乱抓起手机钥匙,抱着电脑往下冲。
直到站在楼下502门口,她才喘气。
南方的夏末夜晚不似老家干爽,裹着湿气愈发溽热,不知是这股热,还是其他什么不知名的感觉,推着钟桔,推到她无法呼吸。
门内没有声响。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可钟桔心一横,敲了门。
“您好,我住楼上602,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我有个很大的文件得12点前发出去,但我的WI-FI坏了。我看到有个新WI-FI是August开头的,如果是您的,可以借我一下吗?”
她一口气说完,不给自己退路。
门开了,屋内节能灯的光煞白,比楼道那颗颤巍巍的小灯泡凶猛太多。
钟桔被晃得低头。
对方没讲话,似乎在等她适应光线。
待钟桔能看清时,先看到高大骨架挑着一件黑色卫衣,胸口露出两截锁骨。
看到这里,她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再往上,怕什么来什么。年轻男人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实打实的近视厚瓶底,显得憨。
乔岳西叹了口气,在自嘲。
为了找她,他问了所有能问到的老乡,到头来没一个WI-FI名字管用。
果然,你只能等命运自己撞上来。
就在他要开口时,钟桔奉上小花盆,“您是新租客吧,这是乔迁礼物,我自己种的九层塔,摘了就能炒菜吃。”
花盆里的片片绿叶很喜人。她在欢迎陌生人。
乔岳西没接,没礼貌地盯着她看。
他在想,对于她是装不认识还是真忘了,恐怕代码跑不出答案。
钟桔的手尴尬地举在半空,渐渐发酸。
乔岳西抬手接过,避开她指尖。
钟桔松了口气,“我这文件挺着急的——”
“密码是407308739973”
他故意设这么长,故意说飞快。
钟桔打开电脑快速输入。饶是她自诩记东西快,还是没记下后三位。
“我来。”
鼻息喷在钟桔耳边。不知何时,乔岳西已在她身侧,弓着背,看着她电脑屏幕。
钟桔下意识望向他侧脸,莹蓝的屏幕光勾勒绵延的轮廓线。
光是冷色,他却很热。
当你想避免吻一个人,可以试一试揪痛自己的头发。
钟桔伸出手——
“啪!” 回车键按下,他忽然扭头看过来。
只差一厘米,鼻尖碰鼻尖。
楼道一瞬变得逼仄,逼得两个人必须四目相对。
一切都怪此刻太昏暗,就算真的接吻也能当成梦游。
幸好,他对门那户里传来声响,够用来惊醒,尽管并没有人偷窥。
乔岳西看了眼她的手,寻思上次骂他是鸭,这次要打他不成?
“你的电脑现在在我手里。”
他的镜片在反光,钟桔无法看清他心思。
乔岳西:“我按一下,就可以删掉你文件。”
钟桔屏住呼吸,手伸过去要抢,被轻易躲过。她随着惯性要扑过去,乔岳西手抵住她肩窝,一点一点地把她推开,指尖落在她的发梢,轻轻拨开。
“钟桔,你应该还记得我吧。”
原来,是拿文件来威胁她,好幼稚。
钟桔背抵到墙上,咬咬唇。
“你这样做,我可以告你侵犯私人财产。”
乔岳西愣了下,找回熟悉感觉。凭良心讲,他有过不确定。九年前的钟桔无比清亮,可昨晚的女人看起来像落了灰的纸团,不知被什么揉搓得皱巴巴。但眼前这张纸,依然能划破人指尖。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他摘掉眼镜,附身贴近,让她看清自己的脸。
“我,乔岳西。”
他,乔岳西。
乔岳西一整个人,和他身体里的时间像铅水一样灌下,把她浇筑得动弹不得。
他身上的味道袭来,有雨后的草籽,有冬天北方烧柴禾,普鲁斯特效应再次出现。钟桔像卡顿在九年前无数相似的瞬间里,放学后的操场,乔岳西扭头冲她说,“回家啦。”
每一次他都在笑,他一直活在夏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