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桔露出抱歉的微笑，用力收回手。
“我记得。”
乔岳西长舒一口气——
“我记得昨晚在酒吧见过，那时我失言了，对不起，我诚恳地向你道歉。”
她说完便抿住唇，等待计策生效。
乔岳西把手里的眼镜攥出声响，压抑一涌而上的气恼。他拿过来她的手，在她挣开前，把电脑稳稳放回她手上。
钟桔避开他身上热量，直接坐台阶上。
“别坐地上，太凉。”
钟桔不理会，把电脑背对乔岳西，偷瞄他一眼，在网页搜索栏输下密码数字。
蹦出查询结果的瞬间，她呼吸一窒。
407308 N，739973 W
纽约华盛顿广场的坐标。
《八月迷情》里，那是男女主角的定情之地，也是他们错过彼此的地方。因为女主角没有赴约，不告而别。
钟桔也曾不告而别。
她早已猜到密码后的这个秘密，偏偏要验证，又或者……她不知道。
有没有一个人让你觉得，你不好不坏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但一想到身边没有他，就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钟桔很清楚，她应该避开带来负面感觉的人。
但同样是这个人，你只要想起曾和他相恋，便觉得自己拥有过全世界，于是以后什么都不必拥有，就算余生再糟糕也能接受。
钟桔拥有一个带来如此矛盾的人。
唯一会让她做梦的，这个人。
楼道里的灯灭了，因为她屏息到无一丝声响。
刚回屋里去的乔岳西又出来，昏暗灯光才又亮起，聊胜于无。
他手里拿着一个垫子，放在台阶上，示意钟桔坐。
“不用。”
钟桔不自知，她语气像惊弓之鸟，更像在撒娇。
乔岳西却听不出来，满心只顾努劲儿把她当陌生人，往门边一杵，没了动静。
电脑在散热，烧得钟桔心发胀，边佯装操作边偷看他。
“你回去休息吧，谢谢你。”
她声音压很低。乔岳西也跟着压，近乎用气音讲话。
“你是在做小说翻译？”
“嗯。”
“你读了英语专业？”
“没有。”
她手指一愣，慢半拍思忖这样说是不是暴露了自己，小心翼翼瞄他的表情。
还好，他在走神。
乔岳西回想着钟桔说过的理论。
那时，她拿了英语竞赛一等奖，他跟自己拿奖一样开心，问她以后是不是考英语专业。
钟桔：“当然不是，英语好在英语专业就不是优势了，而且出国留学的话会等于没专业。还是得考其他专业，英语好才能成为优势”。
乔岳西听完感慨，钟桔可太聪明了。
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他依然感慨，钟桔还是很聪明。求助知道带礼物来，让人无法拒绝。
所以，忘记他也是出于聪明吗？
钟桔确定文件已发完，起身把台阶上的垫子递回去。
“谢谢，我已经弄好了。”
乔岳西接过时碰到她的手，手指交错，很快分开。
钟桔忽略一闪而逝的温热触感，踩上台阶，眼前却横过一只手，是他递过来手机。
“我们加个微信吧，以后都是邻居，免不了有事得互相照应。”
“下次吧，我出来太赶没带手机。”
话音未落，她的手机在口袋里响了声。
尴尬，简直是比着劲儿尴尬。
钟桔白了自己手机一眼，发现是钟林来电。她爸果然无时无刻不坑她。
乔岳西不明白自己是多遭嫌弃，加个微信都不成。他清清嗓子，郑重介绍：“我还没说，我现在在江大读研究生”。
平日说到这件事，他不会用这种骄傲口气。没办法，他指望这能让钟桔愿意记起他。
钟桔听出他的强调，故意避重就轻地回答。
“哦，我做行政的。”
“……行。”
乔岳西喉咙里哼出这个字。
他的意思是，你可真行。
“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找我。”
钟桔下意识想轻哼，生生忍住。如果知道真的是他，这次她都不会来求助，还以后？
三分钟沉默对峙后，钟桔全身用力地上楼了。
五楼的声控灯灭了，乔岳西依然靠在墙边。
钟桔呼哧带喘地靠在门板上，灯都没开。
楼下传来音乐声，她眉毛顿时竖起。
大晚上听歌，他不怕被邻居投诉赶出去吗？
下一秒，她听清旋律，是张学友的《晚安吾爱》。
难免自作多情，猜他故意放给她听。
第一次见到乔岳西，是钟桔和妈妈搬到荆市的第二天。
那天，记忆里是北方初秋特有的天高云阔。十六岁的男生已抽成细长条，比现在野千百倍，标准的学渣，上房揭瓦那种。
用乔妈的话说，“四六不懂，丢人现眼”。
钟妈客套地说“孩子看起来蛮单纯”，转脸让钟桔别跟坏学生接触。
钟桔听太多遍这种话，确切说，她妈希望她谁也别接触，每天被反锁在屋里学习才好。听得多了，她早就麻木了，但一贯照做，毕竟她还没力量反抗。
可这个男生未免心理太强大，被亲妈那样讲，还能笑嘻嘻，甚至自来熟地跟她打招呼。
“我叫乔岳西。我小姨喜欢的小说男主叫雁回，雁字回时，月满西楼那个，所以对应给我起名叫月西，月亮的月，我爸觉得太女气了，改成了岳不群的岳。”
岳不群练了葵花宝典，不也挺女气么？
钟桔不知道怎么回应他。
乔岳西等她半天，提醒说，“自我介绍不该有来有往么？”
钟桔羞赧，她的名字没那么有趣。
“我爷爷让我叫钟吉，吉利的吉，我爸嫌土，改成了钟桔，跟橘子同音不同字。”
“桔子？桔桔……啾啾！”
越念越离谱，那时的乔岳西很烦人。
但在新同学都故意念错她名字取笑时，乔岳西对她说，“那帮人文盲，甭理他们。”
钟桔本来也没当回事，知道那没有恶意，不过是无聊开玩笑罢了。
他却份外认真，还特地强调。
“你名字真的很美！有家人的祝福在里面。”
一阵风吹过来，裹着整个夏天。
他有超能力，让她恍惚觉得自己就是被祝福的孩子，会幸福。
于是在乔岳西被同学家长嫌弃，被说“不要和坏学生玩”时，钟桔郑重其事地对他承诺，“我跟你玩。”
出于感谢，出于对妈妈的叛逆，出于冠冕堂皇的正义感，出于她没察觉的别种情愫。
那时的钟桔，认为玩就是会聊天，会放学一起走，仅此而已，从未想过玩有多种花样，可以疯玩，乱玩，玩到身心相贴。
玩到十八岁生日，蛋糕上的橘色烛光照热两人的脸颊，越过火焰，眸子里映着对方。
乔岳西说：“不如叫你Mandarine”
他仗着英文不好，故意念成My Darling，用初吻换初吻，孩子气地认证初恋的定义。
钟桔的初恋，是唯一让她喜欢自己名字的人。
但二十七岁的她讨厌自我感动，更讨厌“你是男人的白月光”这种幻想。男人没有深情基因，不过是没得到的都躁动，即使乔岳西，也不会例外。
转天一早，钟桔出门上班，小心翼翼地下楼，走过五楼后松了口气，余光一瞥，从窗口看到有几个男生聚在楼下。
他们正交头接耳，还往楼上看。
钟桔下到门口，径直去刷门卡。
“嘀——”
男生们的眼神齐刷刷看过来。
钟桔抬头，他们立刻别过头去。
一帮熊孩子，给哥们儿壮胆，一起来堵楼里漂亮女生的吧？大学里可太常见了。
她难得露出姨母笑，反手要关好门，可一转身，笑容僵住。
乔岳西从一楼台阶下来，幽幽望着她。
他冷着脸从她身边掠过，态度和之前大相径庭，说是看仇人都不为过。待这阵阴风随着关门声消散，钟桔才喘气，大步往反方向走。
转天，钟桔特地观察了乔岳西的作息。
上午十点左右有动静，中午出门，到凌晨都不见人回来。很好，和朝九晚五的她几乎没重合，不必太费心就能避开。
又是一个清晨，乔岳西在实验室的行军床上猛睁开眼，几秒后平静下来，熟练地擦掉额头汗。被梦里的火海惊醒，他早习惯了。
一个鲤鱼打挺，他站起来就往一排电脑走。盖他胸口的书“哗啦”落地上，他没管。
桌上大屏已经有预训练结果，依然不好。
乔岳西认真看完数据，猛挠头。
人工智能这个领域很庞杂，他主做计算机视觉。简单来说，就是训练机器识别人、物体乃至“整个世界”。这对火灾救援很有用，相当于给机器人装上带脑子的眼睛。
但他训练出的这个脑子，认出人是可以，但火场里救人还远不够。
如今外界狂吹AI是火热蓝海，实际大学在考虑取消这专业，行业里早卷得尸横遍野。乔岳西对这一切都清楚，但还是想把这东西做到产业落地。
谁让他是看日漫热血中二番长大的，坚信乱世出英雄。
开门声传来，同组的周放准时来上班，乍看像进来一头熊。这典型的东北大汉，走起来总有点晃。旁人一听他学计算机，都以为他也就拆拆主机。
人不可貌相，他已经在NLP领域发了三篇SCI，纯论技术水平，比乔岳西厉害。
“你这几天怎么了，咋整宿不回去？”
周放边问边把地上的书捡起来。
“数据不好，着急。”
“又Run了一整宿？”
“没，我困得不行才让它开始干活儿，这哥们儿前半夜一直休息呢。”
乔岳西拍拍计算机，真心把它兄弟。
周放把刚捡的书递给乔岳西，“啥书？”
是钟桔在翻译的《克拉拉与太阳》，眼下只能找到英文版。
乔岳西英文一般，读得云里雾里，但他看懂这书在问一个问题：AI可以像人一样产生爱么，或者说，爱到底是什么？
真想知道钟桔的答案。
乔岳西：“你说，如果前——老朋友不告而别，再见面跟不认识似的，会是因为什么？”
周放懵了一瞬，“这书研究这问题？”
“是我问。”
啥啊，跟这打哑谜？周放不耐烦，却败给乔岳西的小狗眼神。
“OK，首先我们Def train所有案例的原因，但这需要找到合适的数据子集——”
“您还是打住吧。”
乔岳西叹气，其实答案昭然若揭，不管因为什么，都说明钟桔不想和他有瓜葛。
这就很不对！
乔岳西说不清自己想干什么，但他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