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迟熙到达了约定地点,悟申派边界的一处小岛上。
他停好小舟,独步下船,白色短绒毛的斗篷遮着晚风,柔顺的发丝撩至斗篷外,仿若哪家的翩翩贵公子游山玩水途经此地,又或是避世已久的隐客云游至此。
月色在微波粼粼的水面上折着浮动的亮光,岛上桃树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树林中央是一处亭子,亭内一方石桌,四个石凳,桌上置着一场正厮杀酣畅的棋局。
“迟兄,”江玄坐在一个石凳上,他捻起一翠色茶杯放到身边的空座前,一手扶着衣袖,替迟熙斟好茶道,“棋局已备好,差君一盏茶。”
迟熙坐下身,又紧紧斗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手被杯盏捂热了一点,他道:“茶是好茶,棋却不是好棋。”
“那迟兄觉得如何才算好棋呢?”江玄放下茶壶道。
“棋局不是越复杂越有意思,”迟熙的视线落在杯里,杯中有一点细小的茶叶,在水面上飘飘转转,“一方执白子,一方执黑子,先占据了位置未必得胜,占了,还守得住,那才算赢。”
“别说那些文绉绉的,”谭允之坐在江玄对面,闻言摆了摆手,颇为不耐地说,“我们传信与你,说两日后直取苍玄派老巢,你说不可,究竟为何不可?苍玄派虽然势大,但我们两派加你联手,拿下它定不在话下。”
迟熙抬眼道:“宋家根深,附属门派将近百余门,你赢了他,抢了他仙府,那都不叫拿下苍玄派,元气大伤的是那岛上的信徒,不是苍玄派,他一旦察觉我们的计划,我们到达时看到的只会是人去楼空,而他根基仍在,行迹却未必能再让你我三人知晓,一旦伤愈卷土重来,则是更大的隐患。”
江玄道:“话虽如此,但我们占了他的仙府,他们就算有处落脚,也必然心中不振,若真如迟兄所言,他们闻风而逃,那么我们不废一兵一卒攻下苍玄派,又有何不可?就算宋子野卷土重来,我们养精蓄锐,再战一次也不成问题。”
“非也,”迟熙放下茶杯说,“苍玄派的仙府位置你们也知道,四面都是依附于他的小门小派,苍玄派在时,那是山环水抱、气聚龙脉,但若仙府内的人换成我们,那则是四面楚歌、腹背受敌。若往后苍玄派分散隐于这些小门派中,待东山再起,我们就如同这盘棋——”
迟熙落下一颗黑子,与附近黑子一起,将白子死死困在了里面,他道:“守不住。”
夜风浮动,亭中一时无言。
江玄率先打破沉默道:“所以迟兄以为,我们应该先逐步瓦解他的附属小派?”
迟熙道:“不错。”
谭允之重重放下茶杯:“难道还要我们看他继续逍遥?”
江玄赶忙接过话,对迟熙道:“迟兄的想法,我和谭兄最开始也讨论过,只是,宋家为非作歹,如日中天,如今还联合岛上让各地出现了改造生物的乱子,若再拖下去,只怕会有更多无辜百姓受累,就算我们分头行事,牵制住苍玄派,让他们无暇祸乱百姓,宋子野机敏,也骗不了他多久,很快他就能看破我们的目的。”
迟熙点头,放下茶杯,“江兄言之有理,所以我这次来正是为此,虽说宋子野机敏,但也不能次次料事如神,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我们,声东击西、无中生有、暗度陈仓。”
最后三句,迟熙说得又缓又重。
“声东击西……无中生有……暗度陈仓……”江玄重复着,“原来如此,迟兄不愧为人中龙凤。”
迟熙温雅笑道:“江兄过誉。”
谭允之也跟着念了几遍这三个词,一边念一边用力思考着,直至念到第三遍,谭允之抓狂了,他道:“不是,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呢?”
迟熙笑着喝了口茶。
江玄向他耐心解释道:“迟兄是说我们可以先扮作苍玄派弟子模样,偷袭附属门派,然后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撤离,不用扮得多像,让他们意识到是有人假扮苍玄派偷袭他们就好。”
谭允之:“啊?”
江玄接着说:“此时我们虽然撤离,但他们已经起了戒心,我们再立刻掉头攻打苍玄派,苍玄派遁走,我们的人提前留下一些在那些小门派附近,到时候混进去,那些门派见了定将苍玄派的人仍认作我们从而不敢开门,苍玄派无处可去,只能四散而逃,我们再逐一攻克收复附属门派,这时军心才算散了,日后苍玄派想东山再起,怕是只能再一点一点召集人马,而我们,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了。”
谭允之听懂了,他又问:“你这说的确实是个妙计,但这和那什么——声东击西、暗度陈仓,还有那什么……无中生有!对,无中生有,这和这几个词有什么关系啊?”
“当然有关系,”江玄细细解释道,“我们扮作苍玄派模样,但又让他们能看出是假扮,在苍玄派向附属门派逃去时我们又混迹其中,运用假象,却不弄假到底,使真相变假象,假象为真相,‘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少阴,太阴,太阳。’此为无中生有。”
“我们先攻附属门派,其实是为让苍玄派走投无路,‘乱志乱萃,不虞坤下兑上之象,利其不自主而取之。’此为声东击西。”
“我们攻击完附属门派后撤离,给他们充分的时间固守,便于苍玄派无法进入,‘示之以动,利其静而有主。’此为暗度陈仓。”
谭允之呆愣地听完,半晌道:“文化人也有文化人的优点啊。”
他赞许地看着迟熙,之前单方面的龃龉在他听明白了迟熙的话后顷刻间消失不见。
迟熙得体地笑笑。
该商议的俱商议完了,亭中的氛围也松散下来,谭允之看了眼迟熙身后问:“怎么就你自己?你那个小徒弟呢?”
迟熙道:“今朝?他怎么了?”
谭允之:“他不是说,是你们两个一起参与此事吗?”
迟熙顿了片刻,笑道:“他来做什么?半大的弟子,做什么要惹祸上身的事。”
“对啊,”谭允之道,“我之前以为是你让的,还和江兄说呢,这也太没人性了。”
江玄“哈哈”干笑两声。
这就大可不提了。
“迟兄,那我们何时行动?”谭允之一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模样。
迟熙掩唇咳了咳道:“我今日身体不大好,是以——”
“你身体还不好?”谭允之大大咧咧地拍到迟熙肩上,“你得了吧你,和我们你就别装了!”
迟熙从容地笑笑,不着痕迹地扶开他压着自己的手。
“用不着你出手,”谭允之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动作,挥挥手说,“你这狐狸脑袋,就做我们的军师就成。”
能不出手当然再好不过,迟熙完全不介意谭允之的说辞,立即不客气地说了声“好”。
又闲聊了一盏茶的工夫,迟熙觉得时辰差不多了,现在离开已经算不上失礼,便将茶盖向上置于茶碗内,起身告辞。
迟熙背影欣长,纯白的斗篷在月光下透着微弱的银光,浅粉色的花瓣飘飘转转落在银丝绣成的纹路上,似仙似幻,凛然不可侵犯。
江玄目送迟熙离去,放下茶杯转回身,从一边拿过一个食盒,掀开盖,里面是几坛酒,他笑着问谭允之:“谭兄,要小酌一杯吗?”
风不渡内,今朝屏息凝神地听着附近的响动,云栈在一旁悠闲自在地嗑瓜子。
云栈将瓜子皮堆在一边,问道:“听到什么了?”
今朝:“夙泱仙尊向这边来了。”
“夙泱?”云栈重复了一遍,大大咧咧一挥手,“没事没事,他交给我,好糊弄。”
今朝从上到下不信任地扫了云栈一遍,不予置评地扭过头。
云栈被今朝不动声色的蔑视刺激到了,立时急着为自己辨明道:“我说的是实话诶,我骗他这么多年才把他骗到手,你觉得我还能不了解他?”
今朝看都不看他:“你骗他这么多年才把他骗到手,你还能了解他?”
云栈静了两秒道:“你这么说话,掌门师兄知道吗?”
今朝大大方方地回答:“知道。”
云栈:“那你还——”
今朝:“我看师尊也是这样和你说话的。”
云栈抓着一把瓜子无能狂怒:“不是,走了一个就换一个来欺负我是吧?”
今朝毫无情绪波澜:“夙泱仙尊过来了。”
云栈一秒收敛,问:“你说的没错,我不了解他,那现在怎么办?”
今朝不言语,眼看夙泱的影子已经投到殿门上了,今朝一挥衣袖,“刷”地挥灭了屋中煤油灯内的火苗。
云栈不敢嗑瓜子了。
灯火已熄,两人就着月光看去,夙泱要抬起的要敲门的手果然顿住了。
停顿少顷,夙泱轻扣了扣门扉,问:“掌门师兄?你睡下了吗?”
今朝看向云栈。
云栈做口型道:“你看我做什么?”
今朝依旧看他。
云栈面如死水,他按了按嗓子,换成了一种和迟熙声音沙哑下来后相似的音色,说:“刚睡下,师弟有什么事吗?”
夙泱道:“我有要事与师侄相商,师侄可在屋内?”
云栈挑了下眉。
心道:该说不说,夙泱可真是警惕,迟熙已经睡下,再叫人起来多少有些不合礼数,他知道迟熙出门必带今朝,所以立刻就将办法打到了今朝身上。
只是这次他失算了。
今朝掀了下床褥,做出起床的窸窣声音,而后踱步到门前,云栈在门开的前一刻闪身躲进了阴影里。
今朝从容不迫地跨过门槛,又转身掩上殿门。
“夙泱仙尊深夜找我是有什么要事?”今朝语气和往常别无二致。
夙泱的视线掠过殿门中央的缝隙,神情自若道:“今日接手的掌门师兄的公务,有几件事找你核对一下。”
夙泱说着竟真在乾坤袖中抽出几张信笺来。
“这第一,”夙泱晃了晃手中的信笺问,“掌门师兄可有自己与悟申派和痴未派联络?”
今朝说:“不曾。不过,夙泱仙尊,我主人和他们联没联络与这封信有什么关系吗?”
他确信每一封和另外两派的通信都已经被自己拿回来了,所以神色并不慌张。
“没有,”夙泱未找到疏漏,便低下目光,“这信是另一桩事。”
今朝:“什么事?”
夙泱说:“你的事。”
今朝:“我的?”
“这信是一个和尚送来给你的。”夙泱道。
今朝立时想到了之前在苍玄派遇到的那个小和尚,他忙道:“那和尚人呢?”
“他送完信就走了。”
今朝将信接过,上面被打开过的痕迹还在,夙泱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已经拆开看过的事实。
今朝一目十行地看完信,波澜不惊地将信揣进怀中,“麻烦夙泱仙尊跑这一趟了。”
信上有用的内容一目了然,写的是苍玄派的兵力统计,及常用的战术阵法。
“不打算解释解释?”夙泱问。
“说来话长,”今朝道,“之前我和师尊在苍玄派遇见了这小和尚,他告诉我该去哪找寻记忆,至于他是谁的人,为什么要帮我们,我是一概不知的。”
夙泱:“只是如此?”
今朝:“只是如此。”
夙泱:“他为何帮我们?”
“谁知道呢,”今朝放好了信,抬眼看夙泱,“或许是看不得有人受苦吧,和尚见不得世间疾苦不是很正常吗?”
夙泱不做声,山上的夜风很凉,不断地在两人身边流转着。
“记忆找回来了?”夙泱问,声音与方才相比少了许多尖刺。
“找回来了,”今朝说,“之前在山上的那段日子都记起来了。”
“掌门师兄他总是什么事都喜欢一个人扛,这点你比我们知道,”夙泱轻声说,“往后你多照顾着点他,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是不想叫掌门师兄知道的,你大可以来找我们。”
“好,”今朝回答说,“我不会和师叔们客气的。”
其实早在很多年前,今朝陪着迟熙一起,与夙泱几人朝夕相处时起,他们就已是一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