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向来多雨,梅雨季一到,整座城更是从早到晚都笼罩在蒙蒙水汽中,在这里,白昼仿佛被压缩了一半,分明还是上午,天色却已昏暗,远山浓墨翻涌,县城里最高的信号塔此时也半遮半掩于云雾之下,只堪堪斜露出半个塔身。
雷声轰隆,一眨眼的功夫,雨便洋洋洒洒的飘落下来,漫无边际,落在脸上,初始只觉得瘙痒,可若真这让雨继续浇着,先不说感冒什么的,光是发丛里那股子潮热就教人招架不住。
“这雨说来就来!”刘家婶子甩了甩胳膊上的雨水,啐了一口,匆匆忙忙地提着菜往家里赶。
街上来往的人渐少,雨声渐大。
陈喃抱着伞蹲在台阶的最高一层,黑色大伞从后到前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罩住,只看见裸露在外的瘦弱苍白的胳膊。
“陈丫头,有伞怎么还不回家去?”
有熟人路过认出了她,连喊两声也不见有回应。
“妈,她一个哑巴你和她说什么!”
男生不加掩饰的嘲弄穿透雨幕,陈喃纹丝不动,连眼神都不曾有过变化。
见陈喃没有搭理他,男孩更加肆无忌惮,他从伞下冲出,在陈喃正下方的台阶前停下,男孩脸上得意洋洋,他两手比作喇叭状,对着陈喃的方向大声叫喊。
“哑巴!哑巴!陈喃是个残废!”
“死孩子,再敢乱说我撕烂你的嘴!”
许是觉得尴尬,那妇人飞速看了陈喃一眼不再说话,狠狠拽着孩子快步离开。
隔得远了,还能听见那男生不服气的叫嚷。
“妈,你凶我干什么?我又没说错……”
一直到看不见那对母子的身影后,陈喃才缓缓收回了注视的目光,她又继续盯着街面。
被打断的雨声又继续了,比起刚才,这会儿雨下的更大了,墨绿色的榕树叶载着雨滴打着旋儿从林梢降落,高低相间,陈喃不由得想到了电视里见过的潮涨潮落。
潮水一浪卷一浪,前浪总能在后浪席卷上来的一瞬消退,而奔涌而来的后浪又成了前浪,两者似乎默契的达成了某种永恒。
然而风高浪急,陈喃不得不全神贯注,眼睫微动,映出的瞳孔中除却即时闪动的叶片,其余便只剩一片模糊幻影,红的黄的蓝的紫的黑得白的都搅和在一起成了隐约可见的背景。
“一”
“二”
陈喃在心中默默数着,树叶从枝头落到地面所需要的时间,她的眼睛空洞寥落,外人无法窥见其中神采,然而慢镜头下正如她看树叶,那片树叶亦像是落进了她心里,于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视线织成的横纵坐标上,有一片树叶脱离了原有轨迹。
“砰——”
汽车轮胎极速刹车发出刺耳的刺啦声,陈喃被这指甲划玻璃的声音惊得浑身一震,一个咧趔坐在地上,起了满身鸡皮疙瘩,这时的她才恍若回神,脸上茫然不似作假。
“快!快打120!快啊!”
“天老爷!!!出人命了!人都撞飞出去了…”
“嗳,这是不是江家那个?”
“………”
现场一片嘈杂,陈喃一时不知所措,她站的最高,所以理应看得清楚,但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把事故现场围得水泄不通,透过人群缝隙,陈喃看见熟悉的水蓝色衣裙和那人身下源源不绝涌出的像乌云翻涌一样飞快扩散浸染开的鲜血。
……………
“嗒嗒嗒”
屋檐水汇流成股,顺着瓦片槽直直落下,在青石板路上摔成粉末。
陈喃把伞抛在了原地,一个猛扎冲进了雨中。
老巷子里,青石板被她踩的啪啪作响,陈喃在一条条小巷中间反复穿行,从院门前路过,飞溅的水花浇了门槛择菜的刘婶子半个裤腿,刘婶子脸色当即一变,吊梢眉挑的老高,皱巴的脸拧作一团,嘴巴张开还没来得及开骂,就看见陈喃脚下一歪,踩进了缺了一角的砖块里,四肢着地摔了个结结实实。
不过也只停顿了那么一会儿,下一秒,陈喃又立马从地上爬起头也不回的往前跑。
“这哑巴魔怔了!”刘婶子把菜一丢,愤愤的拍拍裤腿,拢上门提了凳子就要上门说道。
另一头,陈喃眼前模糊一片,她脑子一片空白,忽然有些忘却了自己为什么要奔跑。
她眼前时而是旋转的树叶,时而又是翻涌的潮水浪花,滴答的水声让她想到刚才没能数完的那一秒,只是这一次,她该用什么作为参照?
陈喃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她停滞雨中,单薄的身形快要被风雨淹没。
她没由来的感到一种窒息,从胸口处所有的氧气都被一一抽出,陈喃喉头涌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同时鼻尖又闻到了那经久不散的血腥味,化成雨浸透她的发丝。
陈喃混沌的脑海中骤然闪过那一抹水蓝,急促的喘息后,陈喃瞪大眼眶咬牙往前跑。
榕城一中位于县城的东南角,因为追求安静的校园环境,所以学校选址硬是在巴掌大的小县城里找出了这一块“僻静之地”。
“老陈!今天真是麻烦你了!我家那婆娘昨儿打了电话来,说生了!是个孙儿!你说说,这人老了不就盼着这些小辈儿吗…”
“得了,老张,别搁我这瞎叨叨了,赶快去!回去看你那宝贝大孙子!”老陈半个身子都探出了保安亭,他右手掐了根烟看着老张笑成花儿的脸连连摆手。
“成,回头满月酒你可一定得来!”被叫做老张的老人,背着手笑的爽朗。
“一定一定!”
老陈高声回应着,人已经坐回了亭里。
“滴”人脸识别错误的机械音从外面传来。
“我说老张,又有什么忘带了?”老陈一口热水都还没喝上,颇感无奈的捧着水杯探出亭子。
“老张?”
没有人回应,老陈环顾左右没看到人影。
“砰!”
声音从下方传来,老陈条件反射的低下头,正巧陈喃抬起头,被雨打湿的黑发凝成块,露出了常年遮掩在刘海下的眼睛和那往常便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
人是在热水是倒在腿上后才有了知觉的,老陈刚回过神就看见陈喃仗着身形瘦小,从门的边缝窜了进去。
“站住!给我站住!”
老陈也顾不得什么了,紧跟着追在陈喃的身后,他不是老张,虽然老了但年轻时好说歹说也是做活的一把好手儿,因此逮住陈喃是迟早的事,只是这个小鬼头东逃西窜的,差点给他绕晕。
两人你追我赶的到了教学楼,下课铃响起,人潮涌动,陈喃身量小在人群里穿梭自如。
教学楼人来人往,上下楼梯的学生突然看见这么一个浑身湿透了的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女孩卯足了劲儿往楼上跑,探究的目光止不住的飘移。
七班
五班
……
高二一班,陈喃越往上走人越来越少,似乎到这里已经是尽头了,整条走廊几乎只听得见她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
走廊的白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荣誉证书,陈喃个子矮,证书上的字从她的视角看都扭曲成一团,她需要踮起脚才能勉强看清上面的字样,湿透了的发丝往下滴水,落在睫毛上、眼睛里,模糊了她的视线,陈喃慌忙抬起袖子抹去水滴。
“需要帮忙吗?”清朗干净的男声从远处传来。
陈喃僵硬的转过身,十七岁大的少年站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口,白色衬衫勾勒出一壁天光,他迎风而立,尘雨霏霏,照亮满室晦暗,蓝白校服被他随意的搭在臂弯,少年眉目疏朗,清亮的眼中仿佛蓄满了一池春水,澄澈的让人不敢直视。
陈喃不语,手脚不知作何摆放。
大抵是见她太过狼狈,江樾快步走到她身前蹲下。
微风带过一缕草木清香,陈喃有些出神。
“先擦擦吧。”
声音也温柔,江樾半垂下眸子看人时,眼尾微微上挑,显得格外温和,朝她伸出的手心还摊开放着一叠纸巾。
陈喃的注意力却不在纸上,她死死盯着来人的脸,一再确认这正是她要找的人。
她的心快跳到嗓子眼里,陈喃一把抓住了江樾的衣摆,生怕他跑掉。
“你…”江樾明显有些怔愣。
陈喃下意识张了张嘴,只能发出没有意义的哑声,无能为力。
她又立马抬手指了指江樾,随后用力的扯住江樾的袖子,眼神固执的示意对方跟她走。
江樾当然看出了陈喃的焦急,只是这种焦急在他看来没有缘故,江樾无法理解。
陈喃见状,咬咬牙,一把抓住了江樾的手,强硬的掰开手心,颤抖着一笔一划传达出最为紧要的信息。
“等等…” 江樾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但很快,他就调动全身注意力去解读这条讯息。
“车……救……妈妈……血”
笔画越来越快,落在掌心的力度由重减轻又变重,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江樾的预感,到最后,他几乎不敢相信那个可能,哑声问。
“我妈,你是想说,我妈出事儿了对不对?”江樾心乱如麻,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两手不自觉的紧紧扣住陈喃的肩膀。
陈喃捣头如蒜。
就在她点头的那一瞬,陈喃清晰的看见江樾骤然放大的瞳孔和那瞳孔中她自己的映像。
灰蒙蒙的,不好看。
陈喃这样想着,随后她感到肩上一轻,再转过头时,走廊已经没有了江樾的身影。
陈喃孤身立在原地,看着地上的纸巾发愣。
余光中她看见老陈正气势汹汹往这边赶来,陈喃便泄去了全身力气,她如往常一样娴熟的靠着栏杆蹲下,目光放空注视着地面未干的水渍,脑中却不合时宜的晃荡过那池春水,想到从这里去医院又得数多少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