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

    雨下的很大,等江樾赶到医院时就只看见急救室亮起的红灯和门外低着头来回踱步的江父。

    “爸!”江樾一口气还没喘匀。

    “医生怎么说?妈现在怎么样?”

    江父也不走动了,他面色凝重,靠墙蹲下,泛着青黑的眼底写满了忧虑。

    “医生还在抢救呢…”

    江父的声音疲惫,像是说给江樾听的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妈妈福大命大,不会有事儿的。”

    ……………

    急救室的红灯一直亮着,等待的时间似乎有一个世纪之久,江樾的心始终高高悬着,他狠狠掐了一把胳膊,试图抑制自己的胡思乱想。

    可无论是低头还是闭眼,大理石瓷砖倒映的猩猩红光都深深刻进他的视网膜。于是,他的视线终于穿透了那扇门。

    他看见江母躺在床上,控制不住的鲜血从她身下溢出,他仿佛又回到了他们所描述的,那个他遗忘的关于出生的夜晚,他听见母亲挣扎的痛苦的嘶喊,看见她青筋暴起十指狠狠的嵌进床单,也看见她汗湿的长发如阴暗爬行的蛇扭曲紧贴在额上、脖颈间,他看着她极力伸出,够向虚空的手。

    最后他在她身侧站立,他看见她逐渐涣散的瞳孔,由明亮归于灰凉……

    终于,泪水夺眶而出。

    “哇!”

    是婴儿爆发出尖细的啼哭。

    “咔!”

    红灯灭了,急救室的门开了。

    江樾浑身一震,如梦初醒,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跑向医生。

    “……”

    “放轻松…”

    好像有人在他耳边一直说些什么,江樾脑子嗡嗡作响,眼前也像蒙了层纱一样,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这种大脑的失重没由来的让他想到去岁七月,他们还没从市区搬回县城,一家人去海边度假时,海水灌入胸口、鼻腔所带来的酸胀滞痛,以及烈日下焦弥沙滩所挥之不去的迷幻金色光晕,那是个昏沉晕眩的下午。

    他恍惚闻到那次空气的味道,被烈日烘烤晒干的沙子散发出的干燥气息混杂了海水咸腥,伴着人声一阵一阵的扑在他脸上。

    他那时是怎么做的?

    江樾思绪越飘越远,他慢慢的回想过去,耳边的声音也由远及近,逐渐明了。

    “爸。”

    江樾嗓音略有些沙哑,他眼睛睁开闭上又睁开,如是好几次,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医生!医生!我儿子他醒了!”

    “小樾!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樾意识尚未回笼,他不明所以的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又扫视了床头看诊的医生、准备取针的护士,最后目光回到身旁,江樾看向江父的眼里写满了茫然。

    “你爸差点被你吓死。”江父至今心有余悸,语气还有些后怕。

    从江父口中,江樾才知道自己是因为心理压力过大晕了过去。

    “……那妈呢?她怎么样?!”江樾眼神一凛着急的问。

    “你妈妈没事儿!抢救的很及时,医生说手术很成功,现在还需要留院观察。”

    江父自从接到消息后就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有了片刻松懈的机会,他按揉着太阳穴,连带说话的语调也轻松了许多。

    “你爸我说的对吧?你妈福大命大,不管遇到什么总能够逢凶化吉!”

    “当年生你妹妹的时候也是…”江父目光幽深,望着虚空落到了回忆深处。

    “……”

    江樾靠在床头上默默的听江父絮絮叨叨,原本过快的心率也慢慢降下。

    “爸,车祸的具体原因清楚了吗?警察怎么说?”江樾开口打断。

    “还没,警察说等调查结果出来了会第一时间联系我们。”江父叹了口气,用力搓了搓脸,打满状态。

    “你妈妈今天估计还醒不过来,我得留在医院照顾她,小箬就交给你了。”

    “这事先不要告诉你妹妹,等你妈妈醒了,再带她过来吧。”

    “好。”江樾回道。

    “你们班主任刚才给我打了电话,说是找不到你人。”

    闻言,江樾立马想到了那个浑身湿漉漉的小孩儿。

    “有一个朋友提前告诉了我这事,我听到消息就直接赶过来了。”

    “也不是大事,你们老师是担心你,我刚刚在电话里已经和她解释过了。”

    父子俩又在病房守了一阵。

    “时间差不多了,我去接阿箬。”江樾边说边往外走。

    门把手合上发出不重不轻的声响,病房重归寂静。

    江箬就读的小学离江樾所在的高中隔的挺远,江箬平时都是江母负责接送。

    “小箬!”

    人群之中,江樾一眼就认出了江箬,不为别的,就冲江箬头上扎的那两条麻花辫,江樾也能看出那是余英女士一贯的风格。

    “哥?”

    在江樾十步之外的地方,江箬抱着小黄鸭书包惊讶的打量他,她穿着奶咖色背带裙,脑袋两侧姜黄色和水蓝色发带也随着她偏头的动作微微晃动。

    “哥,今天才星期三,你不是应该在上课吗?怎么是你来接我?”

    江箬嘴里含了棒棒糖,跟在江樾身边。

    “怎么,不乐意哥哥来接你?”江樾拎着书包走在外侧。

    “才没有!”江箬叉着腰大摇大摆的走在前面。

    “我其实可以自己回家的,不要你送也不要妈妈送,班上的同学都是自己回家…”

    “原来你是在介意这个。”江樾失笑,自家妹妹这才多大就开始在意面子了。

    “再过一周,等你把路全部记熟了就可以自己上学了。”

    “不然又要像上次那样,妈找你找得就差贴寻人启事了。”

    “哥!”江箬小脸通红,不自在的别过头声音梗梗的。

    “那是意外!意外!哥真讨厌,说好了以后都不提这件事的!”江箬跺跺脚,恼羞成怒,从江樾手中夺过书包小跑着到了江樾前面,不远不近,正好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那两条颜色不一的发带随着江箬的蹦跶在风中轻快的跳动,一会儿高高翘起一会儿又猛地落下,像鸟儿又像两条欢快的小鱼儿。

    江樾蓦地想到了陈喃。

    脑中首先浮现的是那双漆黑的带有奇异色彩的眼睛。

    江樾少有的瞧见这双眼睛,也未尝为这双眼睛长久注视过,但仅是上次一个照面,他就隐隐心惊,那是一种无端生起的情绪,他在一个小孩眼里竟然感受到了无望。

    不是挣扎于痛苦的绝望,更像是看淡了世事,什么也不在乎的漠然。

    简直不像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会有的情。

    估计是他想多了。

    江樾摇摇头,从那双眼里挣脱,想着等会儿买点东西去谢谢这个小孩儿。

    江樾一家之前都住在市里面,江父是做木材生意发家的,但是遇上近几年生意不景气,公司也接连出问题,为了维持公司运转,江父江母合计着把市里的房子抵了,一家人搬回了他们父母一辈住的小县城里。

    榕城这种小地方,一般买了房子的都是自爷爷奶奶辈就住这儿的,讲究落地归根,更多的还是选择租房子,为了孩子读书需要在学校附近租房子,等到孩子高中一毕业上了大学就着手准备搬家,迎合孩子的工作搬到大城市里。不过也有少数年轻人工作后回到榕城,找了套还不错的独居房买下,到了周末就能窝在家里一天不出门。

    江樾一家现在住在学府街,名字有个好寓意,但其实就是一条不大不小的巷子,左拐右拐,初来乍到的人在里面但凡多拐了一个弯就要迷路,这也是江箬上小学了还要人接送的原因。

    毕竟刚搬回来没多久,路线还不太清楚,加上巷子深,难免怕出差错。

    学府街是榕城最老的一条巷子,十户有九户都还是老早以前留存的瓦片房,形式上大多一样,飞檐斗拱、白墙黑瓦,彼此紧挨着,常常人在院子中央坐着还能听见邻家院子孩童的尖细的嬉闹声,或者你在屋檐下坐着,许是在织衣许是在纳鞋底,看见院门一闪,一抹颜色掠过,是哪家院子的媳妇又端了刚出炉的甜饼挨家挨户的上门送,两人拉扯着又是好一阵话家常。

    陈喃家住在学府街101号,隔了大半条巷子都能听见院里的吵闹。

    院门外闹哄哄的围了一圈人,全是这周遭的住户。

    “哥?”江箬兴奋地拽了拽江樾的衬衫下摆。

    江樾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在看清里面的情景后他皱了皱眉。

    “不要看人家热闹。”

    江樾拉着一脸好奇的江箬就要离开,随即就听见里面人群里传来一阵惊呼,紧接着就是嘈杂的混合着谩骂、劝和的声音,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惊奇的,八卦的,指责的,同情的,全部的全部最后都落在这场闹剧的主角身上。

    “老子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嫁个孬货,又生了你这个残废,每天在外累死累活,回家还要看你这哑巴脸色,你说,你是不是存了心来报复老子的!”

    院子中央的女人横眉竖眼,左手叉腰,右手向前指着地上蜷缩的人,破口大骂,一边骂,还不住的想要继续踢上两脚,但立马被拖着她的围观群众按回了原地。

    顺着她手指着的方向,江樾看到闹剧的另一个主角。

    许喃双手环膝坐在地上,身子弓成一团,脑袋深深埋进臂弯里。她不动也不哭,不管对面的女人骂的有多难听,推搡她的力道有多大,陈喃都不曾抬起头,实在被推得厉害了就歪倒一边,撑着粗糙的沙砾地,动作迟缓的爬起,踉跄着后退,然后又低下头一动不动了。

    她的一半头发都是垮下的,凌乱的搭在脸旁,虚掩住了面容神色,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这孩子怪得很。”

    “看着面相就不是个正常的。”

    有人在暗中嘀咕,江樾冷冷的扫过去,那人瞬间就不说话了,面色很不好看。

    对面的女人看她这样更加来气,猛地用力甩开了身边人的桎梏,一个箭步上前就是一巴掌。

    响亮的巴掌声让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刚才还闹着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他们暗自对视一眼又都各自扭过头去。

    “…………”

    “算了,张嫂子,孩子还小呢,今天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

    最后站出来的还是陈家媳妇,她有些不忍的看了眼摔在地上的孩子,转过头宽慰的拍了拍张嫂子的胳膊,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张嫂子的脸色这才渐渐缓和下来。

    “大家都回自个儿家吧,散了,散了……”陈家媳妇见状又吆喝围观的人散开。

    人群这次散得倒快,江樾拉着江箬退避到一边。

    出了院门这些人神色各异,餍足者有,但多的还是平淡,那种缺乏刺激的平淡,似乎觉得这场闹剧结束的太快,有些索然无味,又或者说是司空见惯了这事儿。

    江箬从刚才就一直没有说话,江樾看着衣摆处的褶皱才发觉她握住自己的手有多用力。

    “哥…”

    “走吧。”

    江樾牵起江箬的手离开,他竭力让自己忽略院子里那道瘦小的身影,但视线还是不可避免的与之交汇。

    他再一次对上那双眼,黑洞洞的,像冬夜冻僵的寒鸦,眼里闪着冷冽的光,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说是一潭死水也不为过。

    可他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

    他亲眼看见,那双瞳孔中传达出的焦虑和急切,情绪波动之强烈,连他也被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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