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罪业出生。”
她出生时,医生拉扯着她的脚将她从母亲子宫中拽出,脱离母体存在的她赤裸裸的来到这世上。
骤然亮起的环境刺激她尚未发育完全的眼睛,医生用手将她高高托起,悬空的失重让她本能的挥舞手臂,似乎这样就能回到母亲的羊水中,那个温暖安全的避风港。
她徒劳的张着嘴,任由医生的手从黏湿的脊背拍过。
她被不同的人接过,抱住她的人力道或轻或重,有人用轻柔的手心为她掬一捧水,她游曳在水中,从虚假中醒来得到了真正的生命。
晶莹剔透的水珠沿着耳廓滚落,正好与心脏起落重合。
熟悉的怦怦声让她有些倦了,她又回到了那个温暖的洋溢着淡淡红光的地方,于是便也蜷缩身子沉沉睡去。
这是陈喃关于自己出生的所有记忆。
科学显示儿童在成长中不会保留出生时期的记忆,但是陈喃莫名记得,她记得最先抱住她的水蓝色衣领,微糙的指尖滑过脸颊时指纹凹凸不平的触感,也听得第一声呼唤,伴有欣喜期盼。
她时常一个人回味这段记忆,抱紧双臂把头深深埋进臂弯中妄图重现记忆中那种温暖。
“人们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她的缺陷本身就无法辩解,不可逾越。”
但凡是她在的场合,周围的大人便总会用一种奇怪的眼光俯视她。
怎么会不奇怪?
她仰起脸看向他们,想要探究他们眼中流露的情绪,然而却只看见他们更加深重的
眸色。
这种注视又和她先前接触到的不同,更加强烈,更加冷淡,更加短暂。
她甚至不能在同一双眼睛中二次看见相同的神色。
后来她年纪稍大了些,听得懂话了,也明白他们的唏嘘同情。
在一个寻常的午后,他们见到她,招呼她至身前,轻而易举的便将她尚未开始的人生下了定论。
她不喜欢他们说话时的笃定。
她不喜欢他们看向她时带着的轻视意味。
她不喜欢他们毫无顾忌的将她未来谈论,将要嫁给一个怎样的人,如何谋求一丝生计。
但她要扮演的角色是可怜的,所以她什么也不能说,已经注定要拖累身边人,所以她理所应当的丧失作为正常人应有的权利,这就是所谓的“交易”。
长到七八岁时,她还是不愿意和同龄孩子交流。
他们是空的,眼睛、身体都是空荡荡的,但他们颜色也并不纯粹,像是漂染不均匀的布料,或多或少都沾染了灰色痕迹,这是将要长成大人的孩子。
她在他们身上找不到相似之处。
“她孤僻难以靠近,她痴傻呆愣,两眼空空,她是最不值得费心的植物,用不着裁枝剪叶,也不用着除草施肥,精心照料于她显然是浪费,因为她永远不会回馈鲜花、果实。”
陈家的家庭组成很简单,陈立新,张秀云夫妻两口子,再加上一个陈喃,原是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的,前两年冬天没能挺的过来,年初的时候出了殡。
陈老太,陈立新的老娘,张秀云的婆婆,陈喃的亲奶奶。
在她的葬礼上,陈喃没有掉一滴眼泪。她那时九岁,已经不是不知人事的年纪了。
她知道陈老太死了,并且永远回不来,可那又怎样,人不都是要死的吗?
日升日落、月圆月缺,树叶一轮一轮的更替,新芽迟早会变成老叶从树梢落下烂在地里。
他们最终都是要死的,陈老太只是早了他们一步而已。
陈楠腰间系着麻绳,头上包了白布跪在灵堂前,披着袈裟的和尚院子前面的空地上来回踏着法步,每每走到转角处就要对着地上的香灰拜上一拜,口中念念有词。
据说这样能为死者祈福,来生投胎到一个富贵人家,不必如今生这般操劳。
一条巷子里的人家倘若有人去世,还是老人,周遭的街坊邻居没有理由不来帮忙。就是家里再忙,一家人也总得有一个抽空来葬礼上看一趟,这样才算过了礼。
所以他们也看见,陈喃木然的神情。
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亲奶奶去世了,这孩子却流不出一滴眼泪,这还能怎样说?
养不熟的白眼狼,没有人情味儿。
底下的人议论纷纷,陈立新夫妇面上也不好看。生了个残疾,本来面上就挂不住,更别提这孩子还怪里怪气的,处处不如人。
夫妻俩憋着一口气,强忍到晚上。
等到人群散去大半,张秀云一巴掌狠狠的扇到陈喃脸上。
后者被她突如其来的力道扇的直接身形一歪,一头撞在了桌脚上。
“没良心的东西,养你这么些年算是白养了,你奶死了都不晓得哭,早知道你是个白眼狼,老子当年就不该生,还是个哑巴,凭白浪费钱。
光骂还不解气,见陈喃还捂着头趴在地上,她气不过又抬脚踢了过去。
“妈的,晦气!跪好!我还不信打这一下还给你打出问题了。”
陈喃抖了抖,随后松开捂头的手,动作迟缓的从地上爬起,两手撑地,拖着已经麻木的双腿一点一点的挪跪回蒲团上。
“跪好了,明天出殡要是还是这个死样子,你就给老子等着!老子不收拾你才是怪事!”
张秀云撂下狠话就匆匆离开了,她接下来还要去准备明天的出殡,时间紧的厉害,一点儿也不容放松。
陈喃在原地跪着,一直跪倒两腿冰凉,大腿以下活生生的失去了知觉,陈喃的腿稍微动一动就是一阵又一阵的抽痛,小腿肚使劲儿掐一把隔上十几秒才能感到迟来的钝痛。
在这个家庭里,顺从是唯一的生存法则。
陈喃害怕疼痛,所以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她只要表现的顺从就能安然无恙。
他们是畸形的一家,但只要都适应了这套规则,不多说不多做,他们其实也能勉强做到相安无事。
陈喃用她在学校里学到的少有的知识这样为自己的家庭下定义。
三个陌生人被迫组成了一个家庭。
陈父陈母先一步结合,相比陈喃,这两人明显对彼此更为了解,所以在面对陈喃这个新来的时,他们表现出一种默契的排外。
他们之间总是沉默居多,吵架也不在少数。
尤其是这几年,经济不景气,陈父工作不稳定,陈母因为怀孕丢了厂里的工作,两人常常争吵,最后大多是陈父妥协让步,而这种争吵在陈喃出生后爆发到了高潮。
原本过去还能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吃顿饭的人现在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而这一回谁也不肯让步。
吵架的原因多种多样,左右不过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但吵到最后总还是绕回一点上。
“要不是你,我能生出个残废?”
而这一次,吵架依旧激烈,从凌晨一直吵到快天亮。
陈喃两手环在膝前,抵门而坐,她听见自己的名字在他们口中轮番提起,每一次提起都像嘴上沾了火星似的,飞快糊弄过去,带着浓浓的嫌憎厌弃。
她心中隐隐作痛,但她并不能理解这种疼痛从何而来,这些话她早已习以为常,再听多少次心上也不会有任何波澜。
可没由来的,陈喃感到一种沉闷,房间里的黑暗潜藏了最可怕的力量,几乎能将她吞噬,陈喃抱紧了自己,不去看身边的黑影。
等到窗外天色稍亮了,陈喃就从门口转移到了窗台,她用窗帘将自己裹了进去,两手扒拉着窗框,下巴就靠在手背上。
看着窗外渐明,她又感到欣喜。
“她看风看云看落叶,看清晨第一缕曙光从遥远的东方升起,跨越苍山云海,远景森林,她追寻的抬眸望向远方,那缕曙光就此破晓,直直的映入她的眼中。
那时她觉得,自己是真正活着。”
陈喃或早或晚,或晴或雨,总有一个时候是在等待着的,等待是她的宿命,她要为这宿命时刻准备着。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她也未曾期待过什么,她的未来似乎就这样了,一眼望得见头的地方就是她的人生尽头。
她只想,再多看看这山这水,看昨日夜里又落了黄叶几许,池子里的水深了还是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