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雨的夜里泛着丝丝冷意，院里的黄葛树不过三天落了满地黄叶，堂前檐下，阶前积水空明，惊闻几声虫鸣。
江箬推门开灯，暖黄色的光晕倾泻而下，原本寂寥冷清的屋子霎时多了烟火气。
屋内陈设一如昨日，茶几上还有没来得及收拾的毛线篓子，上面随意的搭了件织了一半的蓝色毛衣。
“哥，你看这毛衣！”
江箬进门就把书包往沙发上一丢，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两眼亮晶晶的，举起手中的毛衣在身前左右比划。
毛衣还未完全成型，但从织好的领口和半截袖子来看，不像是他和江箬能穿进去的。
江樾思纣两秒随后收回目光，勒令江箬把桌上收拾好，就兀自卷了袖子进厨房。
冰箱里还剩了不少菜，江樾估算了他和江箬两人的饭量，最后只拿出两个番茄和鸡蛋。
“小箬，番茄鸡蛋面吃不吃？”江樾撑在厨房门口对着客厅喊道。
“我要溏心蛋！”明明隔的不远，江箬扯着嗓子夸张回应。
“行行行，趁这个时间，你快把作业做了。”
厨房里，江樾拿起架子上的围裙系好，洗菜切菜打蛋信手捡来，明显不是第一次下厨。
趁油还在加热的时候，江樾又择了一撮香菜、小葱。
油热，江樾把蛋倒进锅里，蛋液触及滚烫的锅底，滋滋啦啦的炸开，包裹在外的蛋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中心的蛋黄似乎较刚入锅时有些凝实，江樾把控火候，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将煎好的蛋腾进盘里。
因为刚搬来不久，厨房并没有装油烟机，为了散油烟，厨房的窗户总是开着的。
微凉的风从窗口悄然曼入，江樾在沉闷中陡然闻到一丝草木的清香，极淡极远，浸润在潮湿的水汽之中。
他静默的转过头，目光望向那扇窗户，窗外是漆黑夜色，树影婆娑，江樾缓缓站直了身子。
“咕噜咕噜”
是锅中的水开了，咕咚咕咚的冒着泡儿，热气儿从透明盖边上的圆孔一个劲儿的往外挤。
江樾瞬间又收回心神，忙揭开盖子下面。
番茄吃起来是沙沙的，用来做汤底最合适不过，浓郁的酸香加了少许盐中和，在过酸与过咸中维持了巧妙的平衡，初入口是番茄的独特滋味，拌入面里，筋道柔韧的面条被这点盐唤醒了原生麦香，不需要太多的调料就能尝到食材最本身的味道。
金红的汤汁配上翠绿的小葱，再加上些许香菜点缀，香气进一步激发。
江箬捧着碗食欲大开，江樾坐在她对面，看着江箬的吃相忍不住出言提醒。
“慢点吃，锅里还有。”
“唔…”江箬吸了一口面条，又端起碗深深的喝了口汤，胃里有了东西，她这才舒服的眯了眯眼。
“哥，你都不知道我刚才有多饿。”
大抵是吃饱了，江箬趴在桌上对着江樾吐苦水。
“今天中午食堂的饭好难吃，我都没有吃饱，就想着回家了就大吃特吃一顿，结果下午放学妈妈又一直没有来，我想走但是妈妈昨天才拧着我的耳朵让我放学了等她，我怕我走了她又找不到我……”
江箬瘪着嘴，眉毛眼睛快皱到一起去了。
“那哥哥接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江樾放下碗筷，轻声询问。
“那不是太久没见到你，一时惊讶忘了嘛。再说，那时候好像也没有那么饿了…”
江箬两手撑着脸嘿嘿的笑。
“小箬。”
“怎么了？”
江樾看着江箬笑嘻嘻的样子，拧了拧眉，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事迟早要知道的，不如早点说了让江箬做好心理准备，况且，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能明白吗？
“哥，你怎么了？有话就说啊。”
“哥！”
“哥？”江箬歪着脑袋，半个身子都快探过桌子越到江樾面前了。
“…坐回去。”江樾扶额，推着江箬的额头将她按回凳子上。
“到底怎么了，哥，要说就说啊！”
“……”
“妈…”江樾一字一句斟酌道。
“今天出了车祸。”
“但是医院抢救很及时！妈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只要接下来好好休养就可以了。”
再难的事情好像只要开了头就水到渠成了，刚才还很难开口的话此刻却是很自然的从他口中说出。
江樾说完，自己也觉得怔愣。
然后下一秒，他心头一紧，就看见坐在他对面的江箬，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她的眼中还有迷茫，似乎根本无法把江樾所说的与现实联系起来，但内心莫名的恐惧已经先一步战胜了她对于后续事实的理解。
眼泪不受控制的在眼里打转。
江樾叹了口气，起身将江箬抱进怀里，一下一下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柔声安慰。
“没事儿了，妈妈没有生命危险，很快就能好起来的，爸爸也陪在妈妈身边的，爸爸会照顾好妈妈的…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在他的安抚下，江箬从茫然转变为嚎啕大哭，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前后情绪集中爆发在了一起。
依恋？恐惧？后悔？期盼？不安？
种种情绪交织汇成一股洪流，江箬分不清哪种情绪在支配她的行为意志，她只知道，通过哭才能让沉重的身体轻松一点。
“没事的，小箬不要害怕。”江樾轻轻拍着江箬的背。
等到江箬哭累了转为低声抽涕时，江樾才低声哄：
“哥哥已经和学校请假了，明天我们就一起去医院看妈妈…爸爸也在医院，阿箬明天和爸爸一起照顾妈妈好不好？”
怀里的人脑袋动了动，仍旧不吭声。
“我们先去给妈妈买她最喜欢的百合花好不好…”
“不对！”怀里的人把脑袋埋在他的肩头瓮声瓮气的反驳。
“妈妈最喜欢栀子花，不是百合！是栀子…”
“对对对，是栀子花，哥哥记错了。那小箬告诉哥哥，妈妈最喜欢吃什么水果？”
“妈妈，妈妈最喜欢吃芒果！还有菠萝，妈妈喜欢吃那种不用泡水的菠萝…”
“那是凤梨。”
“……”
江樾感觉怀里的小孩儿似乎有些僵硬。
“……它就是菠萝！”江箬抓着江樾的衣领，红着脸气冲冲的喊着。
她的眼眶和鼻尖都是红通通的，眼里还隐隐有泪光。
江樾莫名有些想笑但生怕又惹哭了她，忙顺着妹妹的话继续说。
“好好好，那是菠萝，是哥哥弄错了。”
江樾讲了大半天，能明显感觉到自家妹妹的情绪已经慢慢稳定下来了。
“明天小箬带着哥哥去看妈妈好不好？妈妈最喜欢小箬了，要是一觉醒来，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小箬一定特别高兴！”
“好不好？”
江樾有样学样，拽了拽妹妹的衣袖，不仅如此还晃了晃。
“小箬？”
“妹妹？”
江樾一声一声唤着哄着，才听到怀里人用短促的鼻音哼哼了两声，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两人插科打诨了好一阵，江樾又给身处医院的江父打了一通电话询问情况，期间江箬闹着要见妈妈，电话那头江父好说歹说，江箬才打消了现在就要去医院的想法，被江樾推着赶着回房睡觉。
……
夜里下了大雨，晚来风急，硕大的雨点紧密斜织着，风一吹就呼啦啦的扑打门窗，发出沉闷的响声。
寒气渗透纱窗，雨声深处似有若无的传来几道人声，细弱短促，很快淹没在风雨中，让人恍生错觉，想到窗外枝梢不堪风雨，明日晨起又将是一地残枝败叶。
昏暗中，江樾不知第几次从睡梦中惊醒。
床头柜上时钟散发着幽幽绿光，指针嗒嗒的指向五点。
他枕着床头，看着纱窗上猛烈摇晃的树影，心中宁静又带了一丝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焦虑。
那道声音又一次传来的时候，江樾屏住呼吸，动用了全身感官去听，是否这只是他夜来梦醒产生的错觉。
可风雨声太大，江樾越仔细听越分辨不清。
他索性穿上衣服，起了身，走出卧室，隔壁江箬的屋子还是黑的，江樾拿了伞，悄声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一出门，冰凉的雨水扑面而来袭上他面门，江樾残余的星点睡意经此一毫不剩。
他踟蹰的站立在屋檐下，屋外天色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黑，反倒是有些亮堂，似乎是被洗刷干净的地面所反射出的带着烟蓝色的明亮。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万千情绪在胸腔中激荡，那种冲动几乎让他颤栗，他看了看院门，那扇门隐在屋檐下似乎渐渐离他近了，只要他伸手轻轻一推，那扇透着陈旧腐朽气息的木门就会从中打开。
那木门年岁久，几代人的指纹已将它磨平，暗棕色的木纹浸湿了雨水而显得厚重古朴，呈现出近乎墨色的浓重。
江樾轻呼出一口气，他低头看了眼手中握着的雨伞，不再迟疑，撑伞走入雨中。
因他脚步所阻隔的雨水在他离开的下一秒又重新汇合，雨伞边沿，并不垂直落下的雨像一从飞絮落在他黑色的衣摆上，行止间闪烁着微弱银光。
而在他走后不久，卧室的门从内打开，江箬抱着小黄鸭玩偶茫然的站在客厅。
院子出门右拐，他沿着小巷越走越深，天色蒙蒙，灰蓝色的阴霾低矮到团团压在耸立的砖瓦房顶，脚下的石板远近铺成一片，两侧墙影时时遮挡，更显得黯淡。
江樾循声而来，最后在一家院门口停下。
雨落在伞面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撑着伞，默默彳亍着。
只隔着一道院门，屋子里男人女人的争吵声清晰入耳。
他抬脚迈上台阶，鞋底带起的水在阶前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他屈指叩门却又在即将落下的前一刻顿住，然后收回。
江樾靠着墙侧身立着，隔着那道单薄的院门，他仿佛能看见争吵声传导过木门时空气中泛起的波澜。
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在一寸一寸的侵蚀他的心脏，他按住心口，狂跳不已的心脏宣告了他此刻的不宁静。
江樾走出屋檐，脸上先是微微痒意随后化开阵阵冰凉。
他蓦地闭上眼睛，深呼吸，不由自主的摊开发热的掌心去承接那一点点清明。
片刻，所有归于宁静。
回头看了一眼，江樾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