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进入,视线忽暗,凉风夹着霉湿腐朽的气味掠过鼻尖。
冰凉迅速袭至脖颈,
远处,“住手!”
尖锐抵着沈姒咽喉,持刀之人朝走来的脚步声道
“怎么,教训还不够,还想把咱们最后的藏身之地暴露给他们?”
“快把刀收了,这位是沈小姐。”
衔着恨意的刀尖,忽然松了力度。
沈姒视线逐渐适应这片黑暗。
原来洞口之内,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废弃庙宇。
正前方,庙顶砸在地面,天上撕开一个狭长的口子。四根脊柱歪斜欲坠,年久粗壮的藤蔓攀缠垂绕。
来人上前抱歉道:“沈小姐对不住,多有冒犯望您海涵,只是怎么会从...”那人朝洞口疑惑望去
沈姒环视着这一片,两侧是用破木板、经幡随意搭建成的临时窝棚,一片萧索中,刚才的老妇正在火堆旁取暖。
她口中仍念叨着无休止的骂声恶语,斑驳的罗刹壁画,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那人循着沈姒视线,看了老妇一眼,忽然明白了原委。道:“她疯了,若是惊扰到沈小姐,在下赔个不是。”
沈姒:“疯了?怎么疯的?”
这些人都是慕霄阁旧人,当年笔庄尽毁后,他们走投无路,便聚在此处苟生。
如同过街老鼠一般,成天东躲西藏,被吓怕了,一旦有外人进入,便如风声鹤唳。因此才有刚才的冒犯,可是那老妇,怎么会疯?人群中她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慕霄阁笔工。
当年,这老妇也是慕霄阁一号能匠。
精明干练,
一双毒眼,能从上万枝毛笔中,找出独异。
是制笔环节不可或缺人才。
笔工间常称她鉴毫婆子
可如今,只余下一双空洞眼眶呆呆望着火光尽处
“小姐有所不知,她还有一个老伴,几年前被活活打死,她便疯了。”
他说的简单,可脸上是掩不住的惋惜。慕霄阁毁后不久,庄人因着流言蜚语四散逃离。金项以梁三为鉴,看上了慕霄阁的制笔之才,便派梁三去拉拢慕霄阁旧人。
鉴毫婆子,十分有血性,恨梁三背叛,戕害师门,点其痛处,骂其睁眼瞎,梁三恼羞成怒,直接命随从戳瞎婆子双眼。
那时,婆子老伴恰好来寻人,见此景上前对抗,竟被他们活活打死
婆子睁着两只血窟窿,在狂风骤雨的暴打中哀饶,一声闷砸更似一声,仿佛要将人击穿,不知过了多久,老伴碎成了一滩烂泥,终于没了气息,她也终于神智崩溃,成了今天这幅样子
湿冷的风拂过指尖,沈姒:“孙伯,我要的东西有了吗?”
有,有
孙伯这才想起,之前沈小姐要他做的事。
回头从窝棚中取了一个包裹,小心翼翼揭开。
“小姐您看
孙伯取出一扎毛料展示给沈姒。
那毛料精益剔透,如雪一般
正是雪鹿笔原料。
多少人,即便慕霄阁声名狼藉,也不得不承认,它独创的雪鹿笔乃笔中圣品,就是雪鹿毛毫,也常常有价无市,唯有慕霄阁人才知如何获取。
孙伯是野猎能手,过去常常为少主野猎各色毛毫,尤以雪鹿为最。
布包中的雪白,仿若暗夜明珠。
曾经视若无睹的东西,此刻,竟多了一分珍贵。
沈姒抬手,将触未触之际,一道杖风袭来。
沈姒后退一步。
“不能给她!”
“害人的东西!叛徒走狗!”
悄然出现的老妇抄着木杖四下横扫。
这一动静,骤然间,纷然暗影探出角落。
鉴毫婆子从没有过这么大反应,孙伯抱紧布包,迅速后退。
鉴毫婆子:“你竟然把鹿毫给她,可知她是什么人?”
四周暗影围住了沈姒。
一瞬间,这里宛若敌域。
孙叔只知沈姒沈府小姐,因好笔与她一见如故,并不知鉴毫婆子话外之意。
婆子仿佛瞬间清醒了一般,木杖瞧着地面,掷声有力。
“她是梁三之徒,不可轻信,谁知会用雪鹿怎么害人!”
“梁三!”
四周之人,遽然骚动起来。
一股可怕的敌意在沈姒周身流淌酝酿。
孙叔面色巨变:“你是梁三的徒弟”。
婆子:“千真万确!老婆子眼瞎,可耳朵灵得很,这妮子自己口口声声说的话,还会有假?”
一双双目光聚在沈姒身上,沈姒并不作反驳。
“给梁三作徒弟的能是什么货色,你们竟还放她进来?”老妇磨着牙,恶狠狠朝虚空一指:“这里已经暴露,谁放她走,就是害了我们所有人!”
废弃的庙宇里黑影弥漫,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近来。
“阿娘,帮我!”忽然一声稚嫩童声,如清水叮咚,打破此间诡寂。
沈姒目光移转,只见斜梁之后,正有一孩童,踩着歪脖枝桠,想要去探系在高处的颓败纸鸢。
“阿娘,我够不到!”
这时,更多的人影转过去,仿佛嗔怪小孩的不合时宜。
可是,并没有人出声应他。
小孩踮着脚吃力无助。
沈姒向他走去。
四周人影,慌忙跟随,却无端有种力量,让他们不敢上前阻止。
沈姒负手,瞧着那破纸鸢问:“你在做什么?”
小孩回望了沈姒一眼,并不惧生人:“下雨打湿了纸鸢,爹爹会看不到的。”
“他不在这里?”
“他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好久才能回来。”
“他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娘说,挂上这个,爹爹就能看到,就知道家在这儿,回来就不会迷路了。”
小孩摸索的脚丫,忽然踩到一个树窝,仰起头,将粘连的纸鸢认认真真展开。
风一摆一摆,似乎并不想遂小孩的愿。
风里夹杂了朽木和寺庙特有的燃香,沈姒:“这是你们的家吗?”
小孩执拗又认真,利用枝桠绑缚翘脚的纸鸢:“以前不是,娘说,我们以前住那里。”
小孩顺手朝东南方向一指,似乎那地方,他已经指了很多回。
那是慕霄阁的方位。
如今早已一片疮痍。
沈姒:“你几岁了?”
“七岁”
七岁,七年。沈姒曾记得当年随她一起下湖州的十二庄工之一,便有个即将临盆的妻子。
那人,与其他十一人一同立誓,必将护送少主安全归来。
后来,少主沉湖,十二庄工下落不明。
直到今天,是生是死无人知晓。
最初见到孙伯时,她便问过,既然京都没有落脚之地。何不回湖州?那里是这帮慕霄阁之人旧乡。
他们是在等。等他们的丈夫儿子爹爹回来,这一等竟然已有七年之久。
希望未曾磨灭。可恨意也越来越深。这些看她的目光像看与世的仇敌,要将她活活剜去。
孙伯仍不可置信:“沈小姐,您贵为沈府小姐,怎会认一个梁三作师傅?”
“若想报复,做他徒弟,不是最快的接近之路吗?”
四下里面面相觑。沈姒语声淡漠,却在人人心中溅起一个涟漪。
孙伯引着沈姒进入一幢殿门,迎面青紫蒸腾,逐渐于淼淼烟笼中看清面前是一个祭桌。上陈多道牌位。放在首位的,上书慕霄阁阁主慕云。
孙伯:“老阁主,一心想守护慕霄阁,可是那污名,如猛兽滔天。老阁主为了慕霄阁的清白。自尽于笔庄之中。”
沈姒接过孙伯递来的焚香,高举头顶三寸,随后深深插进那案前的香炉之中。目光不期然瞥见阁主身侧的牌位。
孙伯道:“这是我们少阁主慕云溪。”孙伯一说到这个名字,嘴唇一瘪,”我们少主天赋奇才,最不该英年早逝。”
“少主是神童,我从小看着她长大,三岁识字,五岁成文,七岁一手好字便已超然众人。
若是男子,定能高中朝堂,做一番事业。”
“可惜天妒。就连死后——”
孙叔戛然而止,一腔难忿梗在喉头。
沈姒望着角落里,跌落的半截佛头,目光无波无澜。
像是在听,毫不相干之人。
只淡声问道:“她死后怎么了?”
“少主死在湖州,便葬在湖州。我们一铲一铲,亲手将黄土覆于棺上,可谁知,第二天天未明,墓葬毁坏,棺中已空。”
“尸身我们找了许久都不曾找到。”
沈姒眼睫微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慕云溪罪孽深重,杀人无数,怕是已被挫骨扬灰了。
摘星楼上。
“先生,夫人之事恐怕与半月前出现的那一天象有关。”
光束从窗户射进来,房间被分割成明暗两界,道士们站在中央。面面相觑。
小心揣摩着临窗之人的情绪。
窗下人流如织,车喧马吠,窗内则静的宛如寒域
戚兰烬临窗靠在椅子里。微风扬起他松散的发带一摆一摆
仰着头双眼微阖。
阳光照的他原本冷白的脸彻如明玉
可垂在扶手两侧的修长手指上沾满了血痕
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现。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
这一夜未曾合眼。亲手缝补了她上万针。
可还是不够。
而他已经没了任何办法。
“先生,半月前乌戾星重现于世。此为大不详。而其落于东南,正是夫人所在方位。”
“此灾厄来势汹汹,夫人突然变成这样,正是乌戾星吸走了夫人元慧。唯有铲灭,夫人方可永世长存。”
戚兰烬:“东南那么大,如何寻得此星?”
戚兰烬从不信什么旁逸邪说。可若是关于慕云溪,再离谱的事,他都会去做。
甚至豢养这群道士,日日夜夜为她守坛护法,什么偏的怪的,只要能永远留住她,一切都不在话下。
道士们夜观天象得出的结论,他不信也得信。
一只暗青色龟甲,轻轻放在罗盘中央,其上符纂诡纹密布。
道士:“先生,夫人平生所爱之事。可否告知?”
戚兰烬长捷微动,睁开眼睛。一双星眸望着顶上悬梁,渺远而空落。
半晌,道:“制笔,杀人。”
道士们一惊,互看一眼。
老道挪摆龟甲的手一颤,血滴便滴落下去,红色沿着诡纂缠绕攀爬至八方罗盘。
道士们纷纷聚过来
老道看着那血卦,眉头紧蹙
戚兰烬目光慎然:“如何?”
老道:“果然,此星承得夫人元慧。且,”
其他道士脸色骤变:“竟将制笔与杀人结合!”
戚兰烬脸色不悦:竟玷污她的元慧。
老道快步移至戚兰烬面前,俯首作揖:“夫人最擅制笔,朗朗笔界,一只雪鹿横出于世。是至今都无可比拟的高点。而此星夺其才,若见雪鹿用于杀人”
“先生必杀之!”
沈姒将包着鹿毫的布包攥在手里,负手一路溜达着回来。
这惠通街四面八达,两侧商铺林立。
旁边的摘星楼下更是车马声喧,好生热闹。
沈姒最讨厌热闹。
可是走着走着,忽然驻足停了下来:“老板,糖葫芦怎么卖?”
沈姒瞧着上面的晶莹,眼睛发直。
黑葡萄似的双眸,直勾勾盯着那红色果子。
她最爱这酸酸甜甜的玩意儿。
沈姒向来漠离,可若是有谁用糖葫芦引诱,她一定会跟着乖乖回家
四周人丛中,几双眼睛觑着沈姒身影,互相对视一眼,迅速移了过去。
高楼上,戚兰烬一双目光望着此幕,无尘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