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琴从来不知道,今日来的大拿,小姐居然都认识。在她的认知里,小姐要么一门不迈,二门不出,要么,招猫逗狗四下放纵,从来没听说她什么时候结交了这一些人。
而且,刚才她看到小姐与几个大儒有说有笑,那些文人雅士,个个将辞赋琴书刻在了骨子里,一呼一吸之间皆是高雅之调,文墨不着的小姐竟然一丝不慌,从从容容接住了那些人抛来的话头,一来一去间,仿佛多年相熟的老友,又好似意趣相投的知音。
此一刻,有风扬起小亭中的垂幔。沈姒一身青衫,站在人群之中,清风拂起如瀑长发,亭亭玉立宛若流风回雪。
司琴这才惊叹,小姐的美貌,向来动彻心扉。
沈姒与诸位文人墨客道过别,便走出凉亭。司琴上前:“小姐您刚才去了哪儿?”
适才沈姒抽身前院,一个人走走停停,在这偌大的金兰台闲逛。
司琴转眸瞧着如画景致的游廊亭台,笑问道:“小姐这地方可喜欢?”
早听人说,金兰台有小江南之称。她刚才沿路找小姐过来时,便被那缠绕重叠的花园小径迷花了眼。
小姐既呆了这么久,想必也很喜欢。
沈姒听了只唇角扬起。
她不过是想看看,想要毁掉的金兰台到底长什么样。
沈姒:“这地方的确不错。听说那月绮楼,观师堂是由宫廷御监所设计。”
司琴循沈姒视线望去,隔江遥对,一道道白墙里。是一座高大建筑,檐角飞悬,阳光下的琉璃瓦耀眼斑斓。
那是观师堂,金兰台专用来笔师会谈的重要场所。
司琴对小姐越来越好奇了:“小姐怎么会知道?”
沈姒这消息也是从刚才那些文艺人士口中得出,这些人品味高贵精致。与沈姒说起金兰台的一应可圈可点,一一为她细数。
在他们眼中,金兰台主品味上佳,金项作为笔庄主,有此高级审美实在难得。
而在沈姒眼中,所谓的审美品味一一被她以精密计算取代。
他们口中那些名家典饰,韵了遥远典故的,产自奇境远地的,珍玩、花植、鸟禽...
每一微物背后,皆不下赀费千金。
更遑论这走都走不完的叠翠园林。转过一峰之后又掩一重峰,绕过一嶂之后盘旋更高嶂。既有华丽气派处,又有曲径通幽处。
连那笔坊里的制笔台,也由名山玉石所砌。
这一番通算下来又当耗费多少巨资?
金兰台再如何盛名,也到底不过是个卖毛笔的笔庄?再离谱的测算都无法支撑,金兰台如此浩大开销。
沈姒:“看来我们的金台主手里一定还有别的产业喽。”
司琴觑着小姐神色,看得出,小姐心里有了想法。
“小姐想做什么?”
沈姒:“你说,做生意的人,最要紧的东西,当属什么?”
司琴:“生意人?...账本?”
沈姒抿唇一笑。
“小姐想看这个?账本从来机密,人家怎会让我们外人拿到?”
外人?
沈姒顿住脚步,抬眸望向隔江遥对处:“那便会会内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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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吗?梁师真的不识字?”
“制笔师怎么可能不识字?”
“不识字?做出来的笔那能用吗?”
笔坊里连最末级的笔工尚且识字,他多年笔师竟然。
短短半个时辰,梁三从堂堂金兰台首席笔师,那个人人艳羡敬畏的高位,跌落至一个不识字文盲。
饶是金项保他稳坐此位,也只教人们心灰意冷,原来那首席笔师,是任一阿猫阿狗都可以做的。
梁三回观师堂的路上,三人一堆,五人成群,窃窃私语,斜目而视。
他不需要支楞耳朵,那些不堪低语便穿透所有缝隙直入大脑。
梁三不识字,但制笔绝佳到不像是不识字的人。
若论技工,做到他这样,实属不易。
可仅仅是这样,并不足以担当引领一台之责的首席笔师。
首席笔师当肩负整个笔庄的制笔方向。能够往来任一用笔之人,下至市井小民,上至官儒墨客。
斗书、制笔,试笔,修笔,领会应用场景,通达用笔习惯,一笔一画,一波一磔间,书法技法与制笔技法盘旋相辅,方是笔师高升之路。
若是不识字,终是隔了一堵墙。
人们惊讶的不是梁三不识字,而是他制笔至今已经多年,必知晓此中要理,却迟迟不去学书习字。
他可以断了自己的路,但不能拉金兰台一起下水。
如今台里上下都在忙着不久后的争首大赛,各个笔庄推选首席笔师参赛,皆个个好手。而金兰台作为首屈一指笔庄,它的首席笔师,更该是笔师中的书圣,文人中的技王。
梁三这般,如何胜任?
这首席笔师之位,就该滚下来!
人目如炙,梁三这一段路走得极为漫长,脸上的羞红燥热几乎要将他焚灭,他小心翼翼隐藏多年的伤疤,就这么被当众撕开,此刻已经血肉模糊。
不知走了多久,梁师脚步停住,才发现已经回到了观师堂,此刻堂里空无一人。
梁师踏足走进。入目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居于高首的那个位子。
庄严而肃穆,斜射下来的一道暗光映在扶手上。
那是首席笔师之位。
他缓缓走近,驻足于前,徐徐抬手。
冷铁铸就的扶手光滑而冰冷。
不知何时,他的呼吸静了不少。
如今这金兰台笔坊里唯一能坐上这个位置的,只有他一人。这是他日夜梦想的东西,如今终于拿在了手里。
一道潜流在心底开始滋生,蔓延,恶意悄然生长。
金兰台任一笔工笔师皆须听命于首席笔师,他已成为他们的主宰,又如何再容得下那帮宵小言论,在耳边萦绕?
立时,金兰台所有笔工笔师,被迅速召集至观师堂。
人流从四面八方聚向此处,人们一路上议论纷然,不知这新任笔师要做什么,
“该不会是为他自己开脱吧,”
“文盲而已,那不是事实嘛,”
人们笑着走进,
入得堂中,却不见这位首席笔师。
于是便三五一堆说笑起来。
今日最大的笑话便是梁师。
“这种人当首席笔师,真是给金兰台丢脸。”
“在他手下当差,听他的吩咐,凭什么?”
“诸位,一个文盲是走不长的,他笔做的再好,终究是个笔工而已。等着吧。”
首座之后,设一道屏风,将此间隔作两段,一双眼睛从那玲珑屏疏隙里射了出来。那双眸子淬着毒,他们猖獗的脸,放肆的笑,说什么做什么,梁三看得一清二楚。
此刻他心里奇异的平静,只一双眼睛透过缝隙,在人群里游移,他要寻找一个最佳的猎物。
很快,屏风之后,传来茶盖揭碰的清脆声响。
人们看到,梁师擎着一杯茶盏,慢悠悠走了出来,脸色恬静,坐于上首。
似乎是那位子太有震慑,又似乎是梁三平静的让人发毛,观师堂中,人声骤降。
“诸位,今日将你们聚于此地,是有要事相商。”
人们面面相觑
梁三:“也没什么,诸位都知道,老夫不通晓文字,还望今后,多多提携呐。”
随后话锋一转,指着人丛中一个十四五岁少年道:“听说你会背诗。”
少年被让出来。
梁三面色和善:“小小年纪,不仅会背诗还能作赋,可帮老夫看看,这上面写了什么?”梁三随意指了墙上一幅字。
少年受宠若惊,快步过来照做。
读罢,梁三点点头,称赞不错。
少年惯会读书,更爱制笔,自从进入台里,便一直将梁三视作楷模,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像他一样制笔厉害的人。现在得了梁师的夸奖,少年喜极,道:“梁师,我尤其仰慕您制作的青竹系列,笔质沉稳端雅,小生不才,便也照着做了一支,您可帮我看看?”
少年从袖中取出一支毛笔,恭恭敬敬献上,那是他花了好几个月,昼夜钻研才制得的,若是能得梁师指点,必是此生大幸。
梁三接过那竹笔,在手中左瞧右瞧,微笑道:“这是你做的?”少年期待的点点头。
“啪!”一声,
骤然间,竹笔掼掷地下,竹片飞散,碎成两截。
梁三变了脸色:“什么东西?也配拿来给我看?”
少年惊慌去拾,才堪堪触到碎片,便被一双脚踩在了干净指背上。
梁三居高临下:“你以为,会读书就能制好毛笔?”
少年大惊,不知什么地方惹恼了梁师,只慌忙摇头,希望梁三能放过他。
梁三却力道加重:“连笔都做不好,还妄想待在金兰台?”
少年使了力要抽出手指,那只脚竟左右磨碾起来。
“老夫制笔三寒岁伏没有半点懈怠,你凭什么跟老夫作比?”
“老夫制笔多年你拿什么追摹老夫,念诗?笑话!”
质问每高过一声,梁三脚下的力道便加重一分。
少年手指肉眼可见的挤压变形。
终于支撑不住跪伏在他脚前。
饶是如此,梁三仍是不饶。
观师堂一众瞧着这骤然变幻的场景,大气不敢吐。
制笔之人最重要的便是一双手。十指玲珑关联心窍。笔毫间的微妙韧度,离不开手指的灵觉触感。
而此刻人们看着少年那白骨渐现,几近残废的十指,皆是不忍。
唏嘘中有几个人欲要冲出来,却终是无能为力。
那孩子此年岁能制成那般,已是优秀,天赋加努力,日后必是可造之材。而梁三这,这分明是要废了他!
人们看不下去却又无可奈何,只听见少年的一声声求饶。
“错了,我错了,梁师放过...”
“错了,错在哪儿?”
“...我...我”他不知道是读书太好,识字太多的错,还是认认真真日夜制笔的错。
他只觉得好痛好痛,他视若楷模的人,将他贬得一文不值,他花了心血做的笔,被摔断碎成残肢,制笔师业以为生的手指,在极度疼痛下,马上要碾成碎泥,这辈子要废了。
梁三疯了,不识字从七年前到现在,从来是他一戳就疼的疤,而今,那地方早已生蛆,钻噬了他的心智。他一定要让这里所有人都好好看看,不识字又能怎样,他照样坐上高位,将他们踩在脚下。
少年呜咽凄苦,几近昏厥。
门外传来一道声音:“不识字便罢了,连青竹笔都抄自慕云溪,一个庸庸碌碌毫无才气的东西,梁三这首席之位你坐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