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孟和岱钦来娶我了。”
兰羽殿内,烛光微芒,笙歌尽散。福臻公主一袭红衣翩翩起舞,嘴里重复念叨这句话。自北地归来,她便时喜时悲,阴晴不定。宫里都说她疯了。
“不对,他死了!他已经死啦!”福臻的舞蹈戛然而止,双目腥红。突然拽起一个宫人嘶吼,两人不稳,双双瘫在地上。
撕扯、掌嘴、捶打,天昏地暗,福臻已失去理智。其余人则面露惧色,齐刷刷跪成一排。又不忘将头深埋,唯恐下一个轮到自己。听闻燕齐开战后,哲布恼羞成怒,对她进行了非人般的虐待。鬼门关走上一遭,他们的公主不再温婉可人,亦不再清醒。
“明日一早,请海日那钦公子进宫。”月桐嬷嬷吩咐完侍卫走进兰羽殿,众人仿佛看到天神降临,如今只有她与海日那钦能安抚公主。
海日那钦,齐人质子,已逝左贤王孟和岱钦之弟。在北地时,如果不是他常常接济公主,她也不能囫囵个儿回朝。
公羊弗摧率军还京之日,皇上便召见黄太医替福臻号脉诊断,确是疯病无疑。当日,皇上连发两诏,一则封侯,一则求医。
封侯之诏:
制诏执金吾弗摧,深执忠孝,谋谟帷幄,决胜千里。孔子曰:“自吾有回,门人日亲。”斩将破军,平定北地,功効尤著。今遣奉车都尉授印绶,封为武宁侯,食邑五千三百户。敬之哉!
求医之诏:
感念先祖庇佑,福臻得归。然,命途多舛,屡遭困厄,罹患疯疾。今广求四海名医,治其疾者,赐县职,赏百金。
石僖之事也早已传回京城,贪污、通敌、毁尸,桩桩件件激起民愤,无可辩驳。本人处以弃市之刑,只待秋后问斩。
入夜,公羊弗摧率军徼循京师。琼荣坊之案虽已由廷尉府告破,百姓仍旧议论纷纷。故六伍人马,增加至八伍,加大夜巡力度。
“行军在外,不敢妄生杂念。如今回京,真有点想念桃花酒。”卓萧骑马悠闲地说道。
徐苌楚眯缝双眼,嘴角微扬,打趣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在于金珀楼桃夭娘子。”
"好你个徐苌楚,一回来就寻我开心。”
这金珀楼位于京畿安陵邑,乃如今五陵原中,酒楼之魁首。楼中往来多京城达官显贵。其间歌舞升平,舞姬、乐人汇聚如云。三月之前,楼中忽添一抹独特风姿,可谓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此舞姬名叫寒山奴,善踮屣舞,于京华之地实属罕见。由此众多慕名之士纷至沓来。
寒山奴之名,一时间成为京城中人口耳相传的佳话。
朝臣每五日享休沐一次,卓萧得空便去看望桃夭娘子。今日却一反常态,于未时造访武宁侯府。自从皇上赐宅于公羊弗摧以来,他还是首次于休沐之日前来。
“君侯,君侯!”卓萧行色匆匆,直入正厅。
公羊弗摧听到管家通报之后,便动身相迎,却仍是在卓萧之后步入厅堂。
“何事喧哗,还慌慌张张的。”
卓萧闻言回身,却并未开口,只是将目光投向两旁。
“你们都下去吧。”公羊弗摧摒退左右。
“君侯,您猜我在金珀楼看见谁了?”
“有话直说。”
公羊弗摧向来不喜打哑谜,此时背身冷冷地说道。
卓萧转了半圈,面向他开口。
“罗氏,罗氏啊。钱五四之妻。”
“在光禄城时,调查钱五四,他确实有一妻子。他家远在安阳,妻子为何会来到金珀楼?”
“这罗氏就是最近名动京城的寒山奴!”
公羊弗摧愕然。
卓萧接着说道:“是桃夭今日告诉我的。她们情同姐妹,寒山奴表面光鲜,其实也是个可怜人。她本姓罗,家住安阳,几月前丈夫戍边而死,自己也被掳走。几经转手最终被卖到金珀楼。”
“钱五四死了?”
光禄城、石僖、钱五四、夏严节......公羊弗摧感觉这背后有更大的秘密。
石僖已经认罪,光禄城危机解除。那日相见,钱五四虽然胆小,然中气十足,既不像身患疾病之人,亦非战死沙场,其死因恐怕另有蹊跷。再思及夏严节,一向孝顺,倘若他还活着,为何迟迟不归京?难道他还有其他顾虑?
公羊弗摧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在厅中来回踱步。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福臻,福臻......对啊。在哲布抢亲之前,夏严节一直与福臻公主待在一起。彼时石僖自背后偷袭,与哲布两面夹击和亲队伍,福臻公主与夏严节正亲历此事。如今,一者疯癫,一者假死。恐怕,他们知道一个非同寻常又十分危险的秘密,并且同光禄城密切相关。
在寻到夏严节之前,公主的“疯病”应该不会好了。
公羊弗摧于心中暗暗发问:身为朝臣,假死怯于归京;身为人子,严君锥心刺骨。夏严节,你到底发现了?
“明日,我将亲自去见一见这位寒山奴。”思忖半晌,公羊弗摧终于开口。
“君侯,见寒山奴,须提前一旬预定。”
“若本侯偏要见呢?”
戌时一至,城门紧闭,禁军巡夜。京城之内,万籁俱寂。然于一隅之地,灯火辉煌,三教九流齐聚于此,行商往来,热闹非凡,是为鬼市。
鬼市之中,商贩众多,性情各异。有言辞热切者,亦有沉默寡言之人。此间摊位,琳琅满目,奇珍异宝、名贵药材、各路消息,所售之物应有尽有。
有壮汉一人,上身裸露,肌肉虬结,状如铁塔。凡有人于其摊前经过,他便恶狠狠地盯着,令人不寒而栗。
“呀!”
一纤瘦女子路过,忽感惊悸,不由自主地拽紧黑色罩袍,加快脚步。
“足下行色匆匆,可是为寻人而来?”侍男彬彬有礼,挡住女子去路。
“你......你怎么知道?”
“我家主人等您很久了,他命我转告您,欲寻心上人,可于阁中一叙。”
女子眼神中流露出犹豫之色,心中忐忑不安,却仍勉强应允,“烦请带路。”
百会阁,名字起得气派,实际为一间昏暗小屋。踏进门槛,香气便扑面而来。烛光摇曳,却看不清主人样貌。
“寻一人,两百金。”百会阁之主开门见山。
“好!”
片刻,女子走出百会阁,心情大悦。双眼噙满泪水,摘下帽檐祈祷道:“苍天在上,小女以岐黄之术积德行善,惟愿玄英安然无恙。”
翌日卯时,夏府。
“春华,东西都装好了吗?”夏兰时穿戴整齐,徐徐走出房间。
“回女公子,都已妥善安置在马车上。”
春华手脚麻利,正巧整理完毕,步入院内。
夏兰时今日欲探望大父,顺便练习袖箭。自琼荣坊一事,华老将军每周都要督促这外孙女习武。
马车稳稳行于途中,夏兰时头靠车厢壁,昏昏欲睡。李元则于一旁随行。
“哎呦。”
夏府马车遭两齐人侍从相拦。即使车速度放缓,但是急刹之下,夏兰时在车厢内还是不慎磕到额头。
“发生何事?”
“女公子,我家主人邀您楼上一叙。”
透过缝隙,夏兰时看清两人样貌。窄袖短衣,襟饰皮毛,是齐人打扮无疑。不过此二人谈吐举止文雅有礼,且身佩诸多精致配饰,显然非同一般的仆从。他们口中的主人?应当是那质子。
“不见。”
闻言,李元上前将剑一横,虽未出鞘,却压迫之气十足,是为驱赶两人。
他们并不慌张,而是从容开口说道:“女公子莫急,亡人未亡,英魂待归。”
夏兰时心脏漏掉一拍,她不敢放过任何与兄长有联系的信息。
酒楼之内,清幽雅静,显然已预先清客。夏兰时携李元拾级而上,走到厢房门口,却被侍卫阻拦。
那侍卫下巴一抬,傲慢道:“他不能进。”
“不欢迎我们?好啊,走就是了。”
厢内之人眼看夏兰时要走,连忙起身亲迎。追至厢房门扉,冷冷开口,“胡闹!怎么不能进。”
夏兰时、李元被迎入房内。二楼雕窗大开,原来从这里向下望去,街边一览无余。此人一直于窗边品茶,看准时机才令侍从下楼拦人。食案之上,珍馐满陈,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海日那钦热情款待,言谈举止间,不似初见,反而像多年老友重逢。
“亡人未亡,英魂待归是什么意思?”
“女公子还请入座。”
一个心急如焚,一个慢条斯理。
隅中,夏兰时、李元方于酒楼走出。
亡人未亡,英魂待归......兄长,原来你并未离世,实乃万幸。我知你隐瞒此事,是怕夏家涉险。如今,我既已得知真相,又岂能袖手旁观,置若罔闻?这契机,就在金珀楼。
夏兰时眼神坚毅,低声自语,“兄长,漫漫长路,我带你归家。”
夏府车马调转方向,原路返回。
酉时一刻,夏兰时房内。
“女公子,主君和夫人知道了,奴婢会挨板子的。”
春华眼眶泛红,急得快哭了出来,紧紧拽住夏兰时不肯松手。此时的夏兰时一袭直裾男装,头发也用丝带束起。插上玉簪,手执羽扇,完全是一副翩翩公子的形象。
她推着春华向床边走,“放心,我已对外宣称身体不适,吃过药便睡下了。你盖好被子,放下床帷,不会有人发现的。”
“况且阿父阿母一向宽厚,从不打骂侍从。”说罢,夏兰时将春华按在床上,准备溜之大吉。
刚出房门,发现李元已等候多时。
“李元?你怎么还在此逗留,今晚不是让你守院门吗?”
“恳请女公子允我同行。”李元躬身行礼,拦住夏兰时去路。
“不可,金珀楼之事绝非寻常。”
“女公子,纵使是龙潭虎穴,李元也誓死追随!”
话音刚落,他抱拳于胸,单膝跪地,投来饱含赤城与担忧的目光。见夏兰时仍欲拒绝,率先开口道:“您执意独行,我只好禀告主君、夫人。”
“你!”
夏兰时语气忿,但更多的是感动与无奈。两人终于从后门溜走,同行前往金珀楼。
金珀楼前,雕车竞驻,宝马争驰;金翠耀目,罗绮飘香。二人直入大堂,只见厅内铜兽吐水,食客观歌舞、行酒令,人声鼎沸。佣保奉上菜单,酒食琳琅满目。
“清汤鲍脯、煎鱼切肝、杨豚韭卵、羊淹鸡寒、桂花清酿......”
佣保见此温文尔雅的年轻公子点下诸多珍馐佳肴,心中了然贵客莅临。于是细心记下名录,恭请二人移步二楼雅室。
夏兰时摆手,淡淡言道:“本公子今日欲寒山奴作陪,将她一并带入雅室。”
“贵客,您有所不知,寒山奴今日已经有约,不如请桃夭为您献艺助兴。”
“赏钱十缗,今日,我偏要寒山奴作舞。”
忽传一男子之声,清脆洪亮,由远及近,似松涛阵阵。“那可不行!她已经有客。你们改日吧。”
众人闻言循声回头,看向门扉。男子仪态万方,眸光粲然,眉宇之间流露出豪迈侠气,又手持双锏,实所罕见。夏兰时虽是初见此人,却总觉眼熟。
“端好酒好菜,再叫上寒山奴,一并送入雅室。”男子吩咐佣保。
佣保一时犯难,因为他并不是今日约见寒山奴之人。在金珀楼中,争抢舞女之事常有发生。不过楼中往来大多为富豪名士,碍于颜面,故最后均以推脱客套收场。今日两人瞧着面生,摸不清底细。一位尽显富家气派,另一位则豪放不羁。若打闹起来,该如何是好!
“几位贵客,一旬之后定叫寒山奴献舞于前。”拥保内心忐忑不安,却强自镇定,嘴角艰难地勾出一抹微笑。
李元冲男子嗤笑道:“半路突现,口气倒不小,你可要排我们后面。”
“本公子有要事,不知可否请诸位行个方便。”
“酣歌恒舞之徒,还编出什么要事。”李元环抱佩剑不屑地说,“今日,我们必见寒山奴。”毕竟二人溜出来一次不容易。
空气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氛围,男子跨步矗立,仿佛蓄势待发。李元右足轻退半步,亦做准备之势。两人似乎默契神会,瞬间同时起手。周遭众人尚未回神,他们已纠缠在一起。
李元背挽剑花,由上斩下,男子反应迅速,身体微转,双锏一前一后,封住长剑。双锏招数虽少,却变幻无穷。然其手腕一抖,长剑瞬间变向,自下而上撩起。堂内响起阵阵金铁交鸣之声,食客四散而逃。
两人武功不分上下,眼神之中竟互相生出几分敬意。
“都住手!再打就该招来禁军了。”夏兰时见二人没有停手的意思,连忙出面制止。
“公羊弗雷!”
熟悉的声音响彻房间。说风就是雨,禁军真来了。
公羊弗摧大呵一声,接着说道:“你好大的胆子!府中不够胡闹,还来金珀楼‘打擂’?”
男子立马泄气,收回双锏,李元亦合剑于鞘。
这个愣头青是武宁侯之弟,公羊弗雷?怪不得眼熟。夏兰时怎么也未料到,再次与公羊弗摧相见,是这般场景。她与李元面面相觑,生怕自己被拆穿。不过,危机马上解除。
“家弟年幼唐突,还望二位公子莫怪。”
公羊弗摧竟然没拆穿自己?夏兰时心中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