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此处可有骨灰盒?”沈如舟经人指点,在几百米外军营处寻到了这间棺材铺,铺口立着“姚记棺材铺”的匾额,铺门大开,柜面上立着纸扎的小人,里间停着一口柏木薄棺,外间是吹人的黄沙。
“你倒是新鲜,人都死了,还在乎那一捧灰?”棺材铺里的掌柜瞧沈如舟的打扮,上下翻两眼,并不打算回话。他这棺材铺的棺材主要卖给了军营里的小官,周边村户大多只薄薄一卷草席,丢入某处黄沙中,美其名曰:天葬。
“我不在乎,但他们的家人在乎。掌柜这要没有,我便去别处寻。”沈如舟双眼通红,衣衫上尚有血渍,她总是忘不了,许二爷同她说的话:这是我最后一次跟商队卖货,回去后,孙媳便能生下大胖小子,我也好享享四代同堂之乐。她绝不能让他们孤孤单单地留在大漠里,即使是一捧灰,也总要带回家中,供儿孙祭祀。
“你要几个?瓷的可没有,只有巴掌大的陶瓦罐可要?五年前从永安进的俏货,那时还在打马鞍亭之战,人死了不知道多少,密密麻麻将黄沙都染成红的了——再后来,风调雨顺了,我这棺材铺就没生意了。”掌柜难得瞧见几个汉人,从柜台里拿出一只瓦罐递给顾昀,瓦罐粗糙,巴掌大小,罐口塞子上裹了布条,封的倒是严实。
沈如舟点点头,掏了钱币,递于掌柜,换回了六只瓦罐。又自集市上,雇了个擅驾骆驼的活计,将商队的骆驼货物拉到集市上售出。前些日子,不知什么缘由,边境上剑拔弩张。小镇山的百姓得了消息,都来囤货,药材变得十分抢手,沈如舟和商队的货比平时卖出的价高出两成。
安葬完许二爷及商队的其他人后,沈如舟牵着自己那匹骆驼回了永安。刚入永安,便瞧见城门处,商行老板正同几个伙计喜滋滋地迎在门外,橙皮水同五彩馒头备在盘内,要为他们几人接风洗尘。
“元娘,其他人呢?”商行老板瞧见沈如舟,面露喜色,递过来一碗橙皮水。
“官府的文书。”沈如舟刚瞧着商行老板,眼泪便落了下来,跪倒在他面前,将当地县衙开的死亡文书及验尸纪要递了过来,“袭击我们的是一伙流寇。许二爷的账本同这次卖货的钱我都给你带来了。药材生意比预估的多了两成,大魏近期可能要同胡人开战,我便做主将商队的骆驼都卖了,比进价高了一成。一共是现银160两,开的是汇丰钱庄的银票,各处都可兑换。”
“怎会——怎会生出这样的事?”商行老板扶着额,只觉得这消息犹如一记闷棍,敲得人半晌不得清醒。但见着沈如舟递过来的文书同官府印章又不得不信,哇的一声便哭出声来,一趟漠北之行,将他大半伙计折了去。
“我将武二爷和大伙的骨灰带回来了,盒上有名字。烦请掌柜交还给他们的家人。”沈如舟两眼通红,只觉得喉间梗塞,安慰的话再说不出口,拱了手同商行老板道别。
她从前只听人说,商贩走漠北是件险活,随着武二爷走了两年商道,众人平安和乐,除却风沙未瞧见过任何险情。这次时,才明白别人口中的险活到底是什么。一想到自己几乎死里逃生,只想着快点回家,将三十贯交于二妹,早日帮二妹拿到和离书。
沈如舟回家,简单清洗梳理后,进了钱庄,将三十贯钱开了银票,揣在怀中,径直地拐向麟儿巷的周家。加上这趟漠北之行所获,沈如舟刚刚存了三十贯。
“哐哐哐”沈如舟拍周家门,经历了一场生死之行,她只想将妹妹接回来平安度日。
周家管家闻声赶过来,开了门,瞧见是沈如舟,陪着笑,“沈家小姐——”
“我要见你家老爷,三十贯我带来了,周如晦何时与我二妹和离?”沈如舟连珠炮一样发问,管家听得和离二字,脸色煞白,立在门口,面露难色。
“怎地,可是周老爷不在,若周老爷不在,我想见见我妹子二娘。”沈如舟缓了缓,又说道。
“实不相瞒,沈家小姐,你家妹子两月前亡故了,染得疾病,走得急,你又在漠北.......还请沈家小姐节哀。”管家闷着嗓子,小声禀报,时不时瞧瞧沈如舟脸色。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沈如舟只觉得眼前的管家,面目恍惚,声音嗡嗡地传入耳中,并不真切。
“小夫人走了。”管家又说,招呼门房将二娘的几样贴身物件打包好,递与沈如舟,“这是小夫人平日里喜欢的首饰,衣裳也留了一件,权当做个念想。老爷夫人和少爷因这事,都病了大半月,只恐见着您了便更伤心。”
沈如舟捧着那包裹踉踉跄跄地回了家,连同哭泣都忘记了,一路上,脑中回想的仍是临走时小妹哭哭啼啼的面容,“大姐,我盼着你早日来救我。”
半夜时,忽然起了大风,夹着暴雨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沈如舟躺在床上,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刚一咳嗽,便吐出一口鲜血来,浑身烧得滚烫。若是这样死了也好,没了二妹,这世间便真的只剩她形单影只的一人。活着倒也没什么意思。
昏昏沉沉的烧了一夜,第二日,天空放晴,沈如舟退了烧,没死。
既死不了,总得继续活下去。她从周家处得知,二妹是早亡,又未诞下子嗣,按例入不了周家祖坟。周家请风水师勘了处风水宝地,修了处阔绰的坟头,将二妹埋了。沈如舟到时,正见着几个乞儿在哄抢二妹坟头的蔬果,气冲冲地走上去,轰走他们。
“哪出的野孩子,别人坟头上的蔬果也要抢去?”
“不是别人,是杜家遭难的小娘子。”那几个乞儿朝沈如舟做个鬼脸,一哄而散。
沈如舟带了二妹爱吃的琵琶蔬果,点了香烛,只感慨二妹命薄,不过十六岁,便亡故了。哭哭啼啼的坐了一阵,提着食盒走了。夜里时,换了身衣裳,趁杜家家丁换岗的时间,从后院翻进了周家,摸进周如晦的卧房。
那周如晦,正从花天酒地的燕燕楼进来,喝的酩酊大醉,仍在口中砸吧着燕燕楼的珍馐美味,熟不知,一把匕首横在了脖颈间。
“只要你敢叫出声,我就立刻要了你的命。”沈如舟恶狠狠地说道,“我妹妹是怎么死的?”
“染病。”
“我妹妹平日只找宋郎中看病,宋郎中怎么不知我妹妹是染病?周如晦,我再同你说一遍,我只要听一句实话。”沈如舟又道,手下刀子力度重了几分,已划破了周如晦的脖颈。
“我——我说,”周如晦早就听闻沈如舟是个狠人,连忙俯首交代,“是——是,我——失手推了她一下,她头撞在了桌子角上,人就没了。我——我原先想过报官的,你也知道的,这是无意,我真不是有意的。我赔你五十贯成不成?一百贯也行?”
沈如舟听罢,一阵冷笑,在这些人心中人命是可以随意用金钱衡量的东西,她不要钱,她只要公道,放开周如晦时,她冷笑道,“你个畜生,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你妹子尸首都入殓了,你又是何苦呢?况那——那县官是我爹爹的门生。染上时疫的主意便是他出的。大姨姐,这官司告上御前去,说破天去,我.......我也只是失手。”周如晦颤颤巍巍地靠在床边,摸着脖子处的划伤,不敢出声。
“那你毒打我妹妹的事呢?也算了?”沈如舟回身,“还有,周如晦,你真的是失手吗?”
“大姨姐,你出去瞧瞧,咱们大魏朝哪个爷们不给女人立规矩。我那不是毒打,只是立规矩。”周如晦欺声辩白道。
只是立规矩,沈如舟只觉得月光底下,周如晦形如恶鬼。
“我是不会被官府收押的,说破天去,我也不过是失手。大姨姐,一百贯你要扔不满意,我们仍可商量。”
畜生,当真是个畜生,沈如舟已是咬牙切齿。
周如晦仍在喋喋不休之际,沈如舟又反身走了回来,一刀刺在了他的颈部,如同那日在漠北刺死那流寇头子一般。若这世间无公正而言,那她便自己夺,自己取。
杀完人后,沈如舟自正门走出周家宅门,家丁瞧着满身是血手握匕首的沈如舟,又看见断了气的大少爷,尖叫出声,“老爷——杀人啦,公——公子被杀了”
沈如舟未跑,径直走去了县衙报官。
“何人夜半击鼓?”判官打着哈欠推门出来,看见满身是血的沈如舟,道,“你——你........”
“我杀了人,周家公子周如晦。”沈如舟将匕首丢在堂内,既已替妹妹报了仇,日后是生是死便再无牵挂。
沈如舟的案子很快便下了判书,但恰巧赶上了魏元帝大赦天下,免了死刑,改判刺字流放漠北为官奴。明眼人瞧得出,这判决不过是改了个法子要沈如舟的命。流放漠北,一路尽是烈日骄阳,流沙旋风,被流沙吞了去也是常有的事。
况那周家员外在沈如舟上路前,已秘密买通了流放的守卫,推说了什么都不要,只要沈如舟的一条命。
漠北之地,忽然现出一群黄羊来,陆开元于荒漠中寻着了一点乐子。日日搭着长弓射黄羊,他不过是个挂名的都尉,正经事无一件能分到他头上来。猎黄羊,猎白狐,饮烈酒,倒教他渐渐体会出些豪迈的男儿之情。
“都尉,听说,前几日在南边发现了一湖池水,漂亮的不得了。今日去看看?”
“看看便看看。”被手下几名兵士一挑唆,陆开元即刻上马,“替我指路。”
那兵士也不过听其他伙头兵顺口一提,按指着的方向找过去,始终不见那一池湖水。陆开元见落日西斜,提议明日再来。众兵士跟在他身后。几人摇摇晃晃往前走时,听见有人呼救,一位押送刑犯的看守正死死掐着囚犯的脖颈。
“住手,”沈如舟快马扬鞭过去,呵斥一声,见那人没半点停下来的意思,一鞭子便扬了过去,“我叫你住手听到没?”
底下的囚犯同押囚犯的差旅都回了头,那官差被陆开元的士兵拉开。囚犯被松开,拼命咳嗽,长发覆住脸庞,身量单薄,挥手擦拭嘴角边鲜血时,露出脸庞来,这回轮到陆开元吃惊不已。
“你就是那日杀人的小——?”陆开元骑在马背上,望了眼低头匍匐在地上的沈如舟,长发披散下来,外边衣衫被人扒了去,露出里间的衣衫及官印。官印蓝色,右下方是朵芙蓉,是大魏朝流放女犯的标志,随即皱了眉,满是轻蔑地问道,“你竟是个女子?你这次又杀了谁?”
陆开元只觉得自个对她的评价极其精准,果然是个蛇蝎心肠的毒妇。短短三月不到,又杀了人,被流放漠北。
“杀了该杀的人。”沈如舟扑在地上大口喘气,她咬掉了那兵士的一只耳朵,那兵士发疯几乎要将她掐死,若不是陆开元恰巧路过,她此时应当已同地下的二妹团聚。
“一派胡言,”陆开元冷哼一声,调转马头,停在沈如舟面前,“若人人都如你一般,不顾律法,意气用事,这世间不是要如阿鼻地狱一般。”
“都尉高高在上,怎能瞧得见这世间已如阿鼻地狱一般?法度不明,卖官鬻爵,女子性命莫若草芥,你同我说不顾律法,律法又何曾眷顾过我们这些蝼蚁?”沈如舟此时一心求死,只愿激怒这小都尉。
“你——这无知妇人。”陆开元气极,长鞭挥出来,甩在沈如舟脸上,她那脸颊处顿时现出一道血印,他气恼的原因是因戳中了他的痛处,他这都尉的小官亦是他爹花了十万贯疏通来的。陆家祖上是开国功臣,魏元宗杯酒释兵权后,准了陆家男丁可承袭一等公爵之位。闲散官职,无实权,只有滔天富贵。
沈如舟挨了这一鞭子,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痛,捂着脸时,看准时间,扑向陆开元,快速地扒出那柄插在短靴内的匕首,不带一丝犹豫地捅向自己胸口。若这一生,等着她的只有无边苦痛,不如早些结束的好。
“哎——你,你这女疯子——算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陆开元翻下马来,顾不得那么多,抱起匕首插在胸口的沈如舟,往大帐内去寻军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他老子惯常的口头禅。
陆开元抱着沈如舟,一路狂奔,只觉的她轻的像张纸,一张脸庞掩在一团头发里,她的血自胸口流出,渐渐地将他一双手染红。小小一点人儿,怎的好似有流不尽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