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历395年9月。
横琴星正处于一年中最阴冷的季节，暴雪下了三个月没停，暗日无光。
曾志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盖在自己身上，听着外面电线抽打墙壁的啪啪声，眼睛半睁不睁，恨不能冻死过去再不受这苦。
已经是穿越的第三天了。
家里所有能吃的她都填进了肚子，可还是没有饱腹感。
有个小家伙儿在床边溜过，乌灰的肥胖身子，曾志瞟了眼——养肥一点再下手吧。
虽然闭着眼睛，曾志脑子里也没停，把自己的情况过了一遍。
12岁失学儿童，父亲三年前在斫石矿洞工作时意外身亡，母亲拿到微薄的抚恤金在外城城郊买了间小阁楼，让女儿有了横琴星军官预备学校入学资格。
她期盼着女儿可以成功考进帝国第五军校，不管是成为士兵还是军医，起码都在星球主的庇护下，不愁吃穿。
但“曾志”真的太柔弱了，不止体力达不到要求，精神力更差得远。
更不幸的是，半月前斫石加工厂爆炸时曾母正在流水线上挑拣碎石，半秒不到耀眼的白光，人就变成了粉末，连个完整的尸首都没留下。
“曾志”得知消息情绪起伏太大，猝死。
人再睁眼，彻底换了个灵魂。
曾志这几天没从床上起来过，试图再睡一觉人又回到祖国，躺在室温25度的暖气房里，吃着东北方糕看武林外传，继续享受她的退休生活。
咚咚咚。
短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她的幻想，可以想象来人是个急性子。
“谁啊？！”曾志不愿意离开温暖的被窝，扯着嗓子叫。
外面的人没声音，依旧哐哐地拍门，曾志和他僵持了一会儿，裹了床被子趿拉着拖鞋开了门。
门口一个身材臃肿的女人挡住了大半的光，只有一点光漏进来照在曾志脚上。
“曾志是吗？”女人翻开手上的资料本，说着往房间内探了下头，想确认有没有其他人，但因为房间太黑什么都看不见只好作罢。
“是，请问什么事？”
“按照横琴星居住条例规定，你父母双亡，年龄低于14岁，需要收入孤儿院统一管理，房产充作横琴星第十九孤儿院资产。”
曾志仰脸看着面前女人一字一句念出这种荒谬的规定，感觉自己的价值观受到了严重冲击。
没想到她穿过来父母双亡还不是最惨的，现在即将人财两空——人被圈养，房子白给。
呵！
曾志都被气笑了，但面上仍然一副单纯无害的样子，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但是我有工作可以养活自己，这样也得进孤儿院吗？”
女人从上到下扫了她一眼，啪得合上本子，白眼翻上天：“这是星球主的慈悲，你应该感恩”。
“可是”，曾志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眼睛瞬间蓄满泪，“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女人不耐烦地直接转身：“准备好你的东西，后天会有人来接你”。
曾志看着女人一扭一扭下楼的背影，挥了挥自己的拳头，最终放弃——这副小身板一点力气都没有啊！
她叹了口气，拎起垂到地上的被子，伸出左脚准备踢上门，又有人叫她。
“阿志。”
曾志跟着阿曼德走进内城一家拉面店，听着电视里的新闻播报声，仿佛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据悉，安第斯家族已研制出第十三代可用于星际航行的海陆空三用机甲，接下来请看前方记者……”
不是满墙贴纸、门口挂着大块头电视的那种小店，全息投影的女主持人立体而又清晰，仿佛就在面前。
店里来来回回的也不是既当老板又当大厨的胖大叔，冷冰冰的银色机器人把他们引到位置。
曾志环视一圈，整洁得像是手术室般的面店，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香薰味道，她怅然地笑了笑，转头坐下。
阿曼德应该是常来，他点了下机器人胸上的显示屏，名字下有默认选项——两份牛肉拉面。
“对不起，我之前准备考试，今天才知道你妈妈去世了。”
面前的黑皮男孩是原身的发小，两个人父母曾经都是斫石开采厂的工人，原身父亲去世后，阿曼德的父母物伤其类，拿出所有积蓄，找关系成了城主府的奴隶。
虽然一辈子都不能离开城主府，但起码不用再过走钢丝的生活，阿曼德也被城主看重成了资助的学生。
曾志探身，隔着宽大的金属桌面拍了拍他的手背，一眼望见阿曼德眼中的清澈，为原主还有这么一个可靠的朋友感到高兴。
“跟你没关的，你不需要愧疚。”
阿曼德低头避开她的目光，握住手里的水杯：“还有一件事……我要走了”。
“嗯？”
曾志不明所以，直到面前黝黑皮肤的男孩拿出红色封皮的录取通知书。
“我考上了帝国第一军校，后天就出发了。”
“你是……怎么考上的？”
帝国六大区七所军校，首都星坐拥军校双子星——帝国赛佛军校和帝国第一军校。
帝国赛佛军校传承自千年前埃斯星万浦军校，被称为指挥官的摇篮，包括现任帝国元帅——戈林?杜邦，帝国军队中一半以上的指挥官都出自这所学校。
而帝国第一军校，为培养战士而存在，它伴随着帝国而建立，在近四百年的帝国史中，有着彪炳日月的功绩，著名的定国之战，就是靠第一军校首届318名毕业生，在被封锁所有对外通道、没有任何援助的情况下，苦守太子城三个月后奇袭敌军刺杀对方首领，保护了最初的赛佛移民。
“我的体力达到了SSS级。”
男孩手背上青筋像是凸出地面纵横交错的榕树根系，可以想象，蓝绿迷彩服下是多么结实有力的肌肉。
她也曾有过这么好的身体。
曾志沉默了好一阵儿没说话，望向电视里还在播放着的新闻。
倍清镜头扫过台下，从十几岁到四十几岁的一群男人，西装笔挺，正襟危坐。
台上国字脸男人嗓音低沉：新型机甲适配高精神力，依照目前的试驾情况，暂无人员可操纵该架机甲。
“哇！恭喜你啊”，曾志模仿着原主的模样，捂住嘴惊呼，眼里闪着泪光，真心地为阿曼德感到开心。
阿曼德被说得更愧疚了，抿着嘴，一声不吭。
好在面很快上来，曾志饿得不行，大口吞着面招呼阿曼德赶紧吃。
男孩把自己的牛肉夹进她的碗里：“我没办法带你一起去，但是我求了教官，让他破例来我们这里招生试试，今天开始。”
“你……要不要去试试？”
曾志猛地抬头，面还在喉咙里声音含糊：“我，也可以吗？”
因为交不起学费，半个月前她已经被学校强制退学了。
“可以，我带你去。”
算上上辈子，曾志已经五年多没进过训练场了。
这里和她之前的训练场非常相似，除了有个不知名的银灰色机器放在场地中央，一群人在机子前排队进到里面。
曾志被带到报名处，工作人员看到阿曼德立马站起来，笑得热络。
“少尉您好，请问您有什么事？”
“给她登记下。”
来的路上阿曼德给曾志简单介绍了军校测试科目：体力测试和精神力测试。
帝国研制出了适配各种人群的基因改造试剂，星际时代人们的平均体力相较于之前好了不止一倍，军校的招生标准也相应提高。
随着裁判的一声令下，曾志跟着壮硕的军校生后面冲出起跑线，800m的跑道她刚跑了半圈就被人套圈了。
曾志看着前面壮得像山一样的军校生们，觉得自己这个测试大概率是很难及格了。
但她倒也没有沮丧，依旧按自己的节奏往前跑——人家用真金白银砸出来的体格，比不过正常。
阿曼德在终点为她加油，曾志甚至好心情地冲他挥了挥手。
“现在学生体质这么差，最后这个女孩我看连及格都跑不到，少校你入学测试的时候，5公里可是轻轻松松跑进了十分钟。”
训练场西面的办公楼窗边，络腮胡中年男人缓缓吐出烟圈，皱着眉头指了指终点站着的黑皮男孩：“第一区到第五区，这一路就碰见一个好苗子”。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中年男人最后下了结论，看向身边的男人。
说男人并不准确，看背影，宽肩窄腰、高大挺拔，但他转过身，面孔还是男孩的俊秀精致。
“等到了军校，可以重新培养，小星球的条件太差了。”
“带兵本来就是帮助他们成长，培养一个战斗力平均的队伍比培养一个超级单兵有用得多。”
中年男人怔了下，年轻男人的目光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稳重。
杜邦家族从嫡系到旁支，年轻一代几百个子弟，他稳坐第一把交椅。
单凭这副样貌，谁见了都忍不住要生出亲近之心，更何况七岁时他就展现出过人的军事才能，指挥一个十人小队逼退星际海盗，备受族中长辈喜爱。
“亨利叔叔，明天一早我去第六区招兵，你可以自由活动。”
亨利猛然抬头，张着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难以置信自己的真实意图会被年轻男人知道，毕竟元帅特意强调过保密。
指尖的烟烧到了皮肤，亨利下意识丢掉烟头，随后郑重地整整领口，恭敬地敬了个军礼：“是，少校”。
曾志完成最后一项俯卧撑测试，整个人呈大字趴在地上，丝毫没有想要起来的样子。
阿曼德蹲在她的右边，给她一项项念成绩：“5公里长跑18分钟，及格；100米冲刺14秒，不及格；引体向上16个，优秀；俯卧撑40个，不及格”。
曾志像条死狗，眼神涣散地听着自己的成绩，她来这一趟就是自取其辱。
“没关系的，阿志”，阿曼德给她揉按着发僵的小腿，语气刻意高昂，“还有精神力没测呢”。
曾志扯着嘴角给了个笑容，她不觉得体力是个战五渣，精神力会是3S+。
但人还是被阿曼德推着进了精神力检测室，两个蓝色小磁片贴到太阳穴，五秒钟工作人员就念出了结果。
SS级精神力，优秀，可进入指挥系A班。
哈？
她有学上啦！
阿曼德作为特招生，要提前入学参加单独训练。
曾志送完阿曼德优哉游哉地在街上闲逛，她准备去昨天的面店饱餐一顿后开启新生活，阿曼德走之前把自己的光脑给了她，还有这么多年他攒下的小金库，生怕她经济上为难。
他叮嘱她，找个酒店住下来，不要随便乱逛，曾志满口答应却没想听他的。
她把小阁楼低价卖给了中介，值钱的东西都带在了身上，接下来她准备找个地方边打工边学习，安心等待第一军校开学。
内城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温度比外城高了不止10度，走在街上丝毫不觉得冷，街上人很多，但是目光比外城赤裸裸欲望不加掩饰的好太多。
曾志看着街道两边的商店，盘算哪家适合自己这种童工，昨天的文具店感觉不错，老板一看就是个和善人，还送了她把小刀。
面店就在前面100米，曾志眉头轻皱，唇边的笑意转瞬即逝，眼神冷冽，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她猛然向右侧转头。
还没出手，后颈一股电流，人就失去了意识。
铛！铛！铛！
一个驼背的男人拖着脚步敲着铁盆，由远及近，所有人像是圈里的牲畜。
“放饭了”，他唰一声拉起卷帘门，露出铁栅栏里的物事，里面不是鸡鸭一类的牲畜，而是满满一房间蓬头垢面的女孩。
乍见光亮，女孩子们惊慌挤成了一团，惶恐看着门外的一切。
男人不耐烦地拿长柄勺敲了敲门框，“来领饭”。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瘦弱的黑衣少女不紧不慢地走到门边，接过所有人的食物——每人一块压缩饼干和一瓶水。
“大叔，能不能多给点，我们这么多人呢。”
她蹲在门口，从装食物的袋子里划拉了块饼干放到兜里，仰脸笑着跟放饭大叔好脾气地商量。
自从被电晕带到这艘船上，她就没吃过一顿饱饭，这对一个还在长身体的孩子多么残忍！
“你抢别人的不就行了？”
大叔看着门口小猫似的女孩，她丝毫没有羞愧样子，手上又拿了块饼干，有滋有味干嚼着。
跟队贩卖了这么多人，他头一次见到不吵不闹、甚至还有些悠然自得的孩子。
“我知道大叔你兜里还有，是不是不好意思给我，怕别人眼红？”
“没事儿，这里就咱俩比较熟，你不给我给谁？”
黑衣少女把右兜撑开，冲大叔使眼色，大叔一把拉下卷帘门，木着脸走远。
房间归于昏暗，女孩子们瞬间围上来，将袋子里的饼干一抢而空，水倒是剩了不少。
黑衣少女把剩下的水归拢起来，拎到角落，那里躺了个圆脸女孩子，蜷缩着身子，喉咙里压不住的咳嗽声。
她扶着女孩靠坐起来，把兜里的饼干撕开掰了一小块，塞进女孩嘴里。女孩干嚼几下却咽不下去，眉毛鼻子皱起来，咳嗽地更严重了。
黑衣少女拧开水，喂到女孩嘴边，好不容易让她吞了下去，少女露出一抹喜色，又掰了块喂给她。
圆脸女孩嗓子像个破掉的风箱，哧啦作响：“你吃吧，我真吃不下”。
黑衣少女就是曾志，一周前她在舱底饿醒，是阿维塔守在她身边，给了她两块饼干。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女孩三天的口粮。
也是从阿维塔口中，她了解到这五十多个美貌的女孩子，都是从其他星球被掳来，要卖到各大区红灯区做娼妓或者星球领主府做奴隶的。
曾志观察了两天，分析各种利弊形式，最终下了结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还是老实呆着吧。
一路上源源不断在塞人，整晚整晚的哭泣声锯着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很快有人撑不住了。
曾志没想到这个人是阿维塔。
最开始只是轻微咳嗽，后来转成低烧，今天已经是发烧的第三天了，再这样下去，人肯定会烧坏。
她跟放饭大叔搭上话，准备明天就问大叔要退烧药。
依旧是拖沓的步伐、震得人耳膜发疼的敲盆声，卷帘门拉开，曾志刚起身，就发现有人站到了门口。
“大叔”，女声清甜，曾志顺着声音望过去，是个矮小瘦弱的女孩子，虽然头发有些枯黄，但胜在皮肤白皙，面容姣好，是个美人坯子。
“我们船舱里有发烧的，您看是不是让她单出来，不然传染其他人就不好了。”
曾志脚步定在原地，笑容渐渐落下，黑眸幽深。
因为怕被传染，所以要让阿维塔单独住，可被贩卖的奴隶，还是生了病的奴隶，怎么可能安安稳稳地住单间？
这女孩，是想阿维塔死。
曾志重新扬起无害的笑容，从容地走到门口：“大叔，你有感冒药吗？”
这是她穿越以来最清醒理智的时刻，思绪像是流水线作业般有序高效。
玄妙的直觉，她觉得大叔会回答。
“有。”
“那你……”
话还没说就被打断。
“啊，你也发烧了，正好你和那个小姐姐可以一起隔离”，甜腻腻的女声再次响起，一副为她考虑的样子。
曾志冷笑一声，手搭到身边女孩的肩上，将她完完全全笼罩在阴影里：“你家里人没教过你吗？不要随便打断别人说话。”
女孩笑了笑，没被吓到，转了下肩膀挣开曾志：“大叔，我的想法您考虑一下，毕竟这房间里还有其他几十个女孩子呢。”
说完，转头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坐到了女孩中间。
曾志这才发现，围绕着她，许多女孩子身体向她的方向倾斜，是毫无保留信任的姿态。
放饭大叔看向曾志，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但是眼里浮浮沉沉着戏谑。
“你感冒了吗？”
“是的，所以大叔给我两颗感冒药吧。”
曾志把手从门缝里伸出去，哥俩好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在咱俩关系不错的份上”。
“但是两颗治不好吧？万一你传染给了其他人，那岂不是浪费了药？”
“如果最后都要把你丢出去，那还不如现在就做。”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在说天气一般随意，却让整个船舱里的人不自觉咬紧牙根。
人命如此草率。
“但是你把我丢出去，万一被谁捡到，我再不小心说什么不该说的话，那可就……”
女孩子小狐狸似的说出威胁的话，男人面无表情吐出几个字：“不需要，直接当做发动的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