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夹紧马腹,握紧缰绳,在暗夜里扬鞭狂奔。
天边翻滚的墨云在此时化作倾盆暴雨,硕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落在土地上,雨幕如同一道厚重帘幕模糊了天地界限。狂风在耳畔呼啸着,身后是一群疯狂的野兽在旷野里奔腾咆哮,发出令人心悸的猎猎声响。
“江公子,你怎么样,还坚持得住吗?”宋浥尘担忧的声音在疾风骤雨里显得微不足道。
他偏头目光紧琐于江绪的小腿处,雨水冲刷着伤口,可见撕裂的皮肉外翻,鲜血不断涌出,染红了大片衣物,触目惊心。
“我尚且撑得住,你我得加紧离开。”
少年面色惨白,紧咬着牙关,试图强忍住钻心的痛,汗珠混杂着雨滴顺着鬓边滑落,浸湿了衣襟。
两人在黑夜里疾驰良久,倏然一阵沉闷有力的马蹄声从远方传来,宋浥尘侧耳细听只觉来人似乎正朝着自己这方靠近,马蹄声越发急促,可见隐隐火光在黑夜里游移,不知不觉间两人策马的速度也逐渐降缓,定睛一瞧,正是慕容兰率着一队人马奔了过来。
宋浥尘眼底闪着亮光,但仍警觉地环视四周后才挥鞭朗声叫到:“公子,我们在这边!”
马背上的人一袭玄色劲装,面容冷峻,双眸如寒星般幽深,高挺鼻梁下双唇紧抿,攥着缰绳的手指泛出青白,可瞧见宋浥尘身后那身白衣后,脸色在火光里略显苍白。
江绪亦瞧见了他,雨水打湿了他的发,湿漉漉地贴在额鬓,看起来竟有几分狼狈。
“慕容公子,你来了……”
你来了,仿佛早有预料一般。
微乎其微的声音被如注暴雨掩盖,慕容兰只看到江绪干涸的双唇轻微翻动了几下,朝自己露出了一抹无力的笑,整个人如风中秋叶般凋零坠落。
“雁卿!”
“江公子!”
少年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着伤口疼痛亦或是体内发寒,慕容兰将他护在自己怀里,调转马头朝着行营飞驰而去。
营帐中,江绪躺在软榻上,宇文燿请来的军医神情凝重查看着伤处,只见那处衣料被撕得粉碎,伤口处的皮肤被兽齿咬得皮肉翻卷,血液已凝固成暗红血块,四周的肌肤随之肿胀起来,呈现出紫红色。
那军医叹息一声:“好在只是皮外之伤,并未伤及筋骨。”
彦亭端着盛着温水的铜盆来到榻边,军医拿着帕子用温水轻轻冲洗着伤口周围的血污,又从药箱中挑选了止血消炎的药粉均匀地洒在伤口,随即取出布条开始娴熟而利落地包扎伤口。处理完伤处后,又叮嘱着这几日尽量卧床休息,饮食清淡,避免伤口沾水,留下药膏后便离开了。
宇文燿看了一眼垂首在一旁的宋浥尘后掀帘出帐。
少年心领神会,跟了上去。
“到底怎么回事,江公子为何会受如此重的伤?”
宋浥尘低垂着头,支吾道:“都怪我,非要拉着江公子去跑马。”
宇文燿眉宇紧琐:“只是跑马?”
“是……”他咬了咬下唇,双手局促不安地攥着袖口,“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两名乔装成猎户的柔然骑兵,因此发生了争斗。只是……后来追上去,遇到狼群袭击,江公子为了助我脱困因此……”
“乔装猎户的柔然骑兵?”林朔在此时也走了过来,淡淡看了宋浥尘一眼后又继续道,“你如何判定是柔然骑兵而非寻常百姓?”
宋浥尘摇摇头,解释着:“是江公子看出来的。那化作猎户的两人所持弯刀一看便是军中之物,两人的骑术精湛,我们奔袭了数十里才勉强追上。”
宇文燿和林朔相视一眼,各自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心中思忖着什么。
半晌,林朔才用略冷的声音对宋浥尘道:“江公子既是因你之故受了伤,这几日你便留在身边亲自照顾。”
“知道了。”宋浥尘抬眸掠过面前的人,悄无声息地掀开帐帘进去了。
瞧着他垂头丧气地模样,宇文燿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林朔道:“我看他心中已自责万分,你又何必这样疾言厉色,这下他心中更不好受了。”
林朔叹息一声,眉目早已不如方才那样凛寒:“殿下不知,并非我要故意苛责,他这样贪玩散漫的性子总有一日会铸成大错,届时再惋惜抱憾,恐怕于事无补。”
榻上的人,面色青白,额头沁出细密汗珠,身体紧绷微微战栗。
梦境中,沉沉黑夜如一张巨大黑幕笼罩着这片山林,骏马疾驰,马蹄声如骤雨般回荡林间打破了死寂,马背上的人伏低身子,焦灼凝重,双眼死死盯着前方昏暗小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逃。
身后,一群黑衣死士如鬼魅般紧追不舍,他们不断地张弓搭箭,一支支箭簇穿破夜空,发出令人胆寒的“嗖嗖”声。流矢如漫天落雨袭来,他们迅疾侧身躲闪,利箭堪堪擦过脸颊,留下一道浅浅血痕,马儿似乎也感受到危险,喘着粗气,四蹄如飞。突然,一条湍急河流横亘眼前,马上少年片刻踟蹰后,咬牙用力一夹马腹,朝前飞驰,骏马毫不犹豫奔向河流,霎时河水四溅,一支箭羽穿透水幕射中少年胸口!
“不!”
“不要!”
江绪呼吸急促紊乱,心跳如擂,从床榻上猛地坐起身,双手死死抓住褥子。
慕容兰和宋浥尘本在一旁浅眠,自然被他这声叫喊惊醒,两人连忙移步至床沿。
“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的眼底充斥着惊惧迷茫,还在大口喘息着,对于外界的一举一动无动于衷。一滴滴汗珠顺着额鬓滑落汇至下颚,细看连脖颈间也弥漫着一层细汗。
“江公子,喝点热水吧。”宋浥尘捧着碗,递了过去。
江绪神情木讷地接过,如木偶般仰头饮了几口,不料却被温水呛住,俯身剧烈咳嗽起来。慕容兰见状替他抚过后背顺着气儿,拧着眉没有松开,偏头看了宋浥尘一眼,少年瞬间耷拉着眉眼,泄气一般捏着袖口,踟蹰了片刻才悄然退出营帐。
帐内只留下他们两人,静得出奇。
“伤口还疼得厉害吗?”慕容兰拿着帕子一点一点擦拭着他脸颊的细汗。
他怔忪地盯着眼前的人,良久没有移开。帐内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慕容兰背光而坐,因此五官笼罩在一片墨色中瞧不真切。方才剧烈咳嗽后,江绪面颊泛着一层红,连凤眸里也隐隐含着水光,昏黄光晕在那漂亮的眼底洇开了一圈圈涟漪,脉脉含情。
慕容兰失笑:“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冷不冷,我拿件衣裳给你披上。”
江绪看着他的背影,沙哑着声音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什么方向?”
“我并不知道。”慕容兰淡声回道,顺势将外袍搭在他肩头,“今日我和七殿下到东西两线巡防,故而揣测你们应是朝北线去了,找了一圈后没有瞧见人影,后来听到了狼嚎声这才匆忙赶来,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少年垂眸沉吟了须臾,低声说道:“你不要因此事责怪宋公子。”
“只怕用不着我,林朔自会管教。”
慕容兰见他脸色难看,眉心微微蹙起,紧咬着下唇,一丝殷红血迹在唇间若隐若现。分明是因伤口疼痛难忍,却又努力保持着僵硬的姿势,想要竭力压制住痛苦。
心念一动伸出手捏住少年的双颊:“雁卿,松开。”
江绪被他突如其来地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呆呆愣住,慕容兰握住他的手以玩笑的口吻道:“伤口若是疼得厉害,咬住我的手,你知道我皮糙肉厚一向不畏疼。”
说话之际,整个手背被他纳入温厚的掌心,紧紧包裹,没有一丝间隙。
江绪看着他模糊的笑容,不禁陷入沉思。
不畏疼吗?
你向我剖开了自己的内心,剖开了鲜血淋漓的过往,如果真的不畏疼为何会落泪呢?难道那些眼泪真的和悲喜无关,只是如无情天雨般适时坠落?他闭上了眼睛,偏过脸去,鼻端萦绕的是甘淡柔软的玉兰香,手心里的温热如暖流般,缓缓滑进全身血液之中,这一切似乎缓解了伤口的疼痛。
少年浅浅合着眼,并未入睡,营帐外传来几声悦耳虫鸣,如注暴雨不知何时早已停驻。
命运的不公曾令他痛彻心扉,曾令他的余生满地狼藉,也曾令他心生憎怨,憎怨人世,憎怨世人。可是,命运却又偏偏让我遇见了你,一个隐忍又执着的你,一个温柔又美好的你……
他在黑暗中慢慢睁开了眼,转过头就看见趴在床沿的慕容兰,他已经睡着了,眉眼深邃,挺直的鼻梁呈现一道精致线条,在侧颊投下一片阴影,双唇紧抿,不知梦见了什么,但仍紧握着江绪的手没有松开。江绪小心翼翼地伸出指腹想要将他微蹙的眉心抚平,只是还未来得及触碰便被那人梦里几句呓语吓得仓皇收了手。
残烛摇曳,少年只用眸光一寸一寸描摹着他在梦中柔和的轮廓,如此安静的,如此温柔的,如此眷恋的……
燕然,谢谢你。
他在心里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回握住他的手掌,握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