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和六年,时值腊月二十九,明日便是除夕了。
不过,整座大明宫却并无半点喜色,紫宸殿外人影幢幢,婢女端着铜盆、托盘鱼贯而入。殿外玉阶下赫然跪着几名身着齐紫官袍,外罩狐裘大氅以御冬寒的朝臣,几人望向殿内时而又面面相觑,脸上神色肃然。此时,天刚刚擦黑,一名点灯的内侍手中擦然了火绒,取下丝制灯罩,不大会儿功夫紫宸殿屋檐下一片亮堂。
紫宸内殿,暖意融融,中央一鼎忍冬纹饰银熏炉浮出丝丝龙涎气息。榻上静卧着明黄色身影正是北周皇帝宇文毓,只见他面色惨白,眼下双唇隐隐泛着青紫,整个人陷入了昏迷。垂首在一旁的几名太医低声窃语在讨论着皇帝的病症,而坐在榻边的冯太后眼眶早已红肿,拉着皇帝的手断断续续地啜泣。
入冬以来,宇文毓的身子每况愈下,批复奏章时会从鼻腔滴血,起初皇帝并未在意只以为是操劳过甚、心火过旺导致。直至一次用膳时突然呕血昏迷、高热不止,这才发觉病况加重。太医署一众太医会诊多次,翻阅了不少医典,皆是束手无策,寻不出根治之法。
殿外传来一阵窸窣地响动,随即沉重的殿门被推开,掀开门帘,萧瑟寒风涌入,一袭玄色身影朝内殿跨步而去。
“婶婶!”
冯太后止住了哭声,回头一看竟又是两行清泪滑落:“阿瑾,毓儿他……”
宇文瑾快步上前轻抚住冯氏肩头,看了看卧在榻上的皇帝,脸色阴沉地对一众太医质问道:“陛下到底是什么情况?”
垂首的几名太医连忙跪倒,其中为首的一人叩首回禀道:“太后、大人,陛下连日来高热不退、昏迷不醒,且皮肤上逐渐呈现了深浅不一的红色淤点。从前几次会诊的情况结合如今病况来看,似是急性感染之症。”
“既是感染之症,何不对症治疗!”
“这正是犯难的地方。”那鬓白的太医与同僚互觑了一眼,才开口,“陛下所患并非寻常感染,还偶有咳血,失血之症伴随急性感染古今医典未有记载,臣等鄙薄愚昧……”
宇文瑾拧着眉没有松开,看了一眼冯氏,斟酌着问:“眼下,可有什么法子让陛下苏醒过来?”
“施针灸之法,刺激穴位,或可暂时苏醒。”
冯氏眼中溢满了哀婉,虽不愿相信到了如今这地步也不得不清醒。她默默用丝绢不停拭泪,哽咽着问:“请太医直言,吾儿……还剩多少时间。”
“这……”太医顿了顿,目光投向宇文瑾,见那人并未有异议才战战兢兢回答:“依照陛下的如今的情形,只怕、只怕就这几日了。”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垂首侍候的婢女、内宦皆惶恐跪倒,不敢动。
“请太医施针吧。”宇文瑾叹息一声。
听得吩咐,几名太医才略带不安地站起身,打开诊箱取出针灸袋,探查了皇帝的脉象,才依序施针,刺激穴位。
紫宸大殿外,跪立着的几人正喁喁私语。
“看到了吗?尚书大人都赶回来了,恐怕圣上是凶多吉少啊……”
“殿内尚未传出消息,贺兰将军这话未免有诅咒天子之嫌。”开口的是沛国公郑信。
眼下,整个北周朝局形势复杂。自太宗皇帝宇文湛病逝托孤宇文瑾后,朝堂中以尚书令宇文瑾、皇帝宇文毓各自为派,明争暗斗、争权夺利。宇文瑾虽受命于太宗皇帝,但从军功资历来看不足以和五位柱国将军相抗,若要全面把控朝堂,根本难上青天。
五位柱国将军中,贺兰洵和宇文瑾缔结姻亲,关系自然不言而喻。李承为人奸猾,向来利字当头,如今这时局只怕也在暗中观望,伺机而动。尉迟洵持中不言,似乎不愿参与党羽划勾连中来,几人中还剩慕容彦、郑信,显然这二人为宇文瑾掌权之路的最大威胁。
慕容彦和郑信皆具文韬武略,与太宗皇帝宇文湛在战场中出生入死,多次立下军功。慕容彦长期驻守北疆六郡,在军中声望颇高,因此慕容家族在北疆六郡一带,势力非比寻常。可惜的是慕容彦和郑信从来只忠于皇帝、忠于北周,故宇文瑾一直对二人心存芥蒂,值此存亡之秋,如何铲除异己,稳立朝堂,是宇文瑾一块心病。
贺兰琮冷冷哼了一声:“圣上膝下无子,若当真有那一日,万里江山有谁堪当?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贺兰将军说得在理。”李承随声附和,“你我几人乃朝廷肱骨之臣,如今之际更应未雨绸缪,以免朝局动荡、人心躁动。”
尉迟洵和慕容彦皆未开口,只是看着殿内灯影绰绰。
须臾,悄然无痕的雪花骤然从无边的墨空中纷纷扬扬飘洒,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值守于大殿四周的禁军、小内侍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降雪吸引了,方才空旷死寂的殿外广场好像有了点点生机。
慕容彦伸出一只手接着纷纷洒落的雪花,仰头望向上空,眼底尽是黯然。
皇帝病危,太后冯氏孤儿寡母无人可靠,朝中能掌控局面唯有宇文瑾一人。
北周命途如何,自己命途如何,仿若缥缈浮雾模糊不清。
倏然,一阵厚重的启门声回荡在黑夜里,几人抬头一看,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王甫。那人一手执拂尘,佝偻着背脊来到玉阶前,恭敬开口道:“太后懿旨,圣上方才转醒暂无大碍,今夜辛苦几位大人随侍,请回吧。”
几人狐疑,却仍是叩首:“领旨。”
“几位大人雪夜慢行,老奴告退。”殿门再次开启、阖上。
雪花如柳絮般,飘飘悠悠地落下来,酝酿了大半个冬季的长安初雪正酣畅淋漓地下着。贺兰琮和李承先行离去,尉迟洵孤身一人疾行,只剩慕容彦和郑信并肩穿行于殿宇空庭间。
“彦兄对如今这时局,有何看法?”郑信掸了掸肩头的落雪,平静问道。
“方才在紫宸殿前还不够明白?”
“圣上无子,彦兄以为太宗皇帝余下几子谁人堪当大任?”
慕容彦淡淡笑了:“此事岂是你我能决定的?”
郑信注视着远方,双唇微微抿紧,半晌才开口道:“即便他宇文瑾要一手遮天,可也得问问几位柱国将军的意思,问问整个北周朝堂答不答应。”
“有个问题,一直困扰我很久了。”慕容彦轻抚过指尖,眉心轻跳。
“你是说,圣上的病……”
慕容彦神色沉郁,显得格外谨小慎微,对郑信道出了自己心中顾虑:“郑兄是否还记得上月我将圣上的病症陈述于徐先生,先生怎么说的?”
“像是……慢性中毒?”
“不错!”慕容彦颔首,心神不定道:“我心中有一计,欲以此验证猜想。但目下皇宫戒严,等闲之人无诏不便进入,倘使能避开宇文瑾耳目,我们便能掌握局势主动权。”
郑信目光微微一凝,若有所思:“你怀疑宇文瑾暗中对圣上下毒。”
“郑兄,你细细回想,圣上的身体是何时出现异常?”
“陛下与我闲聊时似乎提过,仿佛也是今春三月里,夜里批复奏章时滴血……”
“正值北衙禁军统领迁调。”
“是!”郑信瞳孔猛地一缩,眸中满是难以置信,“当时,宇文瑾、贺兰琮为首的一批大臣力荐张修出任羽林卫统领,张修是宇文瑾的亲信又是门生,陛下当时就否决了。”
“我想,宇文瑾在这时心中已起杀心。”
太宗皇帝宇文湛命他辅佐嫡长子宇文毓,于是宇文瑾临危受命出任尚书令。本以为手握傀儡皇帝便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奈何皇帝从小便聪颖好学,继位后更是励精图治,颇有主见章法。北衙禁军不受兵部调令牵制,乃皇帝亲信私兵,若北衙羽林卫被宇文瑾完全掌控,那皇帝将成为一个真正的傀儡,处处掣肘、受制于人。
宇文毓当然明白这一点,因此宇文瑾提出由张修出任羽林卫统领时,被一口否决,而宇文瑾也从这件事中彻底醒悟,皇帝已经逐渐脱轨,朝着不受控的方向而去。
“太医署一群德高望重的国手为何会迟迟诊断不出病症?除非是……”郑信乌黑的双眸中满是冷冽之意,一字一句问道:“彦兄,你方才所说是什么计策?”
“将徐大夫乔装侍从带入宫,替陛下诊断病症,一切将水落石出!”
两人互相对视,目光灼灼。
紫宸殿内,皇帝已然苏醒,只是仍旧虚弱地静卧在龙榻上。太医和宇文瑾离开了有一会儿了,只剩冯太后依旧守在旁边,枯坐在床榻上,身形枯槁。
宇文毓微微翕动着嘴唇:“阿娘……”
“毓儿!”冯氏握住皇帝略带凉意的手掌,“阿娘在,你哪里不舒服?”
皇帝脸色白中泛青紫,牙关紧咬,面颊烧得通红,可周身却在簌簌发抖。
冯氏没有忍住,泪水毫无征兆地从眼眶中滚落出来,她失语哽咽着点头:“儿啊,你千万要撑过去,否则、否则阿娘孤身一人,可如何是好……”
宇文毓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意,手掌回握住母亲的指尖,颤抖着:“阿娘,我为北周君主,以天下为心,个人生死有何惧。只是,父亲把江山社稷托付于我……继位以来,夙兴夜寐、诚惶诚恐,恐托付不效,奈何天意弄人……”
“毓儿!”冯氏痛不可当,双目早已被眼泪包裹模糊,“你这是在剜阿娘的心啊……”
冯氏哭了好一会儿才被身边侍女搀着回了仙居殿。
“王甫……我要见卫国公,你去、去想办法……”皇帝两只深陷的双眼空洞涣散,在颤抖中发出低低地呻吟,模糊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