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外值守的禁军、内宦听闻殿内或高或低的哭声心中了然,也随着跪拜在地。皇帝缠绵床榻将近半月,非但毫无起色还江河日下,如今已是回天乏术,龙驭归西,大明宫将随着皑皑白雪陷入一片素缟。幽禁于弘文阁的慕容彦自然听到了外面嘈杂的响动,起身欲要探查却见门窗紧闭,只怕今夜宇文瑾将自己囚禁于此之事再无第二人知晓。
“何人在外值守?”慕容彦靠近门扉,朗声询问。
阁楼外驻南衙禁军把守,一名军士回道:“国公大人有事吩咐?”
“我有话同尚书令说,劳你们请他过来一趟。”
“属下提醒大人还是消停些,眼前宫中乱作一团,尚书令哪里有功夫见你。”门外传来军士冷冷的声音,带着几分讥屑。
慕容彦心头更是紧揪:“宫里发生了何事?”
值守门外的数名禁军相视哈哈笑道:“瞧属下这记性,卫国公大人如今也不是从前的卫国公了,还不是咱们尚书大人一声令下,说拿下就拿下了?”
众人又是狷狂讥讽地大笑。
“是啊,皇帝驾崩了,整个北周还不是尚书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你们说,尚书大人会如何处置里面这位?”
一名军士嗤鼻道:“如何处置,眼前儿不就有个活生生的例子!”
“你是说……沛国公?”其中一人刻意放低了声音,悄然继续道:“我听说,沛国公当场血溅府门,夫人也追随其后,长子暗中逃窜,不知去向了。”
“哎,这可真是满门诛灭,可怜呐……”说话人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
门外众人的对话一字不落传入慕容彦耳中。
郑兄阖府未能幸免。
连圣上……
思及此处,慕容彦心头仿佛被巨物紧紧压迫住,难以喘息。
宇文瑾为何迟迟不对自己动手,看来也是忌惮陇西慕容氏旧部势力,避免北疆骚动,只好出此幽禁下策。若要名正言顺执权,如此滥杀功臣良将实非良策。方才门外众人谈笑对话,怕是宇文瑾故意透露,只为逼迫自己做出抉择。
圣上已崩,虽有皇党但太后势单力薄,不成风浪。宇文瑾高居尚书之位,身后有庆国公贺兰琮、柱国将军李承、轩王宇文盛为辅,大半个北周已落入奸人之手,而自己眼下唯一能做之事,恐怕是保住国公府其余众人。
如果,用兵权、性命换取阖府无恙,倒是划算。
慕容彦苦涩一笑,负身立于弘文阁殿门处,透过薄纱往外瞧见廊下、复道间穿行着整装禁军,一个个火把接踵游移,宛若一条条火龙,将素缟的大明宫点亮。
“这不是檀竹姑娘吗?怎么到这儿来了。”门外传来嚷闹声。
一道清丽稳沉的女声响起:“传太后懿旨,劳烦几位大哥开门。”
把守在殿门外的持刀侍卫扫过檀竹托盘中所盛之物,目光幽暗,面面相觑,略一迟疑后才上前将厚重殿门开启。簌簌雪片裹挟着朔风灌进去,檀竹抬腿越过门槛,无声无息地朝前迈步,没有袍摆擦地,环佩叮当之声,那样静,在这诡秘的寂静中借着昏暗烛光,她隐约瞧见冰凉青砖地面上赫然倒着一抹孤傲身影,躺在血泊中。
寂寂天地之间,白雪逐风而去,点点坠落,层层掩埋,掩埋尽深宫之中无限腌臜难堪。
戎马半身,终究是写尽荒唐,潦草收场。
卫国公府邸,彦亭、耿葭拉着郭繁霜和慕容兰正玩叶子牌打发时间,尽兴处响起仓促叩门声。耿葭皱眉嘟囔着起身开门:“除夕夜不在家守岁,谁啊!”一程风雪夹着北风呼啸着从门外裹挟而来,耿葭呆愣愣地望着来人,断续道,“你……你们是谁啊?”
“奉命前来传太后懿旨,请慕容公子前来接旨!”
慕容兰自然听到门外的喧哗声,凝眸片刻对彦亭吩咐道:“你陪着阿娘,我过去看看。”
穿过前院正厅,正好撞上耿葭魂不守舍的影子,少年越过庭中空院只见门廊处站着身着一名碧色衣裙的女子,旁侧竟是一身戎装的宇文盛把刀而立。
“慕容公子,深夜惊扰实非婢子所愿,太后传下懿旨,吩咐即刻传达。”檀竹微微欠身,算是客套礼仪。
慕容兰淡然颔首回礼:“劳烦姑娘宣读了。”
“大行皇帝归天,国丧哀哀。卫国公慕容彦、沛国公郑羲以权谋私,朋党比周,辄生异议。二人密谋反叛,将危宗社,念其伏罪自裁,亲眷流放,永世不得入京,其余支党,并从别敕处理。即宜宣示,令知吾意。”
“不、不……不可能……”
郭繁霜不知何时移步至正厅院落处,闻言惊惧摇头。
砖石地面上的积雪融在长袍上,阵阵透骨的凛寒从下至上将自己侵蚀。慕容兰跪拜在地面,长久未起身,仿若僵在这天寒地冻的院中。
“慕容公子,接旨吧。”檀竹收好明黄丝纶,想要俯身搀起地上的少年。
一旁的宇文盛漠然睨了少年一眼,冷冷道:“慕容公子不愿接旨,莫非是要公然违抗太后旨意?”
心如绞索般紧绷,每一根神经都被扭曲,甚至折断,少年尝试着深吸,痛楚如潮汐涌来霎那间将他溺毙。温烫的泪在眼眶滚了又滚,少年紧抠着掌心的脆弱的皮肉,尝试用疼痛逼回泪意。
阿爹——
心头一声痛呼!
慕容兰略有些僵硬地抬头,余光瞥见门外黑影绰绰,那是宇文盛的南衙禁军。
一旦不从,整座国公府将化作血海。
阿爹舍命换来如此结局,难道要如沛国公府一般,阖府陪葬遂了奸人之意才肯罢休吗。少年微微仰了仰头,将眼眶汹涌泪意压抑,缓缓闭着眼平复心头的挣扎,再睁眼时,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沉静。
“不!”郭繁霜猛然扑倒过来,决然开口,“恳请太后、尚书令明察,慕容氏一族忠贞不二,绝不会行背主负恩之事!”
“倘如夫人所言,便是太后和尚书大人蓄意谋害了?”宇文盛紧握刀柄,厉声质问。
“慕容兰接旨!”少年高声打断母亲,重重叩首。
宇文盛站在廊前石阶上,睥睨着石阶下伏跪于地的少年,满意地勾起唇角:“今夜禁军值守卫国公府邸,明日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门外传来禁军震天响声:“是!”
一行人浩荡离去,满院死寂,风雪加身,寒意穿透全身。
“夫人,起来吧,地上凉。”彦亭颤抖着,伸手去扶起自己的主子。郭繁霜只觉身子木然,毫无知觉,才站稳整个人便不受控制昏死过去。
“阿娘——”
少年呆坐在榻前,盯着榻上之人,眉心微皱、唇色惨白,似乎正历经一场浩劫。他替母亲搭好被褥,又叮嘱彦亭、耿葭小心侍候着,自己才魂不守舍地回到书房。
慕容兰失神凝视着掌心的玉佩,倏然忆起十二岁生辰那日,庭中玉兰树下——
“燕然可知‘兰’字何意?”
“幽兰生于庭,含熏沐清风。阿爹以‘兰’字取名,是盼我如兰草一般,养君子之德,不忘家族之训。”
“‘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兰草自古便有高雅君子美称,可我与你母亲并不愿你严苛待己,故作君子,惟愿你如这庭中皎皎玉兰,无虑无愁,温柔待世,行且珍惜。”
少年对父亲的话半知半解,耳畔的声音逐渐消逝。
慕容兰从梦中垂然而醒,却见天边熹微,不料自己竟然伏案睡着了,脑袋昏沉得厉害。他揉了揉眉心,起身粗略整理了有些凌乱的发丝和衣袍,心中一阵钝痛又从四面袭来,调整了自己的心绪压抑住心头的悲恸,想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惨淡,让阿娘瞧见只怕又要惹泪。
心中挂牵着母亲,抬步朝内院卧房走去。
只是叩了阵门却并未有半点回应,心头浮起一阵隐隐不安的情愫,慕容兰试探着开口:“阿娘,是我。你起了吗?”
仍旧没有回答。
“阿娘,你在里面吗?”
慕容兰停了片刻呼吸,骤然想起什么,猛地推开房门。
卧房正中央梁上高悬一道白绫,挂着母亲的身躯,一动不动,四肢早就僵透了。
少年双瞳遽然紧缩,一阵眩晕之感使得他脚步虚浮朝后趔趄了几步,险些摔倒。
他死命咬住唇,勉强伸手扶住墙壁不至于倒下,身体顺着墙沿滑落直至跌跪在沁凉地面上。不知是昨夜未歇息好还是情绪涌动,眼中布满血丝,跪倒在地的少年脊背起伏,跌宕汹涌直至慢慢平息、平静、死寂,亦如那颗早已麻木无痛的心。
为什么……
他双目涣然,悲恸得失了神志,下唇被咬得破裂渗出鲜血,却在心底无声呐喊:阿娘,你不是最挂念棠儿,怎么舍得离开……阿娘,你别睡……阿娘,我怎么办,谁能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少年在心里歇斯底里叫喊,双眼血红,却掉不出一滴泪。
彦亭和耿葭听闻动静,循声过来,不料竟见眼前境况。
两人扑跪在地,耿葭失声哽咽着:“夫人!”
“昨夜夫人将我们打发走,不曾想竟是……”彦亭颤着声音,“怪我,若是我们没有离开,夫人就……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说着竟是伸手狠狠抽打了自己数个耳光。
慕容兰撑着身体站起,将母亲的尸身放下,一言不发,死寂得可怕。
他早该想到,自己的母亲虽是一介柔弱端庄的女子却出生世家,行事果毅、从不畏缩,身存风骨,父亲遭遇此等不白之冤又她怎肯忍气吞声,何况她与父亲恩爱半生,又怎会独留于世。
少年眼眶里水光盈盈,始终不曾滴落。
只是握紧的拳毫无征兆地砸在坚硬地青石地砖上,鲜血静静地从关节处渗出。
这时,前厅传来了吵嚷和尖叫,不过片刻,便听到瓷器摆件碎裂之声。慕容兰顾不得许多,跨步朝前厅走去,却在踏进正厅那一刻看到慕容棠正被一名禁军恶狠狠推开,纤弱的身子踉跄了几步终究摔倒在地。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刹那间充斥整个府邸,慕容兰疾步上前抱起幼弟安抚道:“棠儿,别怕,哥哥在,别怕。”
“哥哥,哥哥……”
“慕容公子勿怪,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若是耽误起程,轩王和大冢宰可是要问罪的。”那名禁军嘴上虽然说着致歉,可面上仍旧挂着几分讥讽笑意,“烦请公子多担待了。”
话罢,右手一扬,只见庭中列队早已等候多时的禁军四下散开,查封府宅,推搡拉扯着点齐人数。一时间,整座国公府陷入混乱中,打砸碎裂声,婢女惊恐尖叫声不绝于耳。
慕容兰置若罔闻,只是看着怀中慕容棠逐渐涨红的脸,心里揪紧,问道:“棠儿,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告诉哥哥。”
慕容棠面上的五官都紧皱在一起,痛苦地抓挠着脖颈,艰难地呼吸着,整张脸慢慢涨成了紫红色。
“棠儿,不要怕,放缓呼吸……”慕容兰握住他的手掌,尝试抚慰着幼弟。
“哥……哥,我……我好难受,好痛……”
“我们吃药,吃完药就不难受了,棠儿乖,别抓了……”
少年不由自主地将弟弟搂得更紧,连自己也未察觉双臂竟然在发颤。他将慕容棠送至卧榻上轻放,彦亭慌慌张张从柜子里取出慕容棠素日里服用的药丸递给少年。只是躺在榻上的孩子服了药却仍未缓和,困难地喘息着,想要攫取更多气息,整张脸庞好似一张揉皱的纸笺,痛苦窒息之感仿若绳索般将他紧紧束缚。
“我去请大夫,我这就去请大夫……”彦亭哆哆嗦嗦着转身奔了出去。
“哥哥,我冷,你抱抱我……”
“好,哥哥抱着你。”慕容兰凝滞片刻,将弟弟重新搂进胸前,“彦亭请大夫去了,棠儿,你坚持住好不好?”
“哥,阿爹……还没有回来……”
“快了,就回来了。”
“阿娘呢?怎么也……不来看棠儿……”
“你乖乖好起来,阿娘就过来了。”
“可是……棠儿好难受……好痛。哥哥,你抱着我,抱紧我……”
慕容兰抖着双臂,抱紧幼弟的身子,无助地将脸埋进男孩的脖颈处,耳边是慕容棠卡在喉间的呜咽声,悲凉哀婉,丝丝入心。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将幼弟抱住,抱得更紧些,可惜连那点点悲鸣声也消失不见,怀中的人终究再没能发出丁点儿声响,温热一点一点流逝,整具身躯逐渐沁凉冰冷。
少年仿若置身于巨大冰窟中,四肢百骸无一不冷,想要凿开小口喘息却觉整颗心也跟随一点一点碎裂开来。
楼渐霜和林朔徘徊在门外,神色凝重,屋内没有半分响动。
二人心切之际却听闻屋内隐约传来啜泣声,那声音低低沉沉的好似被人刻意压抑住,但一声一声凿透心扉,悲恸绝望之感将人死死桎梏。
“爹娘啊——”
终究,少年一声痛不可当的长呼恰如利剑,直插心房。
楼渐霜和林朔在外身形一滞,顿觉呼吸微窒,霎那间,眼眶泪意弥漫。
他的父亲一生骁勇,对宇文氏一族、对北周赤胆忠贞,不过落得谋反罪名,被逼得自尽身亡,母亲一介柔弱女子却也有铮铮傲骨,宁愿追随夫君而去,不受折辱。就连棠弟,他那般幼小,那般无辜,终究也没有能力留住。
空中一轮冷月,庭前玉兰枝头堆积了簇簇白雪。
风刮过,不知哪一簇积雪落下,枝丫发出轻而闷的折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