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内院,连廊下慕容兰正左右踱步,天边绚烂的烟火点亮了少年的容颜,薄唇紧抿,愁眉深锁。
少倾,一抹暗红倩影从屋檐跃下,落在跟前。
“公子,不出所料,国公府四面已被包围,看样子是金吾卫的人。”楼渐霜蓝眸流转,将方才夜探的情况一一道出。
“阿爹这个时候还未归,金吾卫隶属南衙,如今是宇文盛的势力范围……我想,宇文瑾已经暗中勾结李承控制了兵部,只怕圣上和阿爹都岌岌可危。”慕容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着眼前的局势。
楼渐霜似乎想起什么,眼中闪过一道异样:“公子,林朔今晨离府至今还未见人。”
“林朔是替阿爹引开宇文瑾监视的人,前往沛国公府了。”慕容兰心头一紧,眉宇蹙得更深,“难道,沛国公那边也出事了?”
“公子,如若你我所料为真,夫人和二公子要尽早做打算。”
慕容兰倏然想起父亲今晨在雪地里寂寥的背影,耳畔又响起了父亲临行前那些细密的话,明知那深宫是龙潭虎穴却偏要孤身前行,那般固执决绝,心头似乎被银针扎得密密麻麻满是痛楚。
楼渐霜察觉到了少年脆弱痛苦的情绪,微微垂眸,抬手轻抚上慕容兰的肩头:“燕然,你想如何做,整个燕云卫听命与你!”
父亲被困宫中,卫国公府被金吾卫监视,沛国公府情况不明,冒然动手三千燕云卫只能是送死。
少年轻轻摇头:“待过了今夜再做打算,不要让阿娘知道。”
砭骨寒风从回廊四面穿过,才停驻了短暂时刻的雪从夜幕零星落下。慕容兰仰头望向苍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冰凉沁骨的雪花躺进掌心融融暖意将落雪点点消融,唯余水渍。楼渐霜默默凝视着少年单薄的背影,蓦然忆起,少年一骑白马驰骋于广袤无野的陇山草原,恣意骄狂、温柔且坚韧。薄暮斜阳里剪影斑驳,回眸轻轻一笑,让人心神荡漾。
“哥哥!”一声轻呼打破寂静,慕容棠从回廊尽头来来。
慕容兰回身,雪白身影已经来到腿边,拉着自己的袖袍一脸兴奋说道:“哥哥,阿娘准备了好多好吃的,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慕容兰揉了揉男孩绒绒的发顶,又捏了捏他软软的脸颊,笑着说:“你这个馋猫饿了?刚刚有没有和浥尘哥哥一起放烟火?”
“放了好多,哥哥看到了吗,可漂亮了!”慕容棠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问道。
“可惜了,待会儿棠儿和哥哥一起再放一次,好吗?”
慕容棠连连点头,又伸手拉住慕容兰的手,仰头皱着眉问道:“哥哥,阿爹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今夜我们一家人要一同守新岁,他是不是忘记了。”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会忘。”慕容兰握着他的手,边走边安慰道,“一定是宫中有事,耽误了。我们先过去看看阿娘准备好今夜的饭食,也去帮帮忙。”
“那好吧,希望阿爹不要食言。”
慕容棠原本嚷闹着要守岁,可不过才子时,便围在暖炉旁打盹了。
彦亭瞧见了忍不住揶揄道:“二公子还说今年要和夫人一起熬年,才这时候,瞌睡便来了。”
郭繁霜笑了笑,起身替幼子将肩头的狐裘斗篷拉紧了些,慕容棠整个身躯都裹进了斗篷里:“今夜又是放烟火,又是嬉戏玩闹,定是累着了,我先送他回卧房歇息。”
“彦亭、耿葭你们送阿娘过去,雪夜路滑,小心些。”慕容兰从旁取过一盏纱罩灯笼递给了耿葭,彦亭也从门框旁取了纸伞,外面飘着大雪并未停歇。
正值此时,一道暗影从前院正厅掠过,看方向是朝着后院书房而去。慕容兰和楼渐霜互觑了一眼便心领神会,疾步追随过去。
“林朔?”楼渐霜迟疑唤道。
立在书房檐廊下的玄衣少年缓慢转身,透过挂在檐角灯盏的微光看清少年鼻梁和唇角上挂着血迹,高束的发髻散落几缕青丝凌乱地搭在额前,左臂衣袍被利刃割破露出一道较深的伤痕,鲜血顺着少年垂下的长臂滴落将玄色衣袍浸得更深。
“公子,沛国公……他,他殁了。”
慕容兰神情一滞,半晌才哑然问道:“啸行呢,他……”
“沛国公拼死护着郑公子和我,我们这才有机会杀出去。”林朔垂首颓然道,“沛国公叮嘱郑公子前往荥阳暂避,我这才将郑公子护送至长安城外。”
“欺人太甚!”楼渐霜紧握双拳,蓝眸深处燃起了丝丝怒意。
慕容彦和郑信既是战场出生入死知己好友,又同朝为臣辅佐君主,两家皆为世交,关系自然不言而明。宇文瑾敢私自戕害朝廷柱国,必然做好了完全准备,眼前父亲被困宫中不知安危,府宅又被金吾卫的人全全围住。即便燕云卫能死命突围,可父亲呢,父亲又怎么办?
“公子,看如今这情形,难道我们就要在府中坐以待毙?”楼渐霜微微起伏,愤然质问。
慕容兰滚了滚喉咙,看了两人几眼闭上眼痛苦开口:“你们尽可以将门外金吾卫杀个干净,那么整个南衙禁军呢?我知道燕云卫的人从来不怕死,可若是明知败局的愚蠢死法有何意义?能解眼前这困局还是能救出父亲?阿朔、渐霜,我们要护好阿娘和棠弟,这是父亲进宫前留下的嘱咐。”
楼渐霜平复了心绪,又忆起慕容彦临行前对自己的命令,神情黯然:“是,一切听从主子吩咐!”
“渐霜,今夜你要小心留意府宅四周的动静,有任何异样即刻来报。阿朔,你联系燕云卫的兄弟,让他们想办法打探宫内情形,父亲现下到底是何状况。”慕容兰很好地敛住了情绪,神色如常道:“还有,别让阿娘察觉异样。”
“是!”两人抱拳领命。
“你的伤怎么样?”慕容兰上前,探看了林朔右臂的刀伤。
“无碍,都是些小伤。”
慕容兰颔首,又对着楼渐霜吩咐道:“你带他去上药,换件衣裳。”
夜幕沉沉,长廊处挂在檐角的灯笼在风中舞动,窗棂透出室内少年清癯的剪影。
一阵极轻的敲门声划破静夜:“兰儿,歇息下吗?”
——是阿娘!
慕容兰倏地惊身而起,心中不由得一紧,阿娘为什么这时候过来?迟疑了片刻,他又悬着心去开门。
“阿娘。”
郭繁霜立在门外,门扉敞开的刹那,凛冬絮雪将女子耳鬓的青丝卷起,拂过清雅的面庞。只见她手中端着白瓷碗盏,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饺子。
“彦亭和耿葭嚷嚷着饿了,煮了饺子,给你送点过来。”
慕容兰舒了口气,接过碗盏,拉着母亲进了书房。
“阿娘何必亲自送过来,雪夜湿寒,免得冻坏了身子。”慕容兰走到窗前将窗门紧闭,朔风就此止住,片刻火炉里便升腾起汩汩暖意。
“方才在席间,我见你神思有些恍惚,放心不下,过来瞧瞧。”郭繁霜双目如一泓清波,望向他,关切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你阿爹他……出了什么事儿?”
慕容兰眉心一跳,神色却依旧,淡淡一笑上前拉住母亲的手温声开口:“阿爹若是有事儿,宫里也该遣人过来回禀一声。阿娘别多想,不过是因着圣体违和,又逢除夕,太后才留阿爹在宫中歇夜,料想明日应当回府了。”
郭繁霜叹息一声,黯然点头:“你阿爹临行前也是这样说,不过都这时辰了,还不归家,心中总是担忧。”
“阿娘,棠弟已经歇下了?”他转过话题,问道。
“玩闹了一夜,也该歇了。”郭繁霜倏然笑了,忆起往事,“还记得去年除夕我们一家人在玉兰树下围炉守岁,他闹着非要自己放焰火,一不小心把衣袍点燃,吓得转身就抱住你哇哇大哭……”
慕容兰也随着母亲笑了起来:“是啊,他从小便是个活泼性子。”
“我喜欢看他这般活泼伶俐,却又害怕哪一日不小心惹得病发……”说到此处,话音戛然而断,女子叹息一声不再言语。慕容棠不足月便出生,是为早产,自小体弱。幼时,一场风寒顽疾,诱引了胎中自带哮喘之症,得遇杏林妙手徐宜细心医治调理加之卫国公府上下精心呵护养着,这才逐渐好转,只是这喘症受不得半点刺激惊吓,否则便是神仙也难救。
“他啊,如今还是孩子心性,喜欢玩闹。”郭繁霜眉目柔和,又无奈笑着,“也不知何时才能长大些,懂事些。”
慕容兰听着母亲温柔的声音,心中既暖又酸,涩声道:“棠弟这样也很好,不谙世事,无虑无愁。阿娘可知,我也有歆羡他的时候。”
闻言,郭繁霜缓缓抬首,注视着自己的长子,少年眼睑低垂,背着烛光五官被湮没在暗影里,瞧不真切。她伸手握住少年的手掌,那粗砺的指腹似乎在一寸一寸割裂着自己的皮肤,她摩挲着,感受着,眸底慢慢浮出一层愧意:“兰儿,阿娘对不住你。自棠儿出生后,因着他的病,平日待他总是多怜爱关切几分,有时不免疏忽了你……”
少年将半张脸轻靠在母亲肩头,依偎着,如同幼时那样。
思绪倒回,薄暮倾吐了晚风,广袤无垠的草原里一骑深枣色良驹自由驰骋,他也曾窝在父亲怀里,随着马驹摇晃,看着落日沉沦,橘红浸染了浣洗得澄净的天穹,余霞成绮,整颗心着被巨大温暖笼罩。
父子二人策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走得累了,父亲会把他高高举起,架在肩头;生病了,母亲会把他搂在怀里,轻轻摇晃,低语哄睡。那时候,他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孩童,占尽了父母一切的宠爱与温柔。
月上中天,洋洋洒洒的细雪还在落,没有停驻的迹象。
琉璃黄瓦,朱墙宫巷,大明宫皆换一片素白。
一道黑影穿行在宫阙高阁复道上,朝着仙居殿跌跌撞撞奔去。
“太后,太后……”
“何事高声喧哗,惊扰了太后小心治罪!”婢女檀竹应声前来开门。
面前的小内宦急喘着气,瞳孔中余存惊恐,断续道:“檀竹姐姐,圣上、圣上他……不行了,尚书令请太后前去看看。”
侍女眸中俱是一惊,转身朝殿内疾步而去。
太后冯氏赶到紫宸殿时,皇帝已然命若悬丝。
“毓儿……”一声痛惜,冯氏扑倒在龙榻前,皇帝好似垂死挣扎一般,瞪大了瞳孔,费力地伸出抖动不止的手,神色愤然,顺着手指的方向仿佛是要握住什么,又好像在控诉什么。
“陛下,心绪过重会让肝火郁结,息怒啊!”跪在一侧的太医连连磕头。
冯氏紧紧抓住皇帝沁凉的手,颤抖着:“毓儿,你有什么话,告诉为娘,告诉为娘……”
皇帝的呼吸变得急促无力,惨白的双唇颤了颤终究也未成字句。
“上苍何苦……薄幸……于我啊……”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明黄龙榻,几滴甚至喷溅到冯氏的眼角,模糊的眼眶刹那被血红充斥,皇帝神色惊惧,痛苦不甘,就那样直愣愣瞪着眼,断了气息。
“陛下!”
“陛下!”
“吾儿啊!”
霎时间,满室充斥着惊呼痛哭,黑压压地跪倒一片,宇文瑾竟也随着几声哭音跪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