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真的从门口那个矮矮的机器小人“肚子”里掏出外卖，往年还是有些惊讶。虽说他没见过这种机器人，但也或多或少听说过，不至于震惊至此，他只是还无法接受自己眼前的一切——这家他常常能从不少人嘴里听到的连锁酒店居然和许肆有什么深切的关联。
他跟在许肆身后去餐厅，一张四人桌空间不大，但摆些外卖还是绰绰有余。
沉默着吃了半天，嘴里的食物也品尝不出几分味道。许肆收拾桌子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再问了一遍，“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他整理了一番措辞，犹豫道：“你家到底是干什么的？”
许肆神色自若地收拾好残局，把垃圾袋扔进垃圾桶，又用一次性餐布把桌子擦干净，做完这些他才坐下来，看着往年，“我没有开玩笑，我家庭可能有些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那你长话短说。”往年急道。
许肆看往年的神情，知道自己不说往年绝不会善罢甘休，只好开口。
“我爷爷当年是最早一批南下经商的人，名下有当年积累下的一些资产。我父亲曾经是霖江市教育局局长，我和你认识的那年他就陪同我母亲去国外治病疗养了，直到今年才准备回国。至于这家酒店，是当初我爷爷给我母亲家的聘礼之一，曾经它只是一家普通的商务宾馆，后来我外公将它交给专业的代理人经营，慢慢成了如今的规模。”
许肆看着愣怔的往年，语气再次放缓：“当年我去生花镇，是因为那里也是我爷爷奶奶的故乡，奶奶去世的早，我和她感情不深，但是我姐同奶奶关系亲厚，奶奶去世后姐姐很伤心，便回到生花镇工作、生活。”许肆垂下眉眼，敛住眼底的情绪，“后来的事你也清楚，我大学毕业后就去生花镇陪我姐生活了两年，也认识了你。”
好半天往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看见许肆略微垂下的头，他指间轻颤，想要伸手抚慰他，最后还是没有动作。喉间有些苦涩，他只好问许肆，“许意姐呢？现在还好吗？”
许意就是许肆的姐姐，更是往年曾经的语文老师，当年他和许肆得以相识也是因为有许意在。等往年发觉许肆不告而别时，许肆和许意的房子早已人去楼空，两人皆未留下一言一语。
“她……”许肆站起身，“她在国外旅游，过得不错。之前……她还和我说有点想你。”许肆声音透着莫名的颤栗，他背对着往年，往年只能看到许肆挺直的背影。
许肆手忽然抬起来，在半空中又僵硬着放下，丢下一句“我去把洗好的衣服烘干”就匆匆走出餐厅。
往年一动不动地看着许肆离开的方向。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许肆说的和他依靠曾经的接触所猜测的，完全不同。
他的故乡生花镇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南方镇子，山水河流将它分成了大大小小众多地块，如果不是因为他母亲工作调动，他也不会在高中的时候从镇子的西边搬去最东边，也不会认识许意，更遑论遇到许肆。
高中搬家后往年和他们住在同一个小区，只是相隔一个单元的两栋楼。那个小区因为靠近生花一中和旁边的小学，房源一直很紧张，小区内几乎没有空房，所以来来往往人很多。其中更是有许多陪孙子孙女读书的大爷大妈。
自然而然地，只要耳朵好使，只要在小区里住上一段时间，就能对小区里所有有些特殊的人家有个印象。
往年听过那家奇怪的住户。大妈扇着蒲扇，说那家姐姐真是不容易，她自己在一中当老师领点死工资，养自己不算还要带个天天不务正业的弟弟。大爷夸张地叹口气：听说乡下还有个老人要养呢！
他一开始不以为意，后来正式开学没几个月，他上学时偶然遇见从隔壁单元出门的许意，他尴尬地叫了声“老师好”。在那之后他逐渐意识到，大爷大妈嘴里那个“可怜的女娃”居然是他的语文老师许意。
即使后来同他们认识了很久，他渐渐发现许肆和许意的生活完全不是别人口里的那般窘迫，但那些话在上学路上耳濡目染太久，他也很难忘记。
现在想想，那或许只是许肆和许意完全不在意罢了，他们既不在意生活条件是否优渥，也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是否和善。
可按照许肆说的，他父母应该很相爱才是。许肆父亲给许肆母亲的聘礼绝不小气，许肆母亲生病他更是放弃工作去国外陪伴，一去就是这么多年。
他想起成人礼那晚他拉着许肆去天台喝酒。那是他第一次喝酒，他以为自己会一醉方休，实则喝了两口就苦涩地他难以下嘴，可偏偏许肆一瓶接一瓶地喝。
他怎么也阻止不住，只好偷偷给许肆酒里掺水。最后许肆还是喝醉了，半睡半醒地趴在他肩头，突然说——“恶心……真恶心……什么爱情，婚姻——通通恶心透了。”
往年心头一颤，半天一动不敢动，直到许肆似乎真的睡着了，头从他肩头滑下去，他才急忙伸手搂住许肆。
他看见许肆脸上挂着两行未干的泪痕。
但无论许肆家庭到底如何，这些都是许肆的家事，他有什么资格知晓？
更何况，他也没有资格安慰许肆。
他走出餐厅，看见许肆站在烘衣机前安静地看着机器运作，不知道在想什么。
家庭可能是许肆突然不告而别的原因吗？
往年不得而知。
他沉默地走上前，等衣服烘干后帮许肆一起拿出来，再全部挂进卧室的衣柜中。挂好衣服，许肆拎了两件衣服说自己去冲澡，往年说好。
许肆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进入浴室。
虽然往年巴不得能从许肆嘴里撬出一些他不知道的事，可许肆说完后那半是隐瞒半是落寞的神情，让往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问那么多。
他们没有结果，也注定做不了什么朋友，这段旅程过后他们甚至不一定能再见面，他为什么得知道些什么不可？为什么不愿善罢甘休呢？单纯享受这十天最后的放纵不行吗？
就到此为止吧，不要再去纠结他到底为什么离开，他经历了什么又想过什么。
那或许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
往年在那个树桩形状的茶几面前蹲下身，伸手沿树桩的年轮痕迹滑着，像在走迷宫似的，从边沿处偌大的圆慢慢到树桩中心的一个小点。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四处找自己的手机，拿上手机后强迫自己去几个群聊里翻找自己能回复的信息，或许这个时间大家都在上班，他回复几条有没有得到回应，他又打开财经新闻逐字逐句地阅读。
他不打算再问许肆的曾经或之后的打算了，不是他不想知道，不是他不好奇，而是他看到许肆心底对于那些事的抗拒和隐忍不发。他不想让许肆不开心，因为那样只会让他也陷入痛苦的泥沼。
他只要现在的许肆，至少这段旅程里属于他的许肆。
浴室里的吹风机声响起，往年也回过神，他走到浴室前敲敲门，吹风机立马停下，许肆拉开门，“怎么了？”
这次许肆穿了一身休闲版型的黑衬衫和白色长裤，比之前一身黑看起来更加舒适自然，也让他身上沉郁的气质消散不少。
往年挑眉，“你终于穿的像个来旅游的了，虽然还是太正经。”
许肆看了一眼镜中的两人，“你意思你穿的不正经？”
往年：？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往年把许肆从头到脚又考量了一遍，故弄玄虚地点点头，然后一溜烟跑了。
上黑下白，那他就穿上白下黑。他从衣柜里找出一件简单的白色t和黑色工装裤，行动迅速地换上。他这两天本就毫无运动量，什么事都是许肆在做，想着晚上还要出门，他现在不打算洗澡。
他出来的时候许肆正好也吹完头发从浴室出来，看他换了身衣服似乎有些意外。
许肆问他：“不洗澡就换衣服？”
往年理所当然道：“晚上还要出门啊，晚上回来再洗。”
许肆顺口说：“那岂不是要多洗一套衣服。”
“反正又不是我洗。”
往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看许肆神色认真地把取下的手表重新戴回去，脑筋一转，“那你晚上回来要洗澡吗？”
许肆动作一顿，“当然要洗。”
往年乘胜追击，“那你换衣服吗？”
“……换。”
往年两手一摊：“你一天洗两次澡，换两套衣服，你是男明星吗？居然还说我要多洗一套。”
“……”
往年忍着笑，“我直接换衣服不洗澡还能省下来水费，你说你现在洗澡是不是多此一举？”
许肆似乎因为他诡异的脑回路怔住了，愣了两秒才回他：“酒店的水费也不是我们交。”
忘了这茬了。往年快速眨眨眼，“那我就是节约水资源呗。”
“……”
就在往年以为这轮战斗自己获胜时，许肆默不作声地走过来，坐在他旁边，比自己高大些的身材瞬间让往年感到一丝莫名危险的味道。
他强装镇定，“怎么了，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许肆看着他，两人离得有些近。许肆的话几乎是有些呀牙切齿地说出来，“我一个人开十几个小时的车，到酒店也大多是我在收拾整理，这期间出了些汗很好理解吧？洗个澡换身衣服也不过分吧？”
许肆说着越来越靠近往年，往年下意识朝后退一些，却因为本就坐在沙发的角落退无可退，只好眼睁睁看着许肆带着些恼火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
最终许肆在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停下，看着往年说，“你昨天也洗了澡换了衣服，难道今天走几步路吃个午饭就累着你了？大汗淋漓了？还是说碰到什么脏东西不得不换衣服？”
说到最后许肆的语气几乎带着几分委屈，“我现在洗澡怎么就成了多此一举？难道不是你突然换衣服才多此一举？”
往年看着离自己十厘米远的许肆的脸，那张向来难寻表情的脸此刻带着浓浓的不解和一些难以掩饰的委屈，完全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