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说话时的轻松，在现实中，存粮在一星期内迅速耗尽，每个人脸上的表情说不了谎。一周前的海口下的太早太大，但每顿饭慢慢下降的食物量摆在面前，这是铁一样的事实。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不安被扩大开来。但是，没有一个人说话。这种时候，但凡有一个人说出问题，蛰伏着的现状就要像入睡的猛兽一般撕开保持着平静的外衣，亮出他的獠牙……对士气来说这是大忌，每个士兵都懂。

    但缄口不言只是延缓病症爆发的时间，并不代表病症被治好，终究是自欺欺人。

    克里斯拨开灌木，背着近乎生锈的枪支回到驻扎点。只是调笑，他的枪当然不会生锈……但山上不知为什么，几乎一只动物都看不见，加上持久战一直没有火力冲突，他总感觉他的手指在生锈、僵硬。

    突如其来的空闲期让人不安。

    几天前开始他慢慢被噩梦席卷，有时做梦总恍惚眼前一片炮火，喘着粗气醒来时却安静的令人心惊，只有同袍们的呼噜声。他开始尝试把他的枪支放在床头，而不是随时随地的抱着，他总疑心自己的手指会不小心扣住扳机。

    他们在这里过了多久了？两个星期？一个月？

    同僚们的放松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扎西拍着他的肩膀露牙一笑说是新兵正常情况，让他放松一点，不必每时每刻紧绷着。

    日复一日中他才开始感受到自己的害怕。他想要回归故土，他作为遗物放在胸口的钥匙时刻发烫，缝在衣服里的战友们的遗物时时刻刻冒出头来，不同的质感让他总想起这些人来。他们出现在他的梦中说帮我们带回家，下一秒又齐齐变脸问你怎么还不来见我们。还在打仗的时候他不需要思考这些，拼着一口气向前冲就是他的唯一想法，但一旦闲下来，从没见过这么战争的人，哪怕装的如何镇定自若，也总会露出茫然的一面。

    前一天还在跟你谈笑风生，第二天就可能缺胳膊少腿的等着你去收尸，不敢跟谁打好关系——因为没有必要，谁都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死在下一场战斗下一声枪响，倒是记得捡起东一块西一块的人，从对方的衣服里找出遗物，代替他活下去。衣服越来越重，实际重量或许只是小小几克，身上无形的枷锁却要将压的人喘不过气。持久战中防备着不知何时从天而降的炮火，戒备着面对无事发生，却永远没有动静，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宣告终结，但没人知道什么是那个合适的时机。

    或许今天闭上了眼，就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今年只是他入伍的第一年。

    今天又是一如既往的一天。

    小队小心的制造着动静，在确保城里能发现后迅速撤退，然后深入山林，寻找毫无踪迹的动物——噢！地上连四足动物的脚印都看不见！

    这是无用功。他只能胡乱的想着，至少给探测水源的队伍提供了掩护，大公会感到满意的……用以麻痹茫然无措一无所获的心绪。

    眼一闭一睁，恍惚间已经到了晚上。空荡的肚子，胃酸开始灼烧胃部，口干舌燥的起夜，晕乎乎的出门方便，却见到一支小队在夜色中出了营地。

    他发昏的脑子停止了几秒，想到这是不是夜晚交班……但好像不太对，晚六点是夜晚岗上岗的交接时间……

    他好像清醒了一点，又似乎是更加糊涂，脑子一抽的就跟了上去。

    夜晚凉风阵阵，虫子飞过，翅膀扇动，嗡鸣声不绝于耳。他打了个寒颤，脑子终于清明过来。

    ……他到底在干嘛。

    克里斯无声的叹了口气。他的裤脚卷起，擦过树丛，有些麻痒，正准备转身离去，却不知为何犹豫了片刻，慢吞吞的蹲了下来。

    反正回去也睡不着……反正。

    他尝试说服自己，下意识自动忽略了自己偷窥机密行动的可能。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黑暗被微弱的光芒切割，一道微弱白色光点组成的长河缓缓移动，自山上而来。神秘的小队沉重了很多，黑色的身影靠近了，克里斯又往草里缩了缩。

    不知看到了什么，他的眼睛瞬间睁大，甚至顾不上胃部的灼烧感，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紧绷到腿部发麻，克里斯一下不敢动，好不容易等到队伍彻底消失在黑暗中，他猛地大口呼吸，想要干呕，胃里却没有东西可吐。克里斯奔跑在黑暗中，拔腿飞奔，再顾不上锋利的草叶割破皮肤，过度惊恐的心脏狂跳，老远终于看见营地的灯光，猛地钻进房子，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失眠一夜。

    没等到树皮啃光，草地只剩泥土，危机就这么卡在粮食彻底用尽前自然而然的解除了。

    立业斯特城内不知为何染上了时疫，说是时疫，看着倒没什么传染性，只是大半人莫名发起了高烧，犯了腹泻，等到防护罩的最后一丝能量耗尽，己方飞艇姗姗来迟，只丢下了几队工人和补给，甚至一炮都没开，就这么兵不血刃的拿下了立业斯特，接下来病死的烧，活着的不投降也杀，茫茫烈火下，立业斯特人口锐减，彻底归属伊凡维奇女大公名下。

    一切过去的太快，终于换上洗干净的军装，修整两天后，大公却又召见了他。

    克里斯依旧崇拜着大公，但现在这崇拜中莫名掺杂了几分迷茫。

    市政府没有被破坏，女大公自然的使用着办公室作为临时据点，过去的一路上，石材和木头被拖车运着进入立业斯特，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是该笑的，立业斯特战役的成功代表着一个新的阶段的开启，托利安的王牌空军终于能够获得后补，没有人再能阻挡女大公前进的脚步！

    进入顶楼，机械门闭合。它甚至没有受到任何破坏，忠心耿耿的为使用者隔绝了外部的杂音。

    大公换下了军装，低着头批改着文件。她察觉到克里斯的到来，含笑的双眸抬起，看了一眼身边的秘书，对方很自觉的走侧门离开。

    她合上钢笔，双手交叠，卸去军装的大公看起来更加无害了，良好的礼仪让人想起她的出身。

    “布莱尔先生，不必拘谨。”相似的开场白。

    “我知道您看见了。”她微笑着，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克里斯顿时手忙脚乱起来，满头冷汗，不敢抬头看向女人。“我，您……我不会……”他结结巴巴的说着，恍然有种自己即将葬身于这件办公室的预感，肾上腺素飙升，却憋不出一句解释的话来。大公的话过于直白，那双深邃的眼睛直视着，仿佛要透过表皮直达内里，让人觉得，没有人能够蒙蔽她。

    “别紧张，我没有恶意。”大公摊开了手，她的腰间空空荡荡。“你看，我没有带武器，没有人在附近。”她的目光扫过运行中的保护装置。

    “每个士兵都是为托利安出生入死的家人，你们永远是我的朋友。”她诚恳的缓缓说着，声音好像带着魔力，克里斯慢慢的放松下来。

    “您害怕吗？觉得我太过狠毒吗？”她弯了弯眼睛，“真心话。”

    ……

    “您减少了我们的伤亡，是最优秀的主帅。”

    克里斯垂下眼，轻声回复。他确实说的是真心话没错，却语焉不详的、没有正面回应大公的问题。

    大公了然的笑了。

    “您刚入伍一年，我刚踏上战场两年。我很不安的发现，您对看到的事情的不安和执着已经影响到了您的状态。我不愿意看到一个优秀的狙击手明珠蒙尘，也不希望我的朋友因心病而失去在战斗中的自保能力，这不是我的期望。”

    “我下达了命令，因为这是我在一切可能性中看到的能保全最多数人的方法。我会为他们铸造教堂，我很抱歉对他们的亵渎。我与您聊天并不是寻求您的认同，但您要明白……要学会看清眼下的状况。”她诚恳的说着，好像托盘而出，真心的建议自己年轻的初出茅庐的朋友一样。

    “死者事已尽，绝境中，生者只需要向前。”

    她娓娓道来。

    “只需向前，不要辜负他们的期望。”

    湛蓝的眼睛逐渐远去，身影缩小，消失在视野尽头。年轻的克里斯却恍惚间觉得……自己可能，一生都忘不掉这双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