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佟抓了把头发，大脑飞速运转，想着怎么回答。其实她考不考第一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有什么好失望的，但是她已经那么热切地开口了，他总不能打击她的斗志，冷冰冰地说：“与我无关。”毕竟他还欠她十分人情。

    他定了定神，看向她，正准备开口说那很好啊，加油。

    结果只见她低头从课桌里拿出一个错题本，开始细细翻看起来。

    一串话堵在喉咙，李佟有些憋闷，但是人家在认真学习准备考第一，他总不能贸然开口打扰她，只能收回视线，开始收拾课桌。

    这时班上的同学都已经选完座位，杨晗被李佟抢了位子，无奈坐在方翡的后面，中间隔了一排座位，她和周宁青刚好是同桌。

    “现在同学们座位已经选好了，视线有阻碍的同学可以自己提出来，我看看是不是需要调整一下。”李北华站在讲台上，眼睛巡视一圈，生怕哪个学生被高个子挡住了还不敢提出来。

    班上没有人提出，李北华开始发挥主观能动性，“那个同学，对，就是历史小王子李佟，你和你同桌调换一下座位，你个子高，坐偏一点才不会挡人视线。”

    同学们爆笑，大家多多少少都听说过李佟历史碾压性得好，和他的颜值身材相得益彰。这个绰号之前也有人提，但还是第一次从老师口中听到。

    在哄笑声中，李佟、方翡默默站起，调换座位，方翡无奈痛失窗户。

    两人座位换好，李北华再没看出其他毛病，于是剩下时间留给学生自习，下午才正式上课。

    方翡和李佟本来都已经收拾好了课桌，但是换座位的话搬桌子太麻烦，现下只能把书本再挪一下。

    坐在李佟刚刚坐过的椅子上，方翡从课桌里掏出他之前放好的书本，正准备递过去，不料一双手率先抢过去翻开，随后一道夸张的声音响起：“李佟你可真牛，都在看繁体书了，不愧是我们历史小王子！”

    原来是后桌的江洲。

    他响亮的声音和略带阴阳的语气吸引了教室里一部分人的视线。

    “你干嘛随便拿别人的书！”方翡伸手去夺，书是从她手上被抢的，她得负责。

    江洲一个转身避开，对着方翡挑衅道：“看看不行？要不要这么小气，这又不是你的书，是吧李佟？”

    李佟猛地站起，隔着课桌一把拽过江洲校服衣领，逼得他上前，再不紧不慢伸手拿过书，淡淡道：“我挺小气的。”

    这么大动静让教室大部分同学都有意无意地关注这边，江洲的同桌周朗也开始打圆场：“好了好了，大家都是同学，以后相处时间还长着呢。”

    江洲自知理亏，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继续发作，只能松松被扯得皱起来的衣领，气势汹汹地坐下，嘴里暗自骂了声“草”。

    方翡还有点懵，但是在她眼里李佟一直那个戳她后背想要抄答案的人，跟拽人衣领时透露的一丝狠意完全不搭。

    而且她还有个坏习惯——超级发散的思维，比如地上滑的时候她会想象自己摔倒的样子，厕所脏的时候她会想象自己踩到脏东西，正如现在，她想象自己被拽着像小鸡一样拎起来的样子，那简直……

    看她久久盯着他手上的书，一言不发，李佟轻轻抚平书上被扯出的皱痕，把书拿到她眼前晃了晃，问：“很感兴趣吗？”

    方翡摇头，“不敢……不感兴趣。”

    那种憋闷的感觉又来了，他本来想说如果你感兴趣就拿去看好了。但她否认了，他讷讷道：“哦。”

    现在方翡开始不懂了，“哦”是什么意思，他好像对她的回答不满意，是希望她感兴趣吗？难不成李佟觉得她历史不错，以为他们是同道中人，所以才和她做同桌、希望她对这种书感兴趣？

    搞不好真是这样，方翡突然不想显得自己对历史毫无兴趣，只能说：“其实我是喜欢的，只是不太好意思，你能借我看看嘛？”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转变，李佟不懂的感觉更甚了，他从她的表情里没看出多喜欢，但是她说喜欢。

    他还是把书递给她，笑笑说：“你可以慢慢看，随便你什么时候还。就当是还点人情喽。”

    方翡低头默默接过，没有看到他弯起的嘴角，说：“谢谢。”

    考上文重不意味着事情的结束，李佟晚自习结束回家的路上就开始设想父母知道自己考上文重的种种反应，如果他们后悔了想要出尔反尔，直接找到学校给他安排去理科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他的意愿对他们来说总是无足轻重。

    刚到家门口，正准备按密码开门进去时，李佟听见了一阵“嘶嘶——”的摩擦声，刺耳而沉重，像是凳子被人用力拉扯，与地面摩擦产生的声响，紧接着是低沉的男声隔着门板清晰地传过来，带着止不住的怒气：

    “继学已经不在了，李佟是李佟，你不能把继学的人生往李佟身上套！”屋内，李成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手伸向口袋，触碰到了香烟盒，但还是没拿出来。

    “我没有，我知道李佟是李佟，我也是为了他好！”佟晴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端庄闲适，脸色泛红，脖子上的青筋凸显，双手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继学是个物理天才，从小到大他拿了多少奖，李佟怎么就不行？从前是他对学习不认真，只要认真学了他肯定跟继学一样优秀！”

    “你清醒一点好不好！孩子们各有所长，李佟文科思维很好，怎么就不能如他的意呢？”李成看着自己面前的女人，已经找不出她曾经令他着迷的优雅风度，似乎她的人生只剩下那个在高二车祸中丧命的儿子——李继学，无论是他还是李佟，都已经进不去她的世界。

    “什么叫我不如他的意？他才多大，学文学理不仅是为了高考，更是一辈子的事情，怎么能由着他自己任性胡来！”

    “你别忘了，你跟他约定过的，他上了文重就让他学文。”李成不想再看她，头偏到一边，冷淡地补充。

    “都是你，都是你，非在我爸面前逼我同意。”佟晴像斗败的狮子，愤怒的余波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疲惫和无力。她用双手捂住脸，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李佟背靠墙壁，等屋内所有动静都消失了才开门进去，穿过客厅直接进入房间。

    李佟的房间大而简洁，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原木色的书桌，上面摆放着一台银灰色的笔记本电脑，桌面一角整齐地排列着一些文具和笔记本，每一件物品都有其固定的位置。书桌对面是一张床铺，深蓝色的床单平整，，床头柜上有一本正在阅读的书和一瓶水。床铺紧邻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从历史小说到专业教材，书架下方是一个小巧的玻璃缸。

    李佟走近书架，拿出点龟粮喂给正在玻璃缸里游弋的乌龟，因为乌龟吃的东西杂，所以他给它取名为“杂杂”。

    杂杂很快解决了食物，接着悠闲自在地游来游去，无忧无虑。

    “儿子，回来啦。”李成敲门后走了进来。

    “爸，”李佟看向父亲，面无表情地叙述事实，“我考上文重了。”

    “嗯，我和你妈都知道了，这是好事，之后就好好学文。”李成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

    “妈也这么想吗？”

    “你妈……她一时没有转过弯来，但是既然答应了你，她就会遵守约定的。”李成勉强笑了笑，以示宽慰。

    李佟也敷衍地弯了弯唇，“谢谢爸。”

    “跟我谢什么，你早点休息。”说罢，李成便走出了房门。

    只剩李佟静静地站立着，他的身影被灯光拉长，投射在对面的墙上，形成一道孤寂的剪影。

    开学后一周的课程安排的满满当当，丝毫没有给学生一个暑假综合征过渡期。方翡也很快适应了这种没有理科的生活，还凭借着文重选拔考试中146的数学成绩成为了数学课代表。

    李佟开始他大出风头的日子。

    老王出色的教学能力让他执教文重，他毫不掩饰自己对李佟的偏爱，第一次课上见到李佟，就让他担任自己的历史课代表，还曲起食指敲着黑板说：“同学们，如果你们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去问问李佟，尽管他讲得不是百分百对，但是他绝对能给你们开阔思路。”

    班上有人“切”了声表示不服。

    老王耳朵尖着呢，一听这意思立马来劲了，“好像有人不太服气，刚好我们今天是要讲这次选拔考试试卷的，我记得里面有一道选择题可不好做，这次300人考试，这题选对的不超过30人”，说着他翻了下试卷，补充道：“就是第11题，我们班有几个人做对呀？举手我看看！”

    这次文重选拔考试明华中学极其重视，整套试卷都是请了省里的教研专家来出题，第11题确实出得很刁钻。

    不过还好，方翡低头看了看自己试卷上鲜红的对勾，干脆利落地举起手来，眼角余光看到老王笑意盈盈地望向这里，哦不，是望着李佟。

    李佟还是那样懒洋洋地靠在椅背，双腿大剌剌分开，右手不紧不慢地举了起来，坐姿有些吊儿郎当，脸上表情却是淡淡的。

    好一会儿过去了，方翡望望四周，整个教室36人，举起手来的不超过10人。

    “有没有做对的同学愿意来讲讲自己的想法啊？”老王停顿一会，看着这举手的几个人似乎都没有自告奋勇的意思，“不主动我就点名了！陈尚同，你怎么想的？”

    伴随着椅子拉开的“呲”的一声，俊朗清秀的男孩捧着试卷站起，清澈的嗓音如涟漪在教室里荡开：“老师，我历史不太好，蒙的。”

    就像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笑声瞬间在安静的教室沸腾开来。

    老王也没想到他这么直白，装都不装，笑着摆摆手让他坐下，准备另请“高明”：“方翡，你总不是蒙的吧？”

    方翡敛起笑意，站起身，立刻表明心志：“老师我是自己做的。不过我确实在C和D里面纠结，最后选了D是用了小的破题技巧。题干中说的是‘其归要在于有益生人（民）之道’，C选项讲的是‘关注的核心问题是百姓生计’，其实在古人的论述中，一般‘百姓’指的是下层群众，而生人（民）不是类似现代说的民生，而往往指作为人的整体，这两个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所以我将C排除了。”

    “不错，管他什么技巧，黑猫白猫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老王点点头表示认可，“其他同学还有什么比较好的想法吗？”

    静待片刻，老王终于喊出了他心仪的学生的名字：“李佟，你讲讲！”

    “老师，这题我也没有什么好的想法，”李佟靠窗站着，身姿挺拔，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帘洒到他身上，为他增添了一种自信而从容的气息。

    “只是恰好这段话我之前读过，是出自王阳明为方麟写的墓表，名为《节庵方公墓表》，方麟这人起初一心想要考取功名，后来弃儒经商，结果又放弃经商去做别人的僚属，最后他搞起了农业生产。社会中士农工商四民角色，除了工以外，方麟都经历了。在墓表里，王阳明非常鼓励这种行为，他认为士农工商四种职业没有贵贱之分，每个人可以根据自身资质禀赋选择职业，只要心正就好，所以这题我选了D——阐发的根本问题是正心诚意。”

    早在李佟回答的时候，老王就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同学们，这个历史课代表我没选错吧！”

    班上已经没有了质疑的声音。

    方翡仰头看了看直直站着的李佟，一种挫败感陡然袭来。李佟历史是真的好，她前所未有地认识到。他回答的内容都远远超出课本，而是基于丰富的积累不断拓展延伸，而她只会背老师提的重点。尽管如杨晗所说，他们的历史成绩相差很小，但是她现下有了自知之明，差距小不是因为她优秀，而是高中考卷容不下李佟这尊大佛。

    老王没有急着让李佟坐下，而是笑嘻嘻地指着他说：“大家不要放过他，有问题尽管问他！”

    老王一声令下，接下来几天课间，李佟的课桌连带着方翡的都围满了不少人，他倒是来者不拒，总眉飞色舞地讲他的想法，讲道德楷模海瑞、讲首辅张居正，有时候方翡也会被他的热情感染，停下笔认真听几句。

    越远离市区，路越不好走，公交车开始晃晃荡荡，车上的方翡拼命让自己将脑海中侃侃而谈的李佟顺着颠簸甩出去，也拼命让自己不再去想如果我能像他一样多好，却还是徒劳。

    李佟家境很好，她很早就听杨晗说过，好像他父母一个从政一个画家。她并不羡慕李佟舒适便捷的生活，不羡慕李佟优越的家世。但她扪心自问，李佟对历史侃侃而谈的样子真的让她嫉妒。

    她转移注意力，开始想奶奶，因为方翡家离学校很远，她选择在学校寄宿，一周回一次家，她已经一周没有见过奶奶了。

    “奶奶我回来啦！”下了公交车又背着自己沉重的书包步行半小时的方翡气喘吁吁。

    “翡翡回来啦！”奶奶放下正搬着的柴火，拍了拍沾灰的手，迎上来接过她的书包。

    “哎哟这书包可真重，小心肩膀给压坏了”，奶奶一如既往开始碎碎念，“奶奶饭已经烧好了，是你最爱的土豆烧肉，快去尝尝！”

    “好！”方翡向厨房飞奔过去，从橱柜里抽出筷子，夹起一块瘦肉，放入口中。

    “真好吃，奶奶，你手艺越来越好啦！”方翡冲着还在门口忙碌的奶奶大喊。

    “你喜欢吃就好哇，奶奶就怕自己年纪大了，烧出来的菜不符合你们这些小孩子的口味。”奶奶回头对着方翡笑盈盈，然后用稻草将折好的枯树枝捆起来，再搬到柴房，这样冬天就不怕没有柴火烧了。

    “奶奶，你别忙了，快来一起吃呀。”

    “好好好，奶奶来啦。吃完你爸爸妈妈该来电话啦。”

    方翡的父母每年只有春节和暑假才会留在家里陪伴家人，其他时间都是在外务工。虽然人在外地，但是他们对方翡的爱从未少过半分。

    “173……”正说着就来电话了，老年机开始报手机号码。

    “爸爸妈妈。”方翡咽下一口饭，软糯地喊。

    “哎，翡翡放学啦！”

    “嗯，我和奶奶在吃饭呢，奶奶给我烧了好吃的土豆烧肉。”

    “好，奶奶辛苦啦，要说谢谢奶奶。翡翡这一周在学校里怎么样，老师说你考上文重啦，开心吗？”

    “开心！我认识了很多新同学呢。”

    “好，翡翡真棒，学习要劳逸结合呀，晚上不要学太久，别累着了。”

    “好，你们也是，多给自己买点好吃的，不要太省着了，我以后会赚钱的！”

    “好好，我们都会顾好自己的，等着你赚钱的那一天哈哈哈。”被闺女关心的爸爸朗声大笑。

    ……

    转眼已来到周日下午，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却也足够她调整心态、重振旗鼓。

    方翡收拾好自己的小行李，在奶奶不舍的目光中，踏上了去学校的路。

    与回家路上艳羡中夹杂颓唐的情绪不同，这一路，她心中不断涌起庆幸。

    她也知道，在李佟自信从容的背后，除了他个人的热爱，还是金钱，是地位，是她难以企及的资源的倾斜。

    还好，还好这张卷子限制了李佟，还好李佟也得学数学，不然，像她这样的人，只怕会永远不得翻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