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天刚擦亮,时语起床,按掉嗡嗡作响的闹钟,轻轻牵了牵枕头边摆着的玩偶兔子的手,感谢它又陪自己过了一夜。
时语一脸平静,平静到不像刚刚做完了一个噩梦。
梦里她又回到七年前的那一晚,妈妈当着她的面被一辆超速的跑车撞飞,血肉模糊。
她瞬间腿软,瘫倒在原地,身体机能好像在那一刻全部罢工,怎么使劲也无法用上力气,急的要崩溃。她拖着身子,跑一步,摔两步。摔啊摔,摔啊摔,却怎么都摔不到妈妈的身边。
时语在马路这边,妈妈在马路对面。绝望和距离一起蔓延到无限大,好像一个莫比乌斯坏,怎样都到不了尽头。
梦里没够到的人,现实也没有够到。
七年前,那个狼狈而绝望的夜晚,有人从身后紧紧地环抱着她,阻止着她,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温柔又强势地覆着她的眼,隔绝漫天血色,不让她看满目疮痍。
可是后来警察说,他们在监控里只看到了她一个人。从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
时语很想反驳,可是她努力回想,却想不起来那个人的脸。记忆像一尾沉在冻冰层底部的游鱼,怎么睁大眼睛看都看不真切。
时语以为自己病了。
三年前,她大学毕业了,赚了一些钱,终于有底气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说她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身体强烈的自保机制让她臆想出一个人来拉住她,以免让她看到过于刺激血腥画面。
时语摇摇头。
“那感觉不像是假的,他抱着我的时候,很用力很用力,温度,触感,都特别真实……医生,不瞒你说,其实我本人是一个幸福长大的乐观开朗的人,我是不可能得这些奇奇怪怪的心理疾病的。”
可是医生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眼神看着时语,这让时语有一点挫败。时语知道,医生并不相信她。
医生问:“如果你的人生真的这么美好,为什么要来看心理医生呢?”
时语呐呐地解释:“我睡不着,去挂了精神科,那里的医生说查不出什么问题,建议我来看心理医生,我就来了。”
“你说你妈妈几年前出车祸去世了,这件事情对你的生活产生了什么大的影响吗,持续到现在吗?”
“我是偶尔会很难过,难过到心口喘不上气……在想起我妈妈的时候……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又觉得没必要,毕竟都过去那么久了。有时候我觉得我不是真的在难过,那只是一种惯性。所以,是不是我只是在假装难过呢?我只是希望自己看起来……更孝顺一点呢?”
医生摇了摇头。
“假装自己的不开心是假的,算‘解离症’的一种,这也是一种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对于一般人来说,难过就是难过,开心就是开心。去思考自己的难过合不合理,是否假装这件事,本身就已经代表了一些事情。”
医生又从桌子上拿起时语刚刚填的资料。
“从测试结果来看,你有很严重的焦虑和轻度抑郁倾向,我还是建议你尽早接受治疗。而且鉴于你刚才的描述,情绪之间存在较大的起伏,很有可能会发展为双相情感障碍。”
医生叹了口气,温柔地劝了劝她,“想要解决问题,首先得要承认问题的存在,你说是吧,幸福长大的乐观小姑娘?”
时语勉强的笑了笑,只好妥协,就这么开始吃了三年的药。
她不喜欢吃药,可是吃药也有好处,起码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妈妈的时候,心口不会再剧烈地疼痛了。
妈妈是她的心结。
18岁之前的时语,还是个按照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范本长大的小姑娘。父亲时建华和母亲沈梅各自有自己的企业。两个人都是事业强人,谁也不遑多让。时语童年唯一吃过的苦,就是爸妈常年出差的苦,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完美。
直到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妈妈出了车祸去世,肇事司机一直现在都没抓到,甚至连对方姓甚名谁都还未知,七年了都毫无进展。
监控器画面刚好丢失,目击证人临场翻供声称自己什么人都没看到,记者假装上门报道却把所有证据材料卷走从此人间消失。
疑点多到让人头皮发麻,可就是无处可查。这件事直到现在都是一个悬而未决的疑案,以后也大概率也是持续这个状态。
更绝望的是,同一时间,爸爸错信合作伙伴惨遭破产,家里一朝负债几百万,她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二代沦落为勒紧腰带讨生活的落魄公主,本该肆意的名校大学时光被她过成了风雨劳模生活。
别人开心参加社团,她泡图书馆学习拿全额奖学金。别人体面出国旅游,她一天八百个兼职和比赛。别人恋爱一月换一个高富帅男友,她:男人只会影响我赚钱的速度。
毕业之后,时语凭借出色的大赛资历和满分绩点被特聘进了某行业头部公司,入职以后她主动加班、熬夜、跟项目,争取了每一次升职加薪的机会,年纪轻轻地就坐到了高级工程师的位置。
每次工资一划下来,第二天她就转到了债权人的账上。苦熬三年,直到昨天,才算还完最后一笔钱。做到这些,也耗尽了她七年来的一切的时间和精力。
想到这些,时语躺在床上,缓缓吐了口浊气。
今天是沈梅的祭日。时语提前跟公司请了三天的探亲假,外加今年剩余的年假,一共给自己放了个七天的小长假。
不再被钱追着跑的人,就是会放肆一点。学着不把年假折现,就是她目前能做到的最大放肆了。
时家之前在别墅区房子被法院强制收回了,后来时建华在市郊租了一个小巷子里的筒子楼。采光不足,楼道昏暗,墙面发潮,厨房和厕所都是几家公用的。
闻着空气里混着烟火气的发霉墙皮味,时语半明半寐,心理盘算着既然都把债还完了,要不要干脆再攒点钱买个小区的商品房。
她常年在外工作不回家,可是爸爸最近腿脚越来越不好,不能再每天爬七楼上上下下了。时建华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心气高到她夸一句爸爸好棒就可以把她的几箱漫画和小说一口气搬到二楼的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使他的灵魂佝偻到不像样子。
时语正妄想着新装修的房子要用什么颜色的墙纸,什么图案的窗帘,厨房里要不要安置一个制冰机和咖啡机时,门就被轻轻地敲响了。
“小语,起床了吗?”
“起了!”时语一股脑的坐起,打开门,时建华就站在门外,手里递给她一份豆浆油条。
时语惊呼着接过:“你什么时候去买的?你早点说我去买就好了。”
“我年纪大了,年纪大的人就是醒的比较早。我已经吃过了,你吃完换换衣服,我们还要坐好久的公交呢。”
时语咬了一口油条,含糊着回答,“哦,好。我现在就换衣服,早餐我路上吃。”
时语正要关门,发现时建华还站在门前,一脸欲言又止。
“爸,还有什么事吗?”时语纳闷。
时建华开口之前做了几秒的心理建设。
女儿工作很忙,常常一年半载都不会回家,平时的电话也不是很多,他每次打电话过去她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出差,以至于这次时语回来,他都不知道要怎么跟自己的女儿说话了。
感觉时语好像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他这个当爸爸的只能无能为力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看着女儿越走越远,越来越厉害,也越来越不开心。
“小语啊,今天是你生日,生日快乐,你想要吃蛋糕吗,想吃的话爸等下去买,以前你小的时候,我和你妈到处飞来飞去地去出差,没给你过过几次生日,是我们不好。”时建华无奈地笑笑。
时语看着自己的爸爸窘迫地像漫画里做错事的小朋友一样一直不自在地摸自己的后脑勺,鼻子不禁酸了一下,“谢谢爸,不过今天不方便庆祝,我也不是小孩子了,蛋糕不吃也没关系的。”
时建华怔愣了一下,“好,好。”
公墓冷冷清清的,时建华拎着一些贡品,时语捧着一束花,父女俩沿着地标慢慢踱步到沈梅的墓前。
时建华在墓前絮絮叨叨地跟沈梅讲着他们父女俩的现状,说时语现在很争气,让她在那边不要担心。
时语受不了这个氛围,索性直接给他们俩一些独处的空间,自己则一个人沿着服务中心的大楼漫无目的的散步。
路上人不算少,各人有各人的心事。有人一脸麻木,有人一脸悲痛,但都是安静的,以致氛围被衬得极为冷清。
人群中最鲜活的,是在一个角落摆摊算命的大叔,摊前挂着一个小广播,不断重复着已经录好的吆喝。
不知道为什么,经过那个大叔时,时语总觉得那个人在盯着她。她往前走出一小段路,那种被人盯着地不适感还是萦绕在全身。她条件反射地回头,只看到一张大脸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眼睛闪着兴奋到发光的专注,她被吓到毛骨悚然。
大叔似乎是知道自己吓到了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往后退了一步,憨厚地搓了搓手,然而眼里的探究半分不减。
时语忍不住皱了皱眉,大叔却殷切地开了口。
“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真是奇了……小姑娘,你算命吗?财运,姻缘,八字,我都能算。我跟你有缘,给你打八折。”大叔的声音透着浓浓的急切,仿佛怕时语下一秒就跑了。
“不好意思,我不算命,不解惑,不求姻缘。怪力乱神的东西我不信。”
时语转身就想要走,那人却又跑到她前面来拦住她的去路。
“免费!免费!行吗?你就让我给你看看手相吧,既然你不信,那我算出什么对你也没有影响吧?”
大叔脸皮厚得出奇,时语已经没有了耐心,斩钉截铁地说:“不需要。”
她绕过前人,大步向前走去。
“我看不到你未来!”那人着急的朝时语的背影大喊。
时语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转身,那人还在看着她。
“你什么意思?”她语气已经不自觉地低沉了起来,隐有愠色。
大叔双手一摊,一副无所谓的语气,“你周围的东西的所指向的一切都是黑的,我什么都看不到,常人该有的脉络你一概没有,可是你明明就是活人,好端端的站在我面前,这点不会错。所以才奇怪啊,你真的不让我给你算算吗?”
“我算你大爷!”
时语朝身后竖个中指。
回程的公交车上,时建华发现时语的脸色不是特别好,问她怎么了。
时语无奈地捏了捏眼角,“没什么,只是遇到了一个神经病。”
时建华和时语刚离开不久,另一束规整的花束被一双白皙修长的手轻轻地摆在了沈梅的墓前。
放花的是个年轻男人。
男人站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转身往回走去。
他边走边掏出手机,拨通助理的电话。两分钟后,一辆双色迈巴赫就安稳地停在了墓园门口。
他长脚一伸,一脚跨进车里,看见坐在副驾的助理一直盯着车窗外的某个地方看。
“怎么了?”他问。
助理指了指不远处角落里的那个算命小摊子前面的人,“姜导,刚刚那个人一直在看着你,你走了一路,他就看了一路,而且表情看上去……好像很怕你似的,你们认识吗?”
姜回往外觑了一眼,助理所说的那个人此刻已经在忙着收摊了,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离得远,听不真切,只是手脚利索地像在逃命。
姜回按下车窗,“不认识,走吧。”
算命的看着身后渐行渐远的车子,嘴里还在不停念叨着:
“这个比刚才那个还怪……”
他收拾好小摊,逃也似的骑上自己的小三轮车。
“……真是青天白日见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