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晨光照亮整个南荆市,莫名给人一种所有潮湿都留在了昨天,生命崭新开始的错觉。
时语早早起床,洗漱,下楼给时建华买了一份豆浆油条放在了餐桌上,画了一个淡妆,换衣服,出门前对着楼道里的全身镜打量了一下自己。头发蓬松柔顺,唇红齿白,针织紧身上衣配一条高腰宽松牛仔裤,知性又舒适。
她满意一笑,往地库走去,骑着时建华平时买菜的小电瓶车开往市中心。
啪!
巨大的响声从身后传来,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时语吓了一大跳,停车往后看。
马路上,距她身后两米处,一颗巨大到能把人砸晕的棕榈叶子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她抬起头,道路两旁,是蓝天白云下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棕榈树,绿得很有生命力。
时语吞了吞口水,差点变成社会新闻。
她突然想起长居澳洲的同事Don闲聊时说过,他们那边管这种容易砸死人的树叫丧偶树,露营或者极端天气的时候千万不要在这种树底下停留,否则她的男朋友哪天就要变小寡夫了。
时语猜测Don是在试探她到底有没有男朋友,不然她实在想不通情商得低成什么样才能让别人去注意这样的事。
被棕榈树砸死?那得有多倒霉?
再说,她母胎单身一个,哪来的男朋友,更别提小寡夫了。
“放心好了,那个倒霉蛋绝对不会是你。”时语回Don。
Don笑得很无奈,一张俊脸有些忍俊不禁,“我只是想邀请你跟我一起去徒步。”
Don家世出众,名校毕业,能力极强资历还高,算是年少有为公子哥的典范,这样下凡历练的精英二代却经常主动跟时语一起加班,还请客吃宵夜,算是有些并肩作战的战友情。
Don喜欢时语,时语不是看不出来,也不是没有动摇过。
生活已经那么苦了,她又没谈过恋爱,无聊时候拿帅哥来打发一下生活怎么了?
组里的女同事们无一不是这么劝她的,反正人家项目一结束就要调回澳洲总部了,大不了以后老死不相往来,人生总该及时行乐才符合当下年轻人的爱情美学。
如果不是那场庆功酒会。
酒会后半场,Don已经有些微醺。意乱情迷的男人,三杯两盏下肚,反而收起了平时若即若离的撩拨,露出了少有的真诚。
其实Don不该跟时语喝酒的,酒精会让人变得真诚,然而真诚不是快餐时代必备的品质。
“你为什么喜欢我?”时语本来只想随便问问的。
他的答案却出乎她的意料。
“因为,我有时候,觉得你很可怜。”
“哈?”时语很艰难地对抗着本能才没有立即把手上的那杯鸡尾酒甩在他的脸上,“……继续说。”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你很要强,工作很努力,对自己很严格,甚至有时严格到我都不能理解的程度。只要你一加班,组里为了跟上你的进度也要跟着一起加班。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人这么缺钱吗?”
说到这里,他举起双手,一副投降姿态,笑出一口小白牙。
“我不是怪你,反而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觉得那么有斗志、有成就感的时候。以前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厉害了,有些事得过且过也就算了,每天竭尽全力的,多累?但是那次不一样,因为我不想输给你。你熬夜熬得眼角发红,但头发凌乱地咬着笔盯着屏幕的样子,真的很美。”
时语点点头,夸得好,示意他继续说。
“后来,我听说了一点点你家里的事情,”Don收起了笑眯眯的慵懒,眼里装着几丝认真和不忍,时语几乎能从他注视着自己的眼珠子看到自己本能逃避的姿态,“我希望你不要怪我调查你,毕竟集团股份有我家的一份,要你的背调资料太简单了……我看到那些的时候,心里莫名有一个念头,其实你不用那样辛苦,我是说,如果有我在,我想……保护你,而且我有这个能力。”
时语沉默了一会儿,举起酒杯,晃了晃。
“所以,你觉得我是落难的仙蒂瑞拉,你想当我的仙女教母?”她笑了一下。
“语,我能帮你很多,你不能否认,也别觉得冒犯。或许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爱就是怜爱呢。这总比说我是因为你长得漂亮才喜欢你来的要好,不是吗?”
Don像盯着猎物一样盯着时语,像在盯一只准备炸毛的小猫咪。
时语沉凝了一下。
确实,有人耽于美色,有人畏羡强权。只有怜爱,是不需要你贡献美丽,献祭优秀,不需要你一步一步挣扎着向前,努力变成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才能获得的。我可怜你,于是我爱你,我爱你命运曲折,爱你落入尘埃,我爱你给予我宿命般的拯救感,我爱即将成为你的骑士的我自己。
“我难道不漂亮吗?”时语抬起眼,很认真地问了一句,语气里的嗔怪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灵动异常。
Don哈哈大笑了起来,冲散了一些上位者不自知的居高临下,多了些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爽朗和少年意气。
“当然……”他慢慢靠近,手覆上时语的脖颈,指尖穿过她轻柔的长发,像在抚摸一件珍贵易碎的宝物,“很漂亮。”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时语几乎能闻到Don身上好闻的檀木香水的味道,铺天盖地地包裹着她,试图侵袭着她所有的感官。直到唇齿相交前的最后一秒,时语轻轻地推开了他。
她往后退了一步,清凌凌的目光看着有点懵的Don,夜风拂过她被揉得有些凌乱的长发,拂过她眉目温和的笑颜。小猫没有炸毛,却亮出了爪子。
“我没谈过恋爱,原本我想着,试试就试试吧,今晚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你来着,反正不合适了就说拜拜,他们说你一看就不像缺女朋友的人,跟你玩玩,我也不算欺负人……可是你偏偏说,你想保护我。”
“我……”Don想解释些说么,却被时语打断了。
时语摇摇头,“不要喜欢隐忍的、难过的、无能为力的、一事无成的我,因为我不喜欢那样的我。不要想要保护我,不要让我觉得我很可怜,因为那不是真的我。你喜欢我挣扎着努力活每一天?你觉得那很坚强?我还不乐意呢,我就喜欢我每天能够好吃懒做、混吃等死、随心所欲。如果我跟你一样有底气,我比你还纨绔,或者说,我从前就是那样的,那才是真的我。”
阳台上月光温柔,Don不知道在想什么,时语继续说,“我很感谢你跟我说实话,所以我觉得我也该认真的拒绝你。Don,晚安,好梦。”
时语碰了碰Don的杯子,喝了最后一杯酒,“我知道你没醉。”
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看着时语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酒会的人影交错中,Don手心发痒,仿佛那里还残存着她耳畔发梢留下的温度。灯火繁华深处,不乏曼妙的身姿和华丽的礼裙,可是她还是那么显眼,而且越来越显眼,让人一眼就离不开。月光昏暗,所以时语没看出,Don的脸一路红到耳朵根。
“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无奈的笑了一下。
后来,Don调回了澳洲,身边女朋友依旧不断,但依旧偶尔发消息给时语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澳洲徒步。
时语冷笑,丧偶树砸得就是你这种人。
所以当两分钟后,身后再掉下一颗巨大的棕榈叶的时候,时语在怀疑是不是因为Don被甩了所以在心里偷偷诅咒她?
这两片大叶子就这么放任在路上也不太好,时语拿出手机打给市政交通服务处,告知此处有棕榈叶脱落,让他们派工作人员来处理。然后收起手机,启动车子,继续往前走。
又两分钟后。
啪!
一声巨响落在她身后不远处。
时语回头,跟棕榈叶子大眼瞪小眼,这是第三个了。时语第一反应是不是市政在修剪绿化忘了拉警戒线,可是举目望去,树上没什么人,路旁上偶尔驶过几辆车,远处只有几个沿着海岸廊桥晨跑的市民,没人注意到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叶子。
时语只好再次拿出手机,打给市政交通服务处:“你好……”
她收起手机,再次启动车子。
两分钟后。
啪!
啪!啪!
啪!啪!啪!
时语不再回头,小电瓶跑出了不属于它的速度。等到终于出了这片棕榈林子,时语才停下来,转身看身后的场景,心跳如擂鼓。
“这是在逗我吗?”
身后道路上,已经绵延出了几十米的规律排列的棕榈叶子,几乎就擦着时语经过的时候掉下来,而且越掉越快,离她越来越近。
“女士,你是说,一整条路的棕榈树……在追杀你?”
“虽然这种话由我自己说出来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很像个傻子但是这是——真的!”
“女士,您还好吗?您真的没有被砸到吗?”
“……”
“好的女士,我明白了,不过您不要担心,可能是因为局部地质变化或者病虫害导致的,具体原因我们会派专业部门排查,也会尽快派人去处理现场脱落的叶子,感谢您的告知。”
时语点点头,觉得这个工作人员还算热心,“没关系,你们会处理就好,不然我怕砸到别人,那没有其他的事我就挂了。”
“好的女士,不过您确定真的不用给你叫救护车吗?”
“不用……我脑子真的没被砸到。”
时语收起手机,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日头越来越大,阳光普照大地,她继续前往自己的目的地。
她要去见一个人。
六月的南荆市从南到北哪里都是绿色的。季风风流,阳光穿过叶影落到青石板路上,仿若流动的星辰。
银河的尽头,是一家装潢复古别致的咖啡厅。
姜回坐在咖啡厅里,手指无意识的沿着杯壁来回摩挲。
他的身影落在巨大落地窗前,窗外藤蔓漫天。鸭舌帽,黑色t恤宽松牛仔裤。线条凌厉,身姿舒畅。露泄天光寥寥几笔落在眼角眉梢,勾勒出几分不属于夏天的晦涩淡漠,惹得咖啡厅里面几个暑假约出来写作业的高中生们恍恍惚惚。
眼睛放光,窃窃私语。
哪家的帅哥下凡了?
指针静静流淌,五分钟后,素色印花的洁白地面上终于陇上一片阴影,一双笔直素白的腿蹬着一双茶紫色的小羊皮靴子出现在姜回低眉敛目的视线范围内。
姜回抬眼。
姜回:?
姜回:您谁?
桌前站着个陌生女孩,墨镜遮住了半张脸,脸看不真切,然而嘴角勾起的弧度堪称矜傲。
姜回兴味索然,神情依旧冷峻淡然。
高嘉丽摘下墨镜,露出那双晶莹圆润的丹凤眼,巴掌大的脸上缀着精致的五官,配合着巧到好处的甜美妆容和随性大气的栗色齐腰长卷发,一下子吸引了店里不少人的目光。甚至有人偷偷拿出手机,框住这两个养眼到极致的人。
“你不觉得那两个人在一个画面里的样子很像画报吗?”
“是吧是吧,他们长得也太好看了吧,该不会是拍电视剧吧,或者那种真人秀,隐藏机位的那种!”
……
周围的客人窃窃私语,高嘉丽勾唇一笑,对这种讨论已经见怪不怪。她不着痕迹的理了理头发,熟练地露出了自己最好看的角度,然后朝着姜回伸出手,璀然一笑,自信满满。
“姜导演你好,初次见面,我叫高嘉丽,是云升资本的演员,云升资本的执行董事,是我父亲。”
姜回敛眉,看了高嘉丽一眼,微微皱了皱眉。
低头打开手机,迅速打着字,白白让那一双手冷在空气中,嘴上没什么情绪地回了一句,“奉劝你一句,跟人谈判,最好不要先把自己的最大的底牌露出来。”
高嘉丽被晾在原地,有些懵。
姜回手指翻飞,打字速度很快。
Return:【谁让你把我的私人行程透露出去的?我是让你帮我把国内的房子卖了,约买家在咖啡厅碰面,不是让你把我也卖了。】
高嘉丽尴尬地收回手。
没关系,她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妄自菲薄。有什么大不了的,再有个性,不过也是男人罢了,是男人就没有她摆不定的。
她大大方方地拉开姜回对面的椅子,坐了上去。
姜回不咸不淡地撇了高嘉丽一眼,继续看助理贺州发过来的消息。
贺州发来一个视频。
【姜导你看到了吗,我在同城里刷到的,在一条路上掉了好多棕榈叶子,掉了一整排,好神奇!不愧是滨海城市!】
避重就轻,姜回连回都不想回。
贺州隔着屏幕都感觉到了来自那头的微压,心虚到吞了吞口水。
贺:【对不起姜导……不过反正你提前了一会儿就去等了,我看你也没有别的事要做,时间充裕,你就见见吧,不影响你见房子的买家。毕竟那可是云升资本啊!国内数一数二的影视资源都集中在云升了,你解散工作室回国,如果是为了回来发展,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拒绝那么好的机会。】
界面显示还在输入中,姜回已经懒得再看,把手机随意揣到了口袋中,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对面自来熟地跟服务员点着单的高嘉丽。
高嘉丽笑容不再那么倨傲,语气放低,带着一丝讨好和亲近。
“姜导,实不相瞒,我是你的粉丝,你的所有作品我都看过,虽然你一直在国外拍电影,而且每部电影都获得了国际大奖。但是我听说,你一直在写一个剧本,剧情背景很像南荆。你工作室的人说,这个电影一直没有立项,如果你愿意让我当女主角,云升资本可以全权投资。”
“你选我吧,我绝不会让你后悔。”
姜回沉默不语,他有些不耐烦。
“你看过剧本了?”他突然问。
“只看了一点点,我了解行业规则的,这个你放心,你的助理也不可能发全部的剧本给我。”
其实高嘉丽压根看不懂姜回的剧本想表达什么,她觉得那甚至不像是一个剧本。
「17岁,南大开学,猫猫忘记开学日期,在家睡到日上三竿。」
「22岁,猫猫大学毕业,进入航天科研所,研究火箭发射与人类前程。」
「29岁,猫猫在西班牙当漫画家,偶尔在街上假装吉普赛人给人算命。」
「35岁,猫猫在海边开了个咖啡厅,每月亏钱,后来咖啡厅改成了奶茶店,勉强存活。」
……
高嘉丽越看越摸不着头脑。
这是什么?精神病患者的死前走马灯?
但主人公明显性别为女,考虑到贺州说的是姜回在工作的间隙亲手敲下的字字句句,所以高嘉丽大胆猜测是在描写自己喜欢的女性,但里面又没有男主人公身影,所以有理由推论为爱而不得,以至于可怜到肖想与她有关的未来。
高嘉丽心里划过一丝轻蔑,表面光环加身,原来内里也不过是个庸俗的普通男人。
有点恶心。
电光火石间又些可怜自己,这样无厘头的白描字句都能被她拆解出直白的爱——她确信那就是爱,只是因为人只会对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分外敏感。
她很少拥有,所以对真诚的爱意格外敏感,算是一份残忍的天赋。没有爱,所以才更要追求好人生。要鲜花,要光环,要万人围绕,要被人关注。没有这以上这些,都不算好人生。
“你看不懂……”姜回突然开口。
高嘉丽发问,“什么?”
姜回抬眼看高嘉丽,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语气淡淡,瞳孔里却碎着冰碴子,“你看不懂的东西,是因为,那不是写给你的。”
突然他抬起眼,望向门口,眼神从淡漠到专注只需要一瞬间。
清脆门铃声响起,时语拉开把手,一只手抵着门,另一只手举起手机附在耳边,试着拨通号码。
姜回目光定格,追随。
完全被忽视,高嘉丽觉得自己像一棵大白菜。
“我就不行吗?我很多粉丝,而且我漂亮,全世界没有人会不喜欢我的!”她追问,装出一副你非我不可的大方模样,不符合她一贯温婉小白花形象,然而语气里有急切与恳求,不像是假装。
她需要助力摆脱现状,没人比她更明白,云升资本的小公主只是徒有一个称号,还是她自己营销出来的,爸爸的妻子知道之后,几乎将她雪藏。
爸爸的妻子,多别扭的关系。
“不是你不你的问题,”姜回收回视线,明细对于这番慷慨陈词有些惊诧,终于认真看她,仔仔细细地解释,“我已经有我的女主角,除了她,别人不行。”
“她比我好吗?”
姜回歪了歪头。
“不知道,”他嘴角勾了勾。
“没比过。”
没拿她和全世界任何一个人比过。
不是胜败已分,是没有这个念头。
他的的手机铃声终于响。
女孩浅浅的嗓音从听筒传来。
“你好,我是时语。”